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阳微微抬着头,手里的书已经合上了,书页里隐隐约约露出书签的一角,上面原本印着的图案也显出一点细微的轮廓。
傅闻声站在沙发的侧面,一手搭在椅背上,低下头时正好能将阳阳的所有神情收入眼底,那是个不安混杂着期盼的眼神,就像是...就像是多年前的他一样。
傅闻声总觉得自己的记忆是一套房子,遇到徐燕佳之后的那些被安放在最大最明亮的那间,在那之前的,则被关在一个他永远也不会踏足的角落,随着时间而渐渐落满尘埃,门前甚至结了蜘蛛网。
他以为自己已经扔掉了那个房间的钥匙,永远不会再看到里面的那些东西。而今阳阳一个眼神就让那些已经埋葬在时间长河里的事情逆流而上,在这个再平凡不过的午后,席卷过他全身。
傅闻声没有上幼儿园,同龄的孩子在幼儿园为了一块糖争来争去的时候,他在家里混着、被傅忠带着长到了六岁,直接被送到了小学。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世界上是有这么多跟自己一样的人的。
也是直到跟其他人有接触之后,他才知道,原来一般的家庭不仅会有爸爸,还会有妈妈。爸爸妈妈和他们的孩子,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个组合。
小小的傅闻声骤然知道这件事,回到那个永远只有自己和爸爸得到家时,就不免好奇问他:“为什么我没有妈妈?妈妈去哪里了?”
傅忠就不耐烦:“死了!”
傅闻声当然是不信的,如果一个和爸爸那样亲密的人去世了,爸爸怎么可能会不伤心?
那时候的傅闻声骤然接触到外面生动活泼的世界,不免被激发了一点儿童的天性。趁着傅忠不在家,傅闻声小心探索家里之前那些他从来没注意过的隐秘角落。
上锁的抽屉、高大的书柜顶、甚至是傅忠的床底,那段时间,傅闻声甚至连家里有几个能装东西的容器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然而越探索越失望,除了找到了几卷用到一半的胶带,他一无所获。甚至发现家里真的完全没有任何一件能跟温柔亲切沾边、可能属于妈妈的事物。
他按捺不住再次问傅忠。
傅忠依旧恶声恶气:“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那个贱人妈生下你就跟野男人跑了,一天都没养过你,你想那个贱女人干什么!”
傅闻声不知怎么的,就松了一口气,至少妈妈只是暂时离开这个地方了,不是永远离开世界了。只要不是永远离开,那她就还可能会回来。
傅忠脾气不好,又喜欢喝酒,喝醉了就对傅闻声百般看不顺眼,唯一好的一点大约就是傅忠就算喝醉了心里也时刻记着自己是个“体面人”,从来没有体罚过傅闻声,只是用尽各种词汇骂骂咧咧,或者罚他抄各种大部头的书籍,抄完了又看也不看直接扔掉。
不知道多少次忍受着傅忠的白眼和辱骂默默写作业抄书的日子里,傅闻声都会在心里想着妈妈是个怎样的人?她为什么会嫁给爸爸?又是为什么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最开始被罚抄时傅闻声只有二年级,坐在书桌前抄着那本仿佛永远抄不完的、有许多字不识得的红楼梦,傅闻声会盼着那个只是离开了这里的母亲回来,温柔的抱住自己,说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后来傅闻声习惯了从抄写那些精心雕琢的文字和情节里获得平静,只想着若是能远远看她一眼也就是了,妈妈还是不要回来好了,傅忠现在这个样子,妈妈会觉得辛苦的。
再到后来,傅闻声学会了反抗,也试图知道她大约去了哪个城市,以后有机会可以去那个城市看看她居住的地方。
但时间久了,也就慢慢不再盼望了。
他不需要了。
阳阳的眼神仿佛与过去那个小小的傅闻声产生了某种共振,那种强烈的、想要知道任何一点点与妈妈相关的事物、想要更靠近他哪怕一点点的心情让傅闻声瞬间明了了阳阳此刻的心情:“好,我带你去看看妈妈现在‘住’的地方。”
钱老板觉得这个决定实在是有些莽撞,傅老师以前不都生怕阳阳受到一星半点儿的冲击?怎么今天就转了性子,好好的假期不带着孩子去公园转转,要带着去公墓。阳阳这么小一个孩子,周围所有人帮着瞒了三年了,怎么傅闻声突然之间要叛变了呢。
钱老板实在有些不爽,有种自己费死费活掩护队友,队友却直接把地盘拱手相让的郁闷。
就算天气再好,公墓那地方也不是小孩子该去的。
钱老板想到自己多年前送走母亲时去的那一次,二三十岁的大男人,硬是搞的看都不敢多看。直到现在也还是逢忌日和清明的时候去看看、扫扫墓,旁的时候宁愿在家里对着老母亲的照片说上几句话。
再看一边一脸认真挑着玫瑰花的阳阳,钱老板真是后悔任由小鹿赖床没把她带来,说不定小孩子间说几句话,阳阳想法就变了呢。
傅闻声就算先前不知道钱老板脸色为什么那么奇怪,这会儿也猜到了,不由苦笑:“是阳阳自己觉得不对劲了,问到我面前,我想了想,就没有再隐瞒,总归他是要知道的。”
钱老板这才有些释怀,叹了口气,过去帮阳阳把他精心跳出来的那十几枝玫瑰包扎好:“去一趟也好,燕佳多喜欢玫瑰的人,以前你们家的玫瑰就没断过,去一趟就当是给她送玫瑰吧。阳阳带过去的玫瑰,不知道燕佳要有多高兴。”
哪怕早在赵老师的提醒下,知道这个所谓“所有人去世之后都会住着的地方”气氛不同寻常,阳阳牵着傅闻声的手走进来时,还是不由自主的心脏发紧。好像世界被按下了消音键,所有的声音都被消去,隔了一层似的朦朦胧胧听不清楚。
其实作为X市“房价”最高的一处公墓,这里的环境并不差,甚至称得上山明水秀,绿草如茵,有清脆的鸟鸣声时不时响起,但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这是不知多少人伤心地的事实。
生与死的沉重仿佛在这片土地上无限堆积,数不清的痛哭和泪水洒遍每一个角落,每个人一生的经历被镌刻在那方小小的石碑上,有人无疾而终,有人不治身亡,有人夭折,有人自尽,有人终于得以解脱.....时间在这里仿佛失去了意义,反正无论如何,属于每个人的也就只有那一方小小的石碑,一个尺半的盒。
来往的人都穿着或黑或白的衣服,面容或悲戚或严肃,阳阳头一次进入这样的场合,不由自主的紧紧握住傅闻声的手,试图从父亲的手掌中汲取一些勇气。
傅闻声紧紧回握,蹲下身看着阳阳:“阳阳不要怕,好吗?我们要给妈妈带去她最喜欢的玫瑰花,你亲手给她挑选的最好看的花,不是要给她看一看吗?”
阳阳点头。于是两人便牵着手,跨过一级又一级的台阶,转过几个弯,在一处小巧精致的墓碑前停下了脚步。
阳阳不由自主的跟傅闻声一起蹲下去,目光随着他的手指而转移。他看到石碑的最上方镶嵌着的一张小小的照片,原本应是彩色的,时间久了,有稍许褪色,徐燕佳看着父子二人,笑得温柔。
“这是你妈妈当时指定的照片,说是这张最好看......”
“你一定答应我,把这张照片镶嵌在上面,好让不知道的人从这里路过的时候,若是看见了,就在心里叹一句‘徐燕佳真是位难得的美人儿,可惜红颜多薄命’,我也就跟那些历史上有名的美人儿们有一样的待遇了,想想就觉得仿佛要我被埋在那里这件事都没什么可恶的了。”已经没什么力气下床的徐燕佳靠在床上,在一大堆以往的照片里挑挑拣拣,最终指着这张照片这么说。
“我觉得这张没有我床头柜上那张好看。”阳阳嘟嘴:“那张比较像妈妈,这张...笑得太乖了,不像妈妈,像另一个人。”
傅闻声一顿:“我也是这么说的,可她觉得‘一辈子也没有温柔过,要是能被毫不相干的人误认为是个脾气好的美人,岂不是好玩的很。’,后来就还是用了这张。”
阳阳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傅闻声不知道他有没有觉得妈妈有时候真是个奇怪的人,手指缓慢下移。
“这里葬着一个人,活过,爱过,给世间留下了一件宝物,然后又走了。”
阳阳不由自主的念出声,随后问他:“这句话也是妈妈选的吗?她想告诉经过的人,她爱爸爸,也爱阳阳,是吗?”
傅闻声点头:“是,阳阳是爸爸妈妈的宝物。”
不知不觉间,阳阳已经几乎坐了下来,将那束玫瑰放在地上,仔仔细细的研究着这一览无余的一方石碑,像要找出任何一点不同寻常的东西。
碎金一样的阳光从华盖一般的树荫里洒落下来,在阳阳身上烙下几个明亮的光斑,他依旧带着些婴儿肥的稚气面庞与那副褪色的照片映衬着,傅闻声突然有些喘不过气。
“爸爸去旁边站一站,你在这里和妈妈说几句话,可以吗?”
傅闻声有点迫不及待的站起来,抬步走向不远处的另一棵树下,远远地望着阳阳。他身材颀长,在地上投出一个长长的、孤零零的影子,像一棵倔强生长的竹。
“傅老师?”汤颜余光看见他,下意识轻呼出声。待想到傅闻声为什么会来这里之后,不由暗悔莽撞,都怪章东传染给她的坏习惯。
然而傅闻声已经抬头看了过来,汤颜悔之不及,只能硬着头皮走过来:“没想到会在这遇到,真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