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院,林先生办公室。
“闻声,你再想想,机会难得,能把握住最好。这两年既没见你进过什么课题组,论文也没见你发过,博士那会儿不是搞的不错吗?怎么工作了两年倒把这些丢了。”
“我看你搞教学搞得不错,值得表扬,但是也不能把搞研究这块的东西丢掉了。未来几年还是要往这个方向发展发展,现在评职称越来越看重论文数量和质量了,要是一直没什么研究成果,想往上评一级都不好评的。”
林先生语气郑重,说到后面时不由扶了扶眼镜,身子微微向前倾,认真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
傅闻声入职后不负林先生的期望,从第一学期开课开始就没出过什么乱子,甚至在学生间的风评还相当不错,每年学期末的教学评估上傅闻声总能被上百个学生评为“最受欢迎的教师”——要知道他每个学期能接触到的学生也就一百多个,这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成绩了。
这也就罢了,公选课只要轻松有趣,再加上傅闻声的外貌优势,能获得许多投票也不稀奇。他开的两门面向大二大三的选修课,也效果不错,这就很难得了。
傅闻声开的课林先生也知道,算是补充性质的,并不算培养计划里的主干内容,但能让几位核心课教师用玩笑中带着赞赏的口吻说:
“问泉的学生可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啦,傅老师可比问泉还会教学生呢,几个上过傅老师选修课的学生表现都不错,在傅老师要求下看了一些书,思维也相对比较清晰。”
寥寥数语,出自几位教龄几十年的教授口中,无疑算是对傅闻声教学生涯的大大肯定。放在两年前,林先生是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傅闻声能够做到这一步的。
他内向腼腆,只喜欢跟特定人说话的“呆瓜学生,第一学期开公选课时候已经让他捏了一把汗,怎么就一下俨然成了一个颇有手段的职业教师了呢?
不过大学教师,教学只能算职业生涯里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论文、研究成果才是重中之重。哪怕是文学院这样的学院,对于发表论文的要求也在逐年上升。
傅闻声做讲师已经两年,马上就到了可以评下一级职称的工作年限,林先生虽然乐见傅闻声将精力放在教学上,好好带学生,但秉持着为人师长该有的负责任心态,还是把傅闻声叫过来,跟他说了几句。
“当然,你是成年人,也是做了父亲的人,有自己的考虑也是很正常的事。只是你既然叫我一声先生,我就得尽了做先生的责任。评职称这种事,眼见着必然是越来越难的,你马上工作满三年可以试一试了,我还是建议你好好想个题目写篇文章,也加点筹码。”
傅闻声沉吟片刻,想到副教授比讲师每个月多的基础工资,又想了想自己如今的时间安排,觉得应该是有余力的:“多谢先生肯为我想着,我会好好想想的。若是有了研究的方向,还得请您多指导我。”
“行了,你心里有数就好,我就怕你犯了倔脾气,不肯去做。不过我话说在前头,你可不能因为事情多了就降低教学质量,我跟老刘几个都盯着你呐,要是你又带出来的学生不如去年的质量高,我们可要找你的麻烦!”
林先生分明隐含笑意,傅闻声也回之一笑:“那我只管让几位前辈来找您,总归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没本事,当然也就是您这根上梁的错。”
“行啊你,本事大了,也会跟我开玩笑了!没事就先走吧,看见你就烦。”
傅闻声闻言,还真的听话走了——他马上要上课了。
透过开着的半扇门,林先生看到傅闻声轻而快的步伐,他身姿依旧挺拔,却多了几分闲散。林先生微笑起来:多久没见到闻声这样轻松的样子了,他是真的走出来了吧?
三年了,也确实该慢慢放下一些事了。虽然那经历过于沉痛,可毕竟逝者已逝,生者还会有自己的生活。
更何况,时间是治愈一切的良药,最终一切都会被淡忘。闻声也会学会忘记,学会把沉痛压在心底,最终孕育出光华莹润的珍珠,大放异彩,林先生这样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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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几个下课后留下来的同学解答了疑问,天色已经明显比往常回家的时候暗沉许多,傅闻声匆匆回到办公室收拾东西,发现汤颜竟还没走,少不得随口问了一句:
“今天不跟章东一起吗?”
两人最近在筹备结婚,却卡在了买房这一关上。汤颜有固定的上下班时间,章东却是自己给自己当老板,处处迁就汤颜,每天开着车到校门口接她去一道看房子。
毕竟一个办公室,这一两周天天如此,傅闻声就是再不关注,也多少知道了些他们的规律,见汤颜没走,就有点奇怪。
往日里有问必答,颇有坦荡之风的汤颜却没听到傅闻声问话似的,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胡乱揉了一把头发,好像总算反应过来傅闻声在问她话,顿时控制不住的又抓了抓头发,随口答他:“没什么大事,拌几句嘴,很正常的事。”
傅闻声直觉不是如此——燕佳有时候生闷气又不想说话,随口搪塞他时候就是这般模样。但他能追问燕佳,帮燕佳解决问题,不代表能帮别人。傅闻声想清楚了这个两者之间的差别,点点头:“没事就好,我先走了,汤老师再见。”
刚刚下定决心准备咨询一下傅闻声的汤颜:“……?”怎么这么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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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程就晚,到花店的时间自然也比平日晚上许多,阳阳看起来也有些无精打采的。
因为我回来晚了吗?还是他在学校遇到了什么事?
路上不方便说话,傅闻声推开门,放好钥匙,转身看着阳阳,问他:“阳阳愿意告诉爸爸为什么你今天看起来这么不高兴吗?”
阳阳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爸爸。他好像从来没什么变化,温柔、强大、无所不能,就连跟自己说话时的表情都永远一样——无论当时聊的是什么话题,哪怕是关于妈妈的。
“妈妈,真的只是去外地了吗?”
稚嫩的声音响起,饱蘸着疑惑。
……阳阳只是单纯的问一下吧?跟他经常问的那些问题是一样的,并不是他知道了什么。
“是啊,等阳阳长大能办签证去国外了,就可以去见妈妈了。”
两人面对面的看着彼此,一点点微小的情绪都瞒不过彼此,傅闻声极力控制表情,让他显得如以往被问到时那样姿态自然。
一大一小对视着,一个心有疑虑,一个心存侥幸。
“爸爸,你又要骗我了。妈妈是、是去世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对吗?”
阳阳哽咽着吸了吸鼻子,“今天路上那个阿姨也是这么骗小孩的,说什么长大就能再遇到,明明就是再也见不到了。”
“你总说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小孩子不能去,那为什么你不过去?妈妈也从来没再跟家里联系过,她都不想我的吗?”
阳阳说完,固执的望着傅闻声,他牙关紧咬,面庞绷紧,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傅闻声,对真相势在必得。
他已经有了预感,隐隐觉得真相近在眼前,那层薄雾后面是他不会愿意接受的现实,遮天蔽日的阴影隐隐约约的显现出来,即将进入他的真实世界。
……但他又隐隐期盼着,爸爸真的没有骗他,马上能拿出证据证明妈妈真的没事。
傅闻声看出了阳阳的决心。
很奇怪,他竟然不再觉得紧张,也没有趁现在好好想一想对策,而是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
燕佳很早就提到了这个问题,是他不愿想,也不愿让阳阳承受那样深沉的痛楚,固执的决定瞒一天是一天。
现下终于瞒不住了啊。
不过也好,他是燕佳的孩子,理应有这个权利。
傅闻声双手搭在他肩上,坦然回望他,带着释然的表情让阳阳禁不住缩了缩。
他听见爸爸说:“妈妈确实不会再回来了。阳阳,爸爸很抱歉,一直向你隐瞒了这个消息。”
“我单方面认为你承受不了死亡的意义,于是以离别代替,让你直到现在才知道真相,我很抱歉。”
“妈妈生了很严重的病,那个时候我们都以为妈妈还会好起来,你又还小,我们一致认为医院的气氛太过于压抑,不适宜你来,就轮流照顾着你和妈妈。现在想想,若是知道已经无药可医的话,我们至少应该让你去医院陪一陪她。”
“可惜情况直转而下,于是我们干脆将错就错,合伙编造了这个一戳就透的谎言。阳阳,爸爸再次跟你说抱歉。”
“不会……再回来了?”
“是的,不会再回来了。”傅闻声看着阳阳迷茫的面孔,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人,可还是要接着说下去,“阳阳,死亡就是这样。每个人的生命都要从幼小走向成熟,再由成熟走向衰老、死亡,妈妈只是幸运的在最美好的年纪定格了。”
“她跳出了时间,永远凝聚在最美好的年纪,而我们还要被时间推着往前走,一步步衰老,并迎接死亡的到来。”
“阳阳,死亡并不可怕,爸爸不希望你害怕这件事。”
傅闻声不知道阳阳能不能明白,或者明白了能不能接受,阳阳已经低下头,乌黑细软的发丝不能透露出任何他的心情。
良久,有水滴溅在地上,“啪嗒”一声,在地板上留下一个圆圆的印记。
傅闻声心弦一紧。
阳阳胡乱抹掉眼泪抬起头:“爸爸,我不会害怕的。死亡等于妈妈,我去到妈妈身边了,怎么会害怕呢?”
傅闻声把他拥到怀里,轻轻给他擦去眼泪:“虽然如此,爸爸希望你能多陪陪我,等我去见妈妈之后,再来找我们,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