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功和张元芳父子二人一直忙活到下半夜,爷儿俩都没有写过小本奏折,张元芳是武臣,府军前卫但有所奏,也是用题本形式报上去,大明的奏疏分两种,以衙门名义奏事的叫题本,是公折,大家一起负责任。
用对折的小本上奏,是奏折,是小本,自己负责。
两人一直忙到半夜,其间每人吃了一碗七婶包的羊肉馄饨,稀里哗啦吃了个肚饱,快到四更时分,才把一千多字的奏折誊清写完,然后各自昏昏睡去。
第二天清晨,张惟功仍然按时起身,直接到通政司将奏本递了进去。
这个奏本,立刻引起轩然大波。
此时是举朝慌张的时候,张居正已经派急使到蓟镇,令戚继光加强戒备,同时查看是否如辽镇奏报的那样,有大股的鞑虏来犯边。
同时,还急令宣抚巡抚吴兑一同查察敌情,然后据实奏报。
今日朝会,也是显得特别的压抑,万历在朝会时亲口对张居正表示,自己日夕悬心,食不下咽,睡难安寝。
张居正当然是安抚皇帝,不过他自己也不是太有底。
在这个时候,张惟功的奏本一上,立刻引起整个京城所有人的注意,到傍晚时分,几乎人人都知道了。
傍晚时分,在英国公府中,朱鼎臣等人按例小聚,小泰宁侯陈良弼朗声背着张惟功奏折里最精警的一段内容:“臣窃料此虏冒暑拥众,犯非其时,近来暑雨连作,弓解马疲,势不能逞。且,蓟镇人马由帅臣戚继光统领,策应辽镇,保蓟镇、宣府安堵如常,绝无他虞,可为烦圣虑也……”
背完之后,陈良弼笑道:“好大口气,惟贤哥,这一次你们英国公府露脸了。”
奏折一上,肯定是捅了马蜂窝,而且当然是质疑的多,支持的少,毕竟张惟功才八岁,在十二岁的皇帝跟前当亲从官,陪同骑马,这没有什么,而且因为他性子沉稳,做事有板有眼博得了众人的赞赏,但这么小的孩子,妄言军国大政,虽然看起来分析的还有些道理,但很多人的第一反应就是出言讥嘲。
“唉,我家七叔还好是第一时间也上奏了,澄清此事与他无关,是小五个人所为。这样,本府的压力也要小一些。”张惟贤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他心里是很得意的,自己一入宫,看来给小五有极大的压力,昏招频出,武清伯一事,再有上奏一事,小五看来是完蛋了。
“张惟功平时看着聪慧机警,但那不是真正的本事,一遇到大事,就完了。不学有术也是不学,没有底蕴是不行的。象惟贤,才是真正的勋旧子弟的风范,每日手捧经义,手不释卷。”朱鼎臣从容不迫的样子,随口总结着。
他对曾祖父喜欢张惟功也十分不满,特别是从精舍的小厮嘴里得知,曾祖父将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赠给了惟功,这令他更加不满,在此时,他当然不会为张惟功说话。
张惟贤矜持一笑,对众人道:“我们不要说这件讨厌的事,听说鼎臣兄最近有精妙的联句,咱们还是说文学之事吧。”
……
“父亲,惟功的奏折你怎么看?”听到惟功上奏之事后,张简修第一时间找了一份来看,他表面粗豪,其实却并不蠢笨,看了之后,就跑到父亲的书房来询问张居正的看法。
张居正的书房,十分阔大,比起一般人家喜欢在书房摆一些器物古董的习惯截然不同,他的书房没有分内外两间,而是五开间的大房间打的通透,铺设的是苏州府贡上来的金砖,四周全部是高到房梁的书架,书籍堆的满满当当的,除了书,还有大量的文书,舆图,律令,身为一国首相,张居正算是殚精竭虑,将一切精力都用在了处置国事之上。
当然,他并不是不享受,眼前就有几个美艳到极致的侍女,或是捧着盆,或是持巾,或是捧着恰到好处的温茶,参汤,依次排开,站在书房一侧。
只要张居正有需要,这些长相美艳,精致,没有一点瑕疵的少女就会依次而上,伺候阁老洗沐,饮茶,喝汤提神。
整个张府,这样的美婢数不胜数,侍妾也有数十人之多。
“有些道理。”
张居正喝了一口侍女送上来的温茶,看了看儿子,温言道:“你和张惟功的交情看来不坏,此子也确实是人中龙凤,你和他继续结交下去吧。他上奏这件事,不论最后结果如何,为父都不会叫他吃亏的。”
张简修大喜,起身一揖,谢道:“多谢父亲大人,不过儿子和惟功弟交结,可不是有什么别的目的,只是纯粹的武学上的彼此欣赏。”
“呵呵,为父知道,你下去吧。”
待张简修下去之后,张居正以指叩桌,感觉到张惟功的心智和能力确实是超过他的预料之外。还好他自己也是神童,十几岁就中举人了,在惟功这个年纪已经能下笔成文,赋诗联对也不是什么难事,可见确实有生而聪慧者。
但他现在对惟功的品性有些疑虑,从现在这件事来看,这个小子做事有些功利,和简修的交往,简修是没有心机,而张惟功就未必了。
“才八岁……”
张居正摇了摇头,给张惟贤挖坑,同时在土蛮犯境这件事上的表现,一桩接一桩,都是叫他对惟功刮目相看,而且还有朱希忠力荐之事,更叫他心中真的是对张惟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以此子的能力,过几年之后,真的可以压一些重担在他身上。
……
“吾今日看了你的上奏之后,心情安定了很多呢。”
夜明星稀,在二更时分,张惟功和万历这君臣两人一起坐在乾清宫殿门前的石阶上,眼看着红墙黄瓦之下到处闪烁的宫灯亮光,听着宫女们提着灯笼走动报时,听到铁瓦当的叮叮当当的响声,在这冰冷的内廷之中,能在这样的夏初的夜晚在这样的环境下吹着风,不论是皇帝或是张惟功,心情都是特别的美好。
“然而不少大臣上奏,说你没有根据,胡乱臆测,非科道翰林,以小臣身份妄议大政,要吾重重惩处你。”
“皇上意下如何呢?”
“呸,吾当然不理了。”
万历气恨恨地站起身来,在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宫外天街上的情形,隐约之中,似乎能看到有不少小吏提着灯笼在街道上行走着,这个时辰,只能是留在皇城之中值班的官吏还没有休息了。
这两天情形紧张,官吏们都有点神经质了,留在皇城的官吏还真不少,特别是以兵部的人为多。
“没有你睡在吾的殿外,吾寝食难安,别人说什么吾只当是恶狗狂吠好了。”
这几天,惟功每晚不睡,持刀站在寝殿之外,他年纪小,一般的武臣是绝对不可能进乾清宫门到内殿的,最多就是在乾清门外值宿,一道宫门,隔绝内廷外廷,乾清殿这里只能是由太监坐更保护皇帝。
而万历在紧张之时,希望有更强力或是更亲信的人在自己身边守护,惟功正好填补了这个空缺。
论武力,虽然年幼但箭术刀法都已经不弱,摔跤之术也很强悍,他和马百户摔跤时宫中不少人围观,连皇帝也有所耳闻。这样的亲从官,从武力值上来说值得信任。
至于亲信程度也够了,最要紧的就是惟功才八岁,这个年纪进宫来也属于破例,不过是朝野可以接受的破例。
“皇上早点安歇吧。”惟功笑笑,十分自信的对皇帝道:“臣最多再于此处值宿两次,消息一传回来,皇上就能安心了。”
“但愿如卿所言。”
仰望星空,万历也是沉声道:“俟朕亲政之后,四野之间,凡有不服者,朕一定派重兵将其斩尽杀绝,朕的王师,绝不会闲置,一旦有敌,便痛加征伐!张惟功,你以后愿意为朕的将军,征讨不服吗?”
在这一刻,万历也是显露出了难以触犯的帝王威仪。虽然声音还十分的稚嫩,但毫无疑问,这是皇帝在对四夷的征战宣言。
比起他那个缩在深宫虐待宫女,差点被勒死,一心练丹不问外事,被人打到家门口来也能忍的无能祖父来,万历皇帝在对待边患之上,有着前几任大明帝王都远远不及的坚决和警觉。
在此时此刻,惟功也是略有所悟。
赫赫有名的万历三大征,恐怕也是因为皇帝的这种心态而发生的吧。
其实在万历年间,对缅甸等藩国也有过征伐,三大征中,朝臣其实是反对与倭国大动刀兵,但万历十分坚决。
后来努尔哈赤起兵,万历也是十分坚决,立刻派重兵进剿。
只是明朝在那个时候国力已经衰微下来,辽东之局糜烂,数次征剿之后,明军就从进攻转为防御,而且防御都屡战屡败。
看着雄心勃勃的皇帝,张惟功也十分激动,昂首道:“臣愿意!”
“不不,”皇帝笑道:“你胆子要大些,你该说,你愿为吾的卫青,只可惜,你没有姐姐给朕来娶……”
“好吧,那臣实话实说吧,臣其实愿为霍去病,勒石燕然,哪怕早死,一生功业千年之后也被人传颂。”
君臣二人,相视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