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惟功就不曾怎么关注银钱的事。在他看来,过继的叔婶都算是统治阶层的一份子了,三品带俸的府军前卫都指挥算后世的卫戍军区军职干部,而他们住的又是顶级的勋戚府邸,英国公府光是下人就四五百人……在这样的环境中,惟功没有迷失自己就算是不容易了……但也很是不把银子放在眼里了。
这样的人家,丫鬟小子们都羞于把银子挂在嘴上,提起银两就算心里起火嘴上也是要云淡风轻的,惟功这些天来,是太不把银子当回事了。
书籍就买了好几十套,用的银子着实不少了,自己的衣服,公中给的料子都是霉烂的,七婶还得自己赔钱到外头的布店里买来料子,再花功夫裁剪出来。
七叔的官服得到成衣铺子找上好的裁缝去做,靴子也是,隔几天还要和同僚应酬,花费开销都不少……七叔已经算是清简省事不喜欢热闹了,若是有一点纨绔子弟的习性,一年百来两银子的俸禄,真的是结酒楼的帐都不够啊……
惟功这一次请张惟贤,虽说都是小童,却也不能失了世家勋旧子弟的面子,一定得去官办的大酒楼,安富坊就有一家谪仙楼,楼高三层十余丈,飞檐拱斗,雕彩绘画,餐具都是银制,十分热闹富贵的所在,一桌中八珍的席面最少得八两,抵得两头耕牛!
“要想办法搞钱了……”
一瞬之间,惟功下定了决心。
只是,决心好下,法子一时半会的却是想不到呢……
时间匆匆而过,二月初二那天,宫里来了一个佩木牌骑马赶来的小内使,青绿袍,折上巾,白皮靴,没品级的小火者打扮,见了惟功也不多话,直接便是请惟功相随入宫。
内使过来的时间特别早,还不到辰时,也就是后世的六点来钟的光景,时辰虽早,宫门却已经开了,今日虽不逢朝会,宫门开启的时间却是相对固定,只是冬夏两季,稍有不同而已。
等惟功出门时,府门前有四个穿着灰衣劲装的汉子牵着马匹等候,这是国公府跟着出门的下人,看样子是早就预备好了的。
待见惟功穿着武官常服出来,带路的小内使有点愕然:“尊府没有一个长亲相送么?”
张惟功虽然模样近似十来岁的少年,其实只是七岁多的童子,前往宫中,英国公府居然没有一个成亲长辈接送,这实在也是有点儿悖于常理。
“无妨的,有劳小公公带路了。”
惟功淡淡一笑,年纪虽小,这种沉稳模样,叫人不得不十分信任于他。
“好,请小哥儿跟好了。”
这内使魏朝其实也就是不到二十,好奇心起,索性打马便行。
眼前这小子这般笃定模样,却要看看他怎么跟上来,别弄的哭鼻子就成。
这般纵马跑了一阵,魏朝心中到底不安,回头一看,却是见惟功骑在一匹高大的枣红马上,意态悠闲的控马跟随前行,距离自己,也不过就是几步远的距离。
魏朝吃了一惊,他是沧州人,自幼入宫,分在御马监当差,骑马不下十年,看惟功这架式,知道这小公子果然有两把涮子,当下收了试探之心,老老实实的带起路来。
偏惟功人小鬼大,说起话来还有几分风趣,见魏朝慢了马速,他便赶上来,与魏朝谈谈说说,没过一会儿,便是知道了不少宫中秘辛。
一直到西华门附近,巍峨的宫城城楼和青砖所砌的城墙在望时,魏朝才想起来自己被眼前这人小鬼大的世家小公子套了不少话出去,他们太监能有外差都是精灵鬼,而且有后台,也就是拜的太监师傅给力才有资格奉命出宫,不然的话,在宫中掏一辈子大粪或是扛一辈子的旗幡都是常有的事,这魏朝也不是蠢人,到西华门前下马时,也是禁不住狠狠横了惟功一眼。
“小公公,拿去喝茶。”
惟功出门前在七婶处取了一些碎银,眼见魏朝脸色不大好看,顺势上前,塞了一小块在这小内使的手心。
以后用人的地方多了去,送上这一块银子,要省不少心力。
果然,魏朝掂了掂手中银子的重量,感觉有两把重,他这样没品级的小火者出宫一次有这样的收入也算不错了,当下在脸上又露出笑容来,这一次与惟功说话时,又是知无不言,不再如刚刚那么提防了。
从安富坊的国公府一路到西华门前,走了不过一刻钟功夫,各人下马时,天色虽亮,太阳却并没有露头,北方的初春,春寒料峭,太阳升起也迟,惟功几人上前验牌时一群禁军身上的铁甲都挂着寒霜,兜鍪之上,也是看到明显的白霜痕迹,看样子,都是一夜未眠,彻夜在这城门上头巡逻来着。
惟功打量人家的同时,这些禁军也是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惟功。
一般来说文武官员入宫是朝会,打午门的左右掖门进出。宫中人等自己出入是从西华门,皇帝殡天出宫安葬也是西华门,掏粪的粪车每月出入三次,是从玄武门,勋贵外戚入宫,是从东华门进来。
眼前这小子,身着五品武官袍服,胸前并没有做僭越的狮子补,蓝袍之上,老老实实的是黑熊补子,官服浆洗烫平过,没有一丝皱褶,惟功的脸上也是一脸沉静,种种细节,足够叫人夸目相看了。
“智字二百一十,府军前卫千户官,哈哈,老马,老刘,老杨,看看,这是咱们的上官是不是?”
验看金牌后,一个满脸虬须,五短身材,身上肌肉似乎要从铁甲里头暴出来的军官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穿着铁甲,看样子是一个百户官或是总旗,在他招呼过后,几个品级相差不多的军官都是好奇心大起,一起凑过来看着金牌,待验看无虞之后,一个瘦长脸汉子阴沉沉道:“朝廷名爵可真是不值钱了,屁大的吃奶娃娃也是散骑常待了……好歹得冠服之后吧?”
“算了算了,这是朝廷的事,咱们干活拿饷,管这么多做甚!”
眼前这几个,确实都是百户官,夜夜巡逻,在城头上风餐露宿,早晨得交了班才能下值回家休息,猛然出来一个七岁大的娃娃,不仅是千户官大他们几级,还是散骑常侍,这种官职,只能勋旧子弟,做事的身居下僚,小娃娃反而高居他们之上,有些态度和怪话,也是人之常情了。
姓刘的百户点了点头,道:“嗯,老杨说的是,咱们也是府军前卫,好歹有点香火情,不要耽搁了人家的事情。”
马百户颇不情愿,他们知道宫中尚在举行早课,皇帝一时半会见不了人,在递牌的一瞬间,看到惟功静静瞧着自己,心里一动,将惟功的金牌握在手中,露出一角,呵呵一笑,说道:“小哥儿,你必是哪家大府里出来的,俺们不敢怎么为难你,这金牌俺单手握着,随你上两手还是两脚一起,只要能拔出来,就放你进去,不成的话,给俺们几个几两碎银吃顿酒,也不枉相遇这一场缘份。”
众武官听他捣鬼,都是微笑起来,就算想省事的刘百户也是一笑摇头,不打算干涉。
这小童是散骑常侍府军千户,按说还是各人上官,请下属喝场酒也是该当的,再者说这些大府的公子,哪里能在乎几两碎银子,老马这么一刁难,今儿个晌午闹一顿酒喝倒也不错。
“马百户是吧?”惟功没有犹豫,嘴上一边说着,人也是一个弓箭步,迅速冲上前去。
他动作之快,令得几个武官都为之变色,马百户心知不对,刚想缩手,已经发觉有一只手搭在自己的手腕处。
“松开吧!”
惟功简简单单的一个动手,也是用一只手,但却撰着马百户的手腕原地拧了一圈。
“哎哟……”
猝不及防之下,壮实如野牛的百户官手腕被拧了个麻花,为了保住自己的手腕,马百户立下壮下断腕的决心,将五指松开,手掌心的小小金牌,立刻落下。
惟功将手一抄,轻轻松松的,将金牌抄在手中。
“好家伙,好大的手劲!”
马百户瞪大了牛眼,一边甩着手,一边在脸上露出骇异之色。就刚刚这一下,惟功显示的步伐,手劲,还有果决的模样,都是叫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其余几个百户官,还有一群跑上来看热闹的守备宫城的禁军们,都是瞪大双眼,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惟功。
这么一个小孩,居然有这样的身法和手力!
要知道,马百户是个鞑官,祖上是朵颜三卫的蒙古人,归顺大明虽然已经过百年,但是从长相到饮食方式,当然还有练武的习惯都是与汉人不大相同,这厮壮实如牛,矮壮的身躯里头蕴藏着十分可怕的力量……这厮居然被一个小童,轻轻巧巧的拧翻了胳膊手腕!
如果不是眼前的人熟知老马的脾气秉性,看刚那模样也不是作伪,只怕在场的人,都是要叫喊起老马使诈了。
“列位,将来大家都是同事了,原说请客是该当的,不过小弟虽然出自大府,却真的是囊中羞涩呢,还是等过一阵子,手头宽裕了再说吧。”
惟功露了极漂亮的一手,再说上一通漂亮话,不管眼前这几个武官信或不信,这道宫门,他都是进的潇洒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