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声同志!”
“我要认真的跟你提一个建议:如果阳阳问起我,就不要再瞒下去了。我知道你和爸妈要哄骗阳阳还是很容易的,但他不能永远活在你们的爱护中。更何况我相信我们两个的孩子,不需要这样小心翼翼的对待。”
徐燕佳少见的穿了天青色的连衣裙,面容依旧明艳到耀眼,从重重迷雾中走出来,像是阴雨绵绵中氤氲出的精魄,又要随时归到雨里去。
傅闻声半点不敢动作。他无比清晰的认知到这是一个梦,一个随时可能会因为自己的动作消失暂停的梦,可能明天早上醒来,他已经忘记了这个梦,忘记在漫长的时间过后,他又一次见到了鲜活的燕佳。
他屏住呼吸,生怕呼吸声太大惊扰到燕佳。
徐燕佳走的更近了,她的步履依旧轻快,和她行走在校园里、公司里的步伐一样,轻快而有力。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每一步都带起一阵细细的烟雾,缕缕青烟缭绕在她身侧,几乎要与她融为一体。
“我们叫他阳阳,希望他如朝日初升,永远生机勃勃,永远快乐,但那快乐应是真实的。我不希望阳阳活在温室里,在温柔呵护中,在一个覆盖着面具的假象里毫无所觉的长大。那对他或许并不好。”
“我们给他取的大名是景和,风和景明。景,光也。我还记得你当时说,希望他一生都是好天气。这自然是一种美好的祝愿,可我其实并不希望这样。只是没想到,我先成了他生命里的那场雨。可阳阳或许更想直面这场雨,你觉得呢,闻声?更何况,他还有你呢,闻声同志。”
“闻声同志,我希望你能对自己有点信心,你会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阳阳应该为这个感到幸运。相比之下,母亲的缺席可能会对阳阳造成一些影响,但是他不称职的母亲离开的太早了,他一生中也就只有那留不下记忆的三年里有母亲的存在。这个时间跨度太短了,留下的印记又太浅了,相信有你作为情感支撑,阳阳早晚会习惯并接受这个事实的。”
“就像你,遇到我之后,有我作为你的情感支撑,还不是马上就把那点对父母亲情的渴望消灭掉了。”燕佳的语气骤然变得有些俏皮,伸出手指画了个简单的笑脸,笑脸停留在雾气中,弯弯的眼睛和嘴角昭示着说话者的心情。
“当然当然,我们阳阳比他可怜的爸爸运气好多了,所以可怜的爸爸要不要听一听他可怜的妈妈的话呢?”
徐燕佳又画了个哭脸,轻灵又迅捷的转了个圈,在烟雾缭绕中失去了踪迹。
“燕佳!”傅闻声骤然惊醒,睁开眼,陷入浓重的黑暗。
还是醒了啊,傅闻声有点失望。
他并不是常做梦的类型,一千多个日夜,这还是他第一次梦到燕佳。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白日里看了那封信,晚上就梦到燕佳亲自跟自己说一样的内容。
摸索着打开了台灯的开关,傅闻声坐起来,侧身拉开抽屉,取出最上面的那封信拿在手里。
褐色的封面上几个锋芒毕露的字——“傅闻声收”。
燕佳写这封信时候病情应该还没有恶化的厉害,这笔字与她往常一模一样。
那么,该说母子连心么?傅闻声坐在书桌旁,对着窗户裁开可以看的那封信时,还没有预料到燕佳这封信的主题竟然会是这个。
燕佳,这封信的内容到底是你随手写的,还是你算好了时间,猜测着到了这个时候,阳阳会有所察觉了呢?
傅闻声把信重新放好,掀开被子,跻上拖鞋,轻轻走到隔壁房间。
阳阳的房门只半掩着,傅闻声轻轻一推就有了可供他进去的缝隙。
床头柜上一盏小夜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温暖的光芒随着他的动作缓慢倾泻出来,照亮门外的方寸之地。
傅闻声再次放缓脚步,无声无息走到阳阳身边,暖黄的光在阳阳面孔上投下一道阴影。他闭着眼睡得正香,丝毫不知夜半有人造访。
被子里小小一团隆起,阳阳整个人都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小脸。傅闻声知道阳阳又在蜷缩着睡觉了。自从那天阳阳终于知道了真相之后,傅闻声晚上起身看阳阳睡觉的情况时,总能发现他团成一团。
傅闻声对心理学研究不多,但记得在某本书上看到过,像婴儿一样蜷缩在一起睡觉,代表这个人没有安全感。
无声叹息一声,傅闻声轻轻给他掖了掖被子,让阳阳能更好的被温暖包裹。
你会不会梦到妈妈呢,阳阳?
原本摆在外面展示柜里的一张照片不知道何时被阳阳拿进了自己的卧室,照片上徐燕佳背对着镜头,站在向日葵丛中扭身大笑。
与金黄的向日葵相映衬,真不知是哪个更灿烂些,叫人看一眼,笑意就忍不住流泄出来。
傅闻声还记得这张照片是他们大三第二学期的某个周末去附近乡镇时候拍的。他和燕佳选了同一门社会学的选修课,需要找乡镇老人做访谈,并根据访谈内容作报告。
他们两个自然而然的进了同一个小组,周末就一道去寻找访谈对象。
被连续拒绝了好多次,傅闻声和徐燕佳都有些气馁。身在X大,又确认了保送研究生,两个人还没有如此迅速又密集的遭受过拒绝。
“我现在是真的佩服社会学系的同学们了,身为‘发问卷’、‘做访谈’专业,真不知道他们要遇到过多少次这样毫不留情的拒绝。我们两个不过是选了这一门选修课,就觉得难受了,那些同学们能坚持下来真是心脏强大。”
傅闻声深表赞同。
下一秒,先一步转过弯的徐燕佳骤然小小惊呼了一声,傅闻声不知道那时候他脑子里转过多少乡野怪谈、奇闻志异,只知道他还没有想出些什么就也迅速转过弯去。
转过去的那瞬间,原本被两边山坡遮挡着的一片连绵盛开着的向日葵骤然跃入眼帘,黄铜色的花盘带着火焰的花环,沉甸甸的坠着,在寂静的山谷无声燃烧。
徐燕佳所有的抱怨、疲惫、灰心丧气全都一扫而空,小跑着奔向那一片阳光似的花海,然后回头朝傅闻声大笑:
“傅闻声你看!好多的向日葵!我们接下来肯定有好运气的!”
傅闻声充耳不闻,只是无意识般举起相机,将这一幕永远定格下来。
向日葵追逐阳光,傅闻声站着的地方原本应是阳光照来的方向,那瞬间,他却觉得徐燕佳就是所有光芒的中心点。
她只要站在那里,就有无形的线牵引着傅闻声,让他无法自抑的把视线投向她。
徐燕佳永远是傅闻声的视线中心点。
傅闻声将照片轻轻放回阳阳的床头柜,调整了一下角度,让阳阳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央。
确认阳阳睡的安稳,傅闻声把夜灯的亮度调暗,维持在能照亮照片和阳阳面庞的程度,无声拉上门,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是周六,傅家一位老师、一位学生,都不需要去学校里点到,吃早饭的氛围都闲适一些。
阳阳吃完放下餐具,坐到自己的专属座位上拿起一本他最近在读的科普读物,看似读得认真,目光时不时飘出来,悄悄观察着厨房里傅闻声的动静。
水流声的哗哗声,叮叮当当的碗筷碰撞声,接着又是水流声,然后是零星的几点响动。
阳阳马上收回目光,专注看着眼前这一页,仿佛深深为上面的内容着迷。
傅闻声擦干手出来时看到的就是一副自家宝贝乖乖看书的模样。
可惜......
傅闻声绕到他身后,双手松松搭在靠背上:“这本书你不是昨天就快看完了吗?为什么又从一半读起了?”
阳阳从傅闻声朝这边走过来时就隐隐绷紧神经,时刻注意着他的动向,骤然听到傅闻声的话倒没有被吓到,只是有点沮丧:“爸爸记性怎么这么好?看一眼就知道了。”
傅闻声随手在客厅小书架上翻了翻,取出一盒没拆封的书签递给阳阳:“所以爸爸告诉你要记得用书签啊,每天看到哪里随手夹一下,今天就有可能骗到爸爸了。”
“哦......”阳阳接过书签,打开盒子随手取出一张,翻找了一下昨天看到的地方,正要把书签放进去,傅闻声又从书架上取下一支笔,拿到阳阳手里的书签,在背面落下一行字:
【2006年10月,六岁的阳阳阅读了这本书,并决心从此开始使用书签。】
阳阳接过书签,看了傅闻声写在上面的字迹,有些羡慕:“爸爸的字真好看,我什么时候能写出像爸爸一样好看的字呢?”
“你妈妈的字也很好看,锋芒毕露,很像她。”傅闻声笑,“不过你确实该开始练字了,下个月开始,我们一起去报个班学写毛笔字。”
“妈妈也会写吗?”阳阳好奇。
“嗯,妈妈不仅会写,写的还很不错。你外公外婆为了磨她的性子,在你妈妈和你差不多年纪的时候,就让她开始写毛笔字了。虽然最后好像也没有什么效果,不过确实让她练出了一笔好字。”
“那...爸爸,你可以带我去看看妈妈现在住的小房子吗?赵老师说,每个人去世之后,都会被埋葬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那里就成了她去世以后居住的地方。我想去看看,可以吗?”
阳阳骤然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最亲近的亲人之一,迫不及待的想知道关于徐燕佳的一切。
但傅闻声之前的隐瞒又让他下意识心有疑虑,不由得眼含期待,看着傅闻声,生怕他拒绝:“爸爸,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