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是大清重地,虽说是在关外,可物价并不算低,就算是最便宜的黑烟炭也得三个铜板一箩筐。
叶赫那拉府的小丫头们一个月月例才三十个铜板,混得好点儿也没一角银子,都不够烧十天半个月的。
因此这寒冬腊月的天儿里,府里不用当值的小丫头们,大都凑在一起轮流着买炭火,还能聊点闲话烤点吃的,也是个绝佳消遣。
“听说没有,在墨安院旁边南风居那位小格格,一开始住墨安院是因为南风居没收拾好,现在收拾好就搬过去了,听姑姑说南风居气派着呢,你们有谁见过没有?”
“倒是没见过,她现在日日进学,天儿冷她也不出门,只听说脾气特别好,还给扫雪的小太监们都熬了姜汤,南风居也不要奴才时刻在外头清扫,只隔一个时辰扫一次就行。”
“我见着过!”有那胖乎乎的小丫头满脸得意看着众人眼光凑到自己身上,“前儿个姑姑派我去南风居送族老进上来的东西,除了赏钱还得了那位格格一声谢呢,惊得我差点儿没把红漆盘子给摔咯。”
“瞧你们这点子出息,不就是那拉氏分支的一个孤女么?被叶赫那拉府收留已然是福分,她谦逊着些不是该当的?要真是嚣张跋扈了,都不用主子爷收拾她,族老们都得让她走人。”有姿容不俗的小丫头越听越不乐意,小声嘟囔着。
“她就是再落魄,那也是主子,你是没见那位格格通身的气派,就是走路都格外的赏心悦目,你可别瞎说,叫姑姑们听到了指定饶不了你。”见过佟殊兰的小丫头不乐意地反驳,旁边好多小丫头都应和,气跑了那个嘟囔的小丫头。
“纳塔嬷嬷,你且盯着些,说说可以,可别乱嚼舌根子,咱们主子爷规矩严,眼里容不得沙子,被听到了可没饶过的机会。”身穿竹青色棉袍的中年太监带着笑看着小丫头跑掉,对着个圆润面善的嬷嬷轻声叮嘱,二人都站在角落里没叫小丫头们发现。
“朱总管放心,老奴心里有数,不过……那位格格真那么受宠?”纳塔嬷嬷是索绰罗氏出身,在府里负责采买和后院的用度,是二门上最有权势的嬷嬷,平日里总笑眯眯的,这会子眼神中却露出些精光,貌似不经意问道,“听说主子认了她做义女,这事儿准成吗?”
“我说老姐姐,不该问的别问,你当年为何入府咱们都清楚,可要叫奴才说,咱们都一大把年纪了,能顺顺当当养老才是真,家族那些事儿你若是太上心,可不一定有好局面。”朱总管轻笑了一声,声音越发低下去,好心说了这几句,拿着自己该拿的东西慢慢悠悠走远了。
“不该问的别问……”纳塔嬷嬷轻声呢喃着,面容还是那副微笑样子,眼神中却多了不少苦涩,“这又何尝容得我选择呢?”
“干爹,您回来了!”宝生一看见朱德顺眼神立马亮了起来,也不顾正在下着雪,赶紧跑了几步接过他手中的东西低声道,“格格刚下学,正等着这玳瑁呢。”
“毛毛糙糙的,跟你说过什么?”朱德顺笑着低骂了一句,这才在台阶上将身上的雪都落干净了,也不进去,只看着宝生欢欣跃雀保持着规矩进了屋。
朱德顺在叶赫那拉府已小四十年,也算是上一任鹰主身边比较得力的奴才,可在上任鹰主去世后,他就急流勇退去花园做了个总管,即便后来新主子入府,他也没巴巴凑上去,仍日复一日鸟悄做着自己的差事。
若不是为了宝生,他定是不肯出头的,主子身边是非太多。
可他还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总得为干儿子找个好去处,当初用了老关系送宝生到佟殊兰身边,他就知道余海会注意到。
果不其然这姑娘在府里站稳脚跟换了大院子后,余海就直接把他请了出来做这南风居的大总管。
朱德顺知道这个小主子是个有本事的,一个孤女,只用了一个多月,就摸清了南风居乃至府里的局势,从未有过一分不妥当,整个叶赫那拉府前后左右四进宅子,就没几个能说出她不好来的。
看着好像是菩萨性子,却没一个人敢小瞧了她,不动声色就将没眼色的扔出府去,叫人亲近之余也不敢忘了本分。
要是再大上几岁,说不准将来的叶赫那拉府主母都要没地方站。
他年纪虽大,也不是不愿意往上爬,既然主子给力,他就愿意替主子分忧,为了自己多少且不说,总得保证朱宝生能在这位小主子身边站稳才是。
屋内芳巧带着新来的芳悦正安静伺候着,身穿牙白色旗装的绝丽小主子正趴在软榻上懒洋洋地看书。
“主子,这是您要的玳瑁,朱总管给您拿了三种过来,上中下品质都有。”宝生低眉顺眼放下东西,半点不曾乱看,声音轻快却规矩地汇报着。
自打朱德顺来了以后,他比以前活泛了些,说话也没那么过分小心翼翼了,却仍然非常规矩。
本就是乖巧伶俐的人儿,眼下除了芳巧和芳菲,就属他最受佟殊兰重用,那几个同来的小丫头连佟殊兰的边儿都摸不着。
“知道了,你们先下去,晚膳再叫我。”佟殊兰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书软声吩咐,头都没抬。
芳巧芳悦和宝生都麻利安静地退了下去,伺候这位主子的奴才们大都不过一个多月,可所有人都知道,只要听话那主子就特别好说话,不听话的也没机会再听主子说话。
佟殊兰背完了明日要检查的内容,才放下书揉了揉额头,翻身爬起来盘腿坐在了软榻上,拿着铜制、金质和玉质的好几种玳瑁仔细观察,明日那位变态的佟佳嬷嬷要检查。
看着形状大同小异的玳瑁,她突然就有些走起神来。
自上次见到鹰主到现在已经一个月又两天,明日就是腊八了,她再未被召唤过,身份地位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从来到清朝,她的要求一直都不高,北上宁古塔的时候,她只想着能过平淡小康的日子就够了。
从聚居地逃上山时,她的愿望是只要活着,不管怎么样都好。
在叶赫那拉别府醒过来时,她只想着找到佟殊惠,只要不逼她为非作歹便可。
直到今日,她成了乌拉那拉殊兰,还成了叶赫那拉府的格格,牵动了盛京各方的注意,寻找妹妹的初心未改,她却很有些时日不知该何去何从。
跟鹰主一起见过族老的第二日,她便搬进了这南风居,身边配置了四个大丫鬟,四个小太监,小丫头粗使嬷嬷就不用说了,甚至还有了个在府中底蕴颇深的总管太监,族老甚至是官员们的礼物流水一样送进了南风居。
没人跟她说她现在到底是什么身份,一切都需要她自行摸索,奴才们都当她是主子,可却从未有人问过她到底算是什么主子,可见这叶赫那拉府的规矩真是好。
规矩越好,她处事便越严谨,像个稍微早熟懂事的小孩子,要比别人想象的要更好一些,却也不发挥出自己的所有实力。
这样应对着,她日复一日思索自己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一个月下来,也足够她想明白了。
不管鹰主需要她是什么身份,眼下鹰主不想成婚却很明显,这一个月中叶赫那拉府上门替族老送东西的格格小姐们不止一位,却连个能进二门的都没有。
府中传言她是鹰主的义女,也有传言她是鹰主未来的妾室,不管何种传言,只要不过分,余海一律未曾禁止。
这本就代表着一种态度,鹰主希望外人也分不清楚她到底是什么身份。
也许是前路太过迷茫,后路又过度凶险,她总是习惯想太多,等该想的都想过了,连脑子都有些犯晕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
她是什么身份,鹰主需要她做什么,这些重要吗?
她与鹰主本来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自许为奴,是为了借势寻人,鹰主对她的安排神秘莫测,是为了借她搅乱外面居心叵测的一谭春水。
既是互相利用,不管她是什么身份,都要起到自己该起到的作用。
她的将来从来都不在叶赫那拉府,带着佟殊惠远走高飞肆意江湖才是她最渴望的。
那她需要做的事情就简单了许多,得到那位鹰主的信任,在大清范围内搜寻佟殊惠的下落,她还需要让自己有能够离开叶赫那拉府以及养活佟殊惠的能力。
这般目的清晰,她该怎么在叶赫那拉府活下去便清明了许多,该如何做她心里已有成算。
可在那之前她首先要做的,就是让自己达到那位鹰主的标准,尽快拥有说话权,比如这让所有的先生都对她交口称赞,便是她要做的第一步。
深吸了口气,她认命捏着玳瑁开始研究起不同的品质和材质会对自己的身份有何影响。
墨安院内——
“一个月了,她也该想明白了。”鹰主在书房内下着棋,突然没头没脑开了口。
余海没有任何吃惊之色,他只略略躬了躬身子:“可要奴才请乌拉那拉格格过来?”
“明日下学后,让她陪我一起用午膳。”鹰主伸着修长白皙的手指落下一颗黑子,声音平静无波。
“喳。”余海恭敬应诺下来,冲着门口伺候的小太监使了个手势,便再无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