成化二十一年,暮春已到,又是许多诗家伤感的季节,不过朝廷里外气氛空前紧张,谁也顾不得伤感了——国家如此,谁还有心思伤春悲秋?
说大一点,扯皮了很久的东宫之争闹剧就要落幕,金銮殿上宝座的未来主人即将确定;说小一点,骰钟马上揭开,各人押宝结局就快呈现,盛衰荣辱一时三刻之间就要明朗了。
如果天子不御临,廷议一般都在午门外东朝房内举行。在正常情况下,廷议是外朝的事情,内阁大学士不会参加,只需事后接收奏报即可。但今次情况特殊,天子特意诏许内廷外朝合议,一定要议出个子丑寅卯来。
此刻一大清早,东朝房里人头攒动,盖因参加廷议的人有点多,众人便只能挤一挤了。有些个年资浅、地位低的官员就不进屋了,站在门外檐下。
放在往常,如此多人聚集在一起,应当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但此时此地却是寂静肃穆、落针可闻。谁都知道,这是朝廷近二十年来最重要的一次廷议,紧张气氛足以把人压迫到无心闲聊。
按照传统规矩,外朝之首、吏部天官是廷议的天然主持者,也是吏部尚书地位特殊的体现。今天虽然有阁老列席,但李裕李天官仍然当仁不让,他大致扫视一圈,咳嗽几声道:“诸公应当都到了……”
“呵呵,我又险些来迟!”门口人影一闪,又有跨门槛进来的,打断了李天官的说辞。
却见此人头顶黑纱冠,身上金线红袍,相貌白皙俊美,年纪不过二十许人,手里不停把玩着一柄华贵的象牙雕扇。东朝房诸公十之七八立刻认出来了,这不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提督汪直又是谁?
众朝臣没有拦住汪直,但也没问话,等汪直自己开口。汪直站在门内,很淡定地说:“今日事关重大,我东厂不敢疏忽,在下便亲自来旁听,诸公不必介意。”
东厂自成立之日起,就是负责监视内外的密探组织。而监视、密探这些字眼,当然不仅仅只落在纸面上,而是确确实实存在于现实中的。
比如朝廷各衙门皆有东厂的人坐镇,称为坐探。他们并不直接干涉政务,只管监视和密报;又比如重要案件由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法司会审,但除了三法司之外,其实还有第四家在场,那就是东厂,称之为坐听。不过也不直接干涉审案,只管监视和密报。
所以像今日这样的重要场合,汪直这个东厂提督亲自过来旁听是很正常的事情,总不能说汪公公尽忠职守不对。众朝臣对此也没在意,今天本来就是公开廷议,没有什么不能让东厂知道的。
汪直先前走了几步,身后又有人跟着进来,貌似是随从之类。不免有人在心里吐槽几句,这汪直架子好大,连首辅万安也没有带随从进来,汪直却敢如此大模大样。东朝房这里是什么人都可以进来的么?
可就在这时候,原本静穆的东朝房内突然骚动起来。众朝臣整齐划一的严肃神情遭到了巨大破坏,各式各样的神色出现在众人脸上,仿佛有一阵狂风刚刚卷过东朝房,同时惊讶声音此起彼伏、不能消停。
因为汪直后面这个貌似随从的人物,就是方应物,之前处在舆论风暴眼中的方应物。一个许多人希望他出现,但却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敢于不给大太监汪直面子的人不多,但不代表着没有,首辅万安阴沉着脸对方应物呵斥道:“你现如今无官无职,有什么资格进来?”
但万安呵斥完方应物,又觉得自己找错了人,便立即转头对汪直责问道:“你怎能将方应物带过来?真当朝廷法度为一纸空文乎?”
汪直浑然不在意,“我在这里旁听,也需要有书记负责挥笔记录,然后整理出来,方先生到此就是充当书记。”
万安冷笑道:“东厂衙门里就没有书吏了?没听说书记这样职事不用本衙门书吏,却找外人来做的。你汪太监如此逾越常理,究竟是何居心?”
汪直瞅了瞅方应物,再回过头来答道:“实不相瞒,方先生已经被宛平县征发为书吏,并投送到东厂效力。”
这是唱哪门子戏?万安忍不住目瞪口呆,“方应物?书吏?”
众人纷纷将目光集中到方应物身上,却见此时方应物身着窄袖粗布青衫,头戴黑色方巾,确实是小吏装扮,肩上挂着褡裢,隐约能看到里面笔墨等物。
次辅大学士刘棉花从人群里冲了出来,惊愕地对方应物问道:“你这是真的……”方应物神色淡漠地点了点头。
朝房内一片哗然,方应物乃出身清流华选的人,怎么会屈身为浊吏?要知道,官和吏虽然都是吃皇粮的额定人员,但却如同云泥之别,一个是清,是人上人,一个是浊,是和衙役并列的职务!这两者之间,比天和地的差距还要大!
就算方应物如今被打下凡尘,但也曾经是两榜进士、会试第一,这样的骄傲值得铭记终生,再去充当小吏简直就是耻辱!
话说国朝小吏政治地位很低,常常是与衙役在一起并称胥役,有点前途的读书人都不愿去做小吏。小吏的来源大抵上有两种,一种是将识字的人登记造册,然后轮班征发为小吏,算作是服役;另外一种就是罚充,将那些违法乱纪的读书人罚为小吏。
方应物作为一个识字的人,没了官身功名之后,就失去了免服役的特权,又是被天子降罪处罚的人,理论上确实可以被衙门征发为小吏使用的(当然现实中不大会发生)。
“宛平县已经移文去淳安县那边,告知方应物在宛平县代役了。我感念人才难得,便收到东厂充当书吏。”汪直仿佛是一本正经地介绍着情况。
任是谁也能听得出来,汪太监话里话外那种炫耀语气。如今方应物不是海内知名也差不多了,可以把这样的名人当小吏驱使,对于没文化的粗人来说,怎能不值得炫耀?
汪直说完,扭头见方应物还没有动,很不满意地合上扇子,敲了敲方应物的头顶,喝道:“愣着作甚?还不速速将笔墨置好,准备记录!”
方应物依旧面无表情,仿佛汪直呵斥的是别人。他这无悲无喜模样与汪太监的趾高气扬、得意洋洋形成了鲜明对比。
众人又见方应物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墙角处桌案前,再将褡裢取下来,一件件地掏出笔墨纸砚,然后默默地站在案后提起笔,和一般的书吏没两样。
望着这令人动容的一幕,许多人眼睛湿润,敏感一点的已经潸然泪下。他们印象中的方应物,是少年得志的典范!是一代天骄般的人物!
十八岁的举人,十九岁的会元,父子双诏狱,功业亦到了朝廷无法封赏的地步,走到哪里都是如此光芒耀眼!即便在天子和宰辅面前也是无所畏惧、刚直敢言!
但眼前这个方应物,却是屈尊为污浊尘世小吏,对着权阉唯唯诺诺,不敢有丝毫拂逆,只为能走进这道门,只为能在这里有一席之地。
放弃了荣光,放弃了脸面,忍受奇耻大辱,他图的是什么?众人不约而同地想道,大概为的就是国本大计,为的就是维护纲常正统,为的就是江山社稷,所以才会如此忍辱负重,这就是以天下为己任的脊梁和担当。
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总有一种感动,让我们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