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京城出发到宁古塔,一路有三十几个驿站,基本上八站就会更换一波换押送兵吏。
每次更迭,都需要把犯人情况说清楚,病死或者逃走的也得由负责的兵头子和大夫签字画押。
这并非意味着这些兵油子就能跟大夫沆瀣一气只手遮天,在押送途中对于犯人的消失,无论是生老病死都是有指标的,若超过数量,兵吏们也会被处罚,严重的甚至会被判刑,这也是押送途中为何会有大夫随行。
一路荒凉冰冷,流人逃跑的少,可也不是没有,若是不严加看管,真有逃走的,押送犯人的兵吏也很头疼,因此一行十数个兵吏,总会安排人半夜起来到这边巡查。
轮值兵吏半夜三更的忍着困倦起来,还在这冰天雪地里巡视,是个人都不高兴,眼下听到不寻常的动静就更加生气,这声厉呵在只有薄薄一层月光的夜里,倒是很能唬人。
若是一般的犯人,怕是要吓尿了,起码也是得吓一跳闹出些动静来。
可佟殊兰做了十年特情,心理素质自然过关,在听到有人呵斥出声的时候,她就迅速反应过来低身抓了块石头,一个跃起投入了被打开的窗户中,趁着窗户打开有月光映射,奋力将石块扔到了她来时的方向,然后将窗户轻轻关上趴伏在地上不动了。
因为小心谨慎,去的时候她用树枝消灭了雪地上的痕迹,回来她是倒着走的,并且脚下微微内八字,造成了常人往外行走的迹象,预防的就是万一被人发现,只会以为有人逃跑,而并非有人回来。
趁那兵爷骂骂咧咧走远后,她又趴了一会儿,耳郭微动,听了下屋内的动静。
在做后勤的时候,很多时候都得扮做常人,她又是个胖子,贪吃嗜睡是最稳妥的,因此她曾去国家科研所找专家,研究了人们真正熟睡后的呼吸方式。无论是高低起伏还是打呼噜放屁磨牙,真正自然睡着和装睡是没办法一模一样的,可她硬是学了个十成像,因此也练就了没人能骗得过她装睡的本领。
仔细听了一圈,确定行走一天的犯人们并没有因为外头的动静惊醒,她匍匐着爬到了炕根儿上,无声自一头角落挪动,直到另一头才停下来。
果然她想的并没错,佟恒仁得了伤寒,为避免他传染别人,犯人们是安排他睡角落的,并且为了防止传染,还有人将多余的被褥折叠成长块将他远远隔开,宁愿挤着点儿睡,也不想被传染。
她刚刚爬那一路,已完全确认没有人清醒,她也就没耽搁,赶紧起身爬上炕,摸索着摸到了佟恒仁的脸。
按照她手上感觉到的温度来说,肯定有将近四十度,也可能是她在地上趴久了手太凉的缘故,可佟恒仁时有时无的微弱呼吸骗不了人,这明显就是病情极为严重,光服用蜜丸是肯定没用的。
佟殊兰心里叹了口气,又从屁股后头摸出根人参,快速掐了两条参须出来,放到嘴里嚼碎了,使劲儿擦了擦手,接到手心给佟恒仁喂了进去。
佟恒仁是深度昏迷,已经无法自主吞咽,她从怀里掏出两个蜜丸塞进他嘴里,费力抬起他的后脖颈,从屁股后头摸出一根金针,飞速摸索着在他人中穴和神庭穴上狠狠各扎一针,趁佟恒仁轻哼一声的功夫,一捋他的喉结,到底是让他将参须和蜜丸吞了下去。
佟殊兰这才松了口气,眼下屋内黑暗,这便宜阿玛又昏迷着,外头还有兵爷,估计一会儿肯定要吵醒大家检查到底少了谁,她也没办法做更多,只能赶紧回去等天亮再说。
所以她一点没敢耽搁,猫身走到窗户边仔细听了会儿,见没动静才迅速开窗跳出去,消除了自己走动的痕迹后,推开了她们屋里的窗户,无声跳进去摸到炕角爬上去一气呵成。
她一上炕就听到了月娘想要起身的动静,她赶紧捂住了月娘的嘴,仔细听了下屋内的动静。
放屁打鼾磨牙的动静丝毫不亚于男犯人的屋子,除了月娘呼吸急促,其他人都明显是睡着的,佟殊兰这才松了口气。
“阿玛没事儿,一会儿有人过来,您跟平时一样就行。”佟殊兰把遇上贵人的事情掐头去尾跟月娘说了,给她塞了颗蜜丸安她的心,也是提前预防一下,毕竟她天天跟两个伤寒患者呆在一块儿。
月娘感觉到嘴里是苦涩又带着蜜味儿的药丸,提了一整晚的心,这才算是放了下来,一松懈她就觉得浑身都酸痛的厉害,人也有些困倦,可还不等她睡着,就传来了兵爷大声喊着让人都起来的动静。
“都特娘的给老子滚起来!一天天的就知道吃,就知道睡!你们这群破烂货什么时候能叫老子省点儿心!都赶紧滚出来!”骂骂咧咧的动静伴随着铁链开锁的声音,或远或近的传来。
佟殊兰捏了捏月娘的胳膊安抚她,同时推醒了佟殊惠。
“又要走了吗?”佟殊惠揉着眼睛坐起来,还有些没大睡够,软糯糯的声音增添了几分沙哑,听得佟殊兰手痒得很。
她退休后就想要生个这样可爱的娃来着,可惜没能等到退休。
“还不知道,抱着额娘别害怕,咱们赶紧出去。”佟殊兰到底还是没忍住捏了捏自家妹妹的小脸蛋儿,虽然因为冻得脸皴手感并不好,她还是很满足。
能重活一回,还能有父母有个可爱的妹妹,她没什么不知足的。
“额娘,姐姐讨厌~”佟殊惠一边懂事地套着外头的袄子,一边靠在月娘身上撒娇。
“惠儿乖,咱们快点出去,不然一会儿要挨打的。”月娘见两个女儿都精神不错,虽然还有些担心夫君,可到底放松了不少。
柴胡桂枝汤她也喝过,虽然家里并不算富裕,好歹这药丸的好坏她能尝得出来,只要一家人还活着,再苦再难她都能撑下去。
“你们这群浪费粮食的王八蛋,圣上饶你们一命就是天大的恩德,竟然还有人想着逃跑,叫爷看,你们通通都该拉到菜市口砍了才对!都特娘的给老子站好!”两个时辰前还笑得淫-荡的那个胡姓兵爷,在火把映射下,凶神恶煞的脸简直扭曲成了鬼脸,犯人们都很害怕,赶紧站成一长排,挤挤挨挨在茅草房墙根儿下头。
佟殊兰不动声色扫了眼被她记住的女犯人,那女人也低着头乖顺得很,只是衣服比别人齐整些,没什么出挑的地方。
“胡爷,人没少…”当值的兵丁拿着人名册点了一遍名后,有些不大理解,“可这树林里明明…”
“咳咳…也许是那王八蛋胆子小又跑回来了,爷就给你们个机会,要是让老子发现谁敢跑,就亲自抽死你们!”那胡姓兵爷显然是想起了那脚印可能是谁留下的,并没往那女人的方向看,只咳嗽着打断了当值兵吏的话。
押送犯人的都不是什么有权有势的主,能活下来长久干着这个活儿,更是不会缺少眼力价儿,见那领头兵爷明显是不想继续说下去,当值的兵吏悄悄扫了眼女犯人站着的地方,也不说话了。
“都滚回屋里等着,吃完饭就出发!”既然都已经起来了,兵爷们也就没再回去睡觉,只把犯人都锁好,径自去前头吃饭洗漱。
轮到犯人们的时候,天边儿已经出现了亮光,在兵爷们骂骂咧咧的声音里吃完了黑馍,随便喝了几口冰水,就又被带上锁链,朝着多洪那边去。
因为从灰扒到多洪距离比较远,一路上设置了近十个安置茅庐,兵爷们从灰扒驿站置办全了行囊和干粮,也就不紧不慢的出发了。
以他们目前的脚程,天黑之前到达第一个茅庐是游刃有余的,那胡姓兵爷早就钻进于大夫的马车里去,再没露面。
“恒仁,你怎么样了?”月娘早上见到佟恒仁的时候,见他脸色青白,差点儿心疼的掉眼泪,可着急忙慌被赶着上路,她也没敢哭,直到走起来她才架着脚步虚浮的男人低声问。
“我还好,就是嘴里一股子参味儿,有人给我喂药了?”佟恒仁虽然看着面色不好,但因为吃了药,又有人参补元气,倒是比昨天要好一些。
“嗯,殊兰昨晚去熬药遇上贵人了,给配齐了方子,你再吃几粒。”月娘就着给佟恒仁擦脸的功夫,迅速给他嘴里塞了几粒药丸。
“殊兰可吃了吗?”佟恒仁低着头吞咽下去后,着急地问,“紧着她先来。”
“她吃了,到底年纪小,比你容易好,我看她好一些了。”月娘回头看看互相搀扶着的两个女儿,才转过头轻声回答,声音中的满足让佟恒仁有些心酸。
都是他不好,若非他不会钻营让人寻空子安了错处,也不会连累妻女陪他一起受罪。
前头佟恒仁和月娘正聊着,后头佟殊兰虽然看起来还是虚弱无比,实际上已在悠闲地跟佟殊惠聊天。
“诶,你认识那个女人吗?”佟殊兰不动声色冲着佟殊惠示意了一下她昨晚见到的女人。
“不就是荆氏吗?听咱后头的林婶娘说,她是京城满江楼掌柜的外室,毒杀了掌柜的正妻,被那正妻的娘家给整治到宁古塔来了。”佟殊惠已看清楚姐姐指的是谁,腮帮子立马就鼓了起来,“她昨天还踹了我一脚呢,不是个好东西!”
“…这样。”佟殊兰眯了眯眼,唇角挂着习惯性的浅笑。
一个毒杀正妻的外室,看不惯佟恒仁夫妻和美,想要毁了月娘,也不是说不过去,就是闹到公堂上也能被人理解。
可佟殊兰是谁啊,她可是卧底渗透的祖宗,那女人习惯性的内八字,双手下垂之处永远拇指食指相扣,明显是使暗器的行家,绝不可能只是一个掌柜的外室,更不可能因为嫉恨就毁掉别人的妻子。
佟恒仁算错粮草一事似是而非的就呈到了康熙面前,以佟殊兰的专业眼光来看,怎么都像是被人陷害,看来佟恒仁一家也有秘密。
“佟家的索绰罗氏,你过来!”跟随在侧的于大夫马车里突然探出来一个脑袋,胡姓兵爷大咧咧的声音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