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不会……”林玉婵斩钉截铁,反驳他的猜测,“从常保罗往下,他们都信任我,应该不会把我想那么坏……从来没人提过……”
“因为他们傻,心里缺根弦。”苏敏官不客气地评价,反握她手,无奈地说,“我要是容闳,我三年前就把他们全开掉。”
林玉婵松口气,暗中提醒自己,以后可要注意,尽量少把自己置于嫌疑之地。
但她还是半认真的跟他抬杠:“憨人有憨福,那些爷叔但凡自私点儿,博雅早就人走茶凉了。”
苏敏官笑道:“是我以己度人,你别见怪。”
保险柜的钥匙不知何时已到了他手上。他抚摸着黄铜叶片上的凹凸花纹,把玩了好一会儿,郑重地还到她手里。
林玉婵低头不语,神色有些晦涩。
的确……厚道人有厚道人的处世之道。
但换了苏敏官这种见多了世情阴暗的,见到她这种直白圈钱的操作,大概会很迷惑,以至于稍微怀疑一下她的居心。
也无可厚非。
方才那一道温柔陷阱,是一次隐晦的敲打,也是一次有预谋的试探。
林玉婵想通这点,又有点悲哀,淡淡道:“我通过测试了?奖励是什么?”
“等你最后处理博雅资产的时候,通知我。我会到场,帮你监督。”苏敏官毫不脸红,若无其事地接话,“免得你们这一群小朋友胡乱踩坑,到时皮都被人扒了。”
他笑笑,口袋里摸出个梨,放到她床头柜,又轻声说:“够还你报馆人情了吧?”
林玉婵点点头,公事公办地谢了一句。
防人之心不可无。他还人情也还得小心,还不忘最后确认一下,面对巨款的诱惑,她林玉婵是否百分之百可靠。
免得自己好心放错地方,惹一身腥。
外面天色渐暗。灯火也摇曳变暗。林玉婵从抽屉里拿出剪刀,剪了一段灯芯。
她用剪刀时手很快。噼啪几声轻响,屋内重新亮起来。人影物影都变得清晰,勾勒出锋利的影子。
林玉婵指指门,笑道:“姐妹们要歇啦。你赶紧出去跟她们道别,不然失礼。”
苏敏官点点头,察觉到她话语里的些微冷淡。
他故作轻松,笑问:“是不是没那么喜欢我了?”
林玉婵咬嘴唇,倒打一耙:“无聊。”
他心里有一杆冰筑的秤,精确称量世间万物。打不碎,煮不熟,心口的热气捂它不化。
有谁会天真地以为,在他眼里,自己可以打破他的常例?
当然,理智马上告诉她,那种一碰见女友就昏头、无条件护短的,那是三流小说里的无脑霸总。那种人,拎出来扔进大清,两天就凉了。
苏敏官故意轻微冷笑:“我就是这样性格。捡一根针都要掂量利弊。我以为你早习惯了。”
小姑娘神色黯淡,眉梢轻轻耷着,胸脯上下起伏。明明是爱憎分明的性子,还非要学他,做出一副没心没肺无所谓的德性,假装自己满不在乎。
他静静地想,她是性情中人。何必让她陷太深。
他终究是要放手让她走的。
现在这样就很好。
他像个沙漠中焦渴的旅人,舐到一口水,抚慰那绝望发狂的心,已经很满足。
不奢望清泉绿洲。
他带着满腔荒诞的心事,推门要出,却见她追过来,递过一件外套。
苏敏官一怔。
初夏雨露多,早晚寒凉。他饭前解了外衣,竟然忘了。
像个丢三落四的小孩。
他自以为冷静超然,却在细微之处露破绽。
“会习惯的。不要改。”林玉婵抿嘴笑,回答他方才那句话,抬手将外衣披在他背后,清澈的目光看他眼睛,“人心百样。我中意谁,就是中意他全部。”
苏敏官终于有些惭愧脸热。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他跌跌撞撞地闯荡世界,胸中早就积攒了各种待人接物的经验:如何窥探人心,如何因势利导,如何操控得失,最大化自己的利益。
如果不是凑巧喜欢上一个姑娘,他几乎要忘了,“遵从本心”四个字究竟怎么写。
他迟疑着解释:“其实……”
林玉婵压回那一点失落的情绪,凝视那双躲闪着的俊俏眼眸,又甜甜地笑,报复似的回一句:“按照对等原则,我以后也多防着点你就是了。”
他头脑中霎然卷起一阵台风,回身紧紧抱住她。外衣丢在地上。
“不要。”他哀求。
事到临头才知道自己有多自私,想霸着她的心,永远看到她最纯真的一面。
怀里的小姑娘抖着肩膀笑,细细的声音拂在他心口:“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很不讲道理啊。”
苏敏官低头,嘴唇拂过她额发。他那一张颠倒黑白的嘴,什么道理都讲得。偏偏被那声音撩拨得心乱,只好认输:“以后不这样了。”
“会把我教坏的。”
“对别人,你最好坏一点。”
“那我应该在澳门等你。”
他居然哑口无言,咬着牙齿,对怀里这个柔软的小东西又爱又恨,比当初被她趁人之危,拿走二十五分之一股份那一次还要恼火。
他急切地想做点什么表明心迹。手臂轻微松动,把她从怀里放出来,温柔而坚定地,捧起她的脸。
被她轻松看穿,推一把:“走啦。这儿不留你过夜。”
他又输一回合,耳珠微红,忽然问:“红姑姐妹们,知道我们关系么?”
林玉婵避重就轻地笑答:“知道啊。我是你买下放良的小妹仔。我说我自己抢下的身契,她们觉得我吹牛。”
苏敏官眼角一弯,不怀好意地追问:“知道小妹仔对她家少爷有非分之想么?”
终于把她说脸红了,微微在他怀里一扭:“你去问啊。”
“我猜知道。否则以她的仗义,现在应该砸门救人了。”
林玉婵忍笑:“不,仗义女侠们每晚在厨房打两圈麻将。”
苏敏官第三次被怼哑,气得心头一阵无名火,终于忍不住诉诸暴力,弯腰抄起她膝盖,一把抱起来。
惹她轻声惊叫,一瞬间失去平衡,胡乱抱住他的腰。
“现在玩到第几盘了?”他跟她咬耳朵,声音带邪气,“就着急赶我走?”
林玉婵慌乱挣扎两下,不动了,乖乖偎他怀里,偷眼往上看,娇声笑道:“少爷饶命。”
她心想,才不怕你呢,外强中干的家伙,亲下去都不敢,可别啥都不会。
身子一晃,被他丢坐在床上,扶稳。
“别动,”苏敏官声音低沉,眼中一层淡淡流光,“让我看看。”
她本能一瞬间畏惧,又壮着胆子看他,小声抗议:“不给看。”
右手被他不由分说抓起来。他挑衅地看着她眼睛,故意动作慢,一点点向上卷她的袖子。
林玉婵屏住呼吸,不知他又生出什么怪癖,抓着床沿,胸中砰砰跳。
细细的手腕露出来,小臂上隐着青色的血管肌肤露出来。他很耐心,一道一道,将她的衣袖折得十分整齐。
最后,肥大的袖筒褪到肩膀下,纤细的手臂支出来,臂弯几道浅浅红印,刻画得很是规整。
苏敏官半垂着眼,浅浅笑道:“让我看看,好了没。”
别的事他不敢做,拿不准会不会惹她炸。但这条小胳膊是她主动伸到他眼前的,想来今日也不会介意。天气又不凉,不会冻着她。
林玉婵佯啐一口:“你怎么还想着这事。”
“否则我都不敢碰你手臂。”
她不说话,被他用手指轻轻点在伤疤上,问:“还疼吗?”
她摇头。
他抚平床褥,坐到她身边,也捋起自己袖子,环过她肩膀,□□的手臂和她相邻,比了一比。
他低头闷笑:“好差不多了。”
一粗一细两条手臂,肤色相差些微,臂弯有同样的印痕。连那印痕的位置都相差不远。当年给他种痘的广州西医,和上海仁济医院的老院长,说不定是同一批培训出来的。
林玉婵莫名其妙地心酸,心想:点解我手那么短?
突然又起了个滑稽的念头:好像情侣纹身哦。
他的体温偏热,轻轻地贴在她臂上。明明是最少有暧昧的身体部位,比邻而视时,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缠绵之态。昏暗的灯火给这两条臂膀染上同样的暖黄色泽,肌肤下暗流涌动,几乎能感到底下的有力脉搏。两个有活力的生命,仅用触觉,静默无声地交流着。
让她蓦然脸红耳赤,明明晚上没饮酒,却有些微醺。
她局促想要收回手,让他一把反扣住。手腕拂过手腕。她全身一颤。
苏敏官轻轻托起她右臂,目光中带着询问。
她咬嘴唇,点点头。
立刻被他吻上臂弯伤痕。她痒得要命,连连向后躲,轻声笑骂:“你这人好怪!”
“才发现?”他心满意足地放下她袖子,余光往上,捕捉小姑娘脸上那有趣的微小表情,唇角一翘,“迟啦。”
他待要再实践一些非分之想,忽听小姑娘细细出声,好奇问他:“小白,如果我方才答,确实打算卷款跑路,你会怎么看我?”
苏敏官抬眼,温柔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低声说:“去澳门的路途遥远。我会帮你定一张可靠的船票。按市价,收一成佣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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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官果然准时兑现承诺。时至入夏,丝茶棉货都到了旺季,义兴的伙计船工个个忙得脚朝天。他拨冗抽空,旷了自己的工,莅临博雅洋行的清算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