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深。
寿康宫中小桃才发,辛夷初谢;屋瓦上碧琉璃煜煜生烟,迎着日照,翳璨人眼。
侧殿的屋檐下新筑了一方燕巢,这燕子窝在里头成日里叽叽喳喳,难免打搅到贵人;再兼之寿康宫的主人又是太后娘娘,年岁早不青春,不喜欢这些惊闹的东西;因此,宫里便派了两个小太监来将这燕巢移掉。
日头不高,晒的人浑身发懒。朝烟站在廊上,眯着眼看两个小太监手忙脚乱地铲燕巢。
两条细木板子轻轻一撬,燕巢被整个儿摘了下来,细泥与碎枝簌簌地往下落。太监小福朝燕巢里一看,惊道:“里头还有三个小的呢!烟姑姑,这当怎么办?”
朝烟道:“燕筑檐下,乃是吉兆。找个地方好生安置着,别让小燕冷了热了。”
“是了。”小福跳到地上,捧着燕巢,又嬉皮笑脸问朝烟道,“烟姑姑,您是不是快要放出去了?要是您不在了,还不知道谁来管咱几个呢!”
闻言,朝烟颔了首,脸上没什么波澜。
她一贯如此,不爱喜形于色,总端着眉眼唇尖,甚少带笑;容貌虽好,却有些太过清冷,似一株沾了朝雾的白木槿,露浥萼瓣,瞧着悦目,但总生在草叶深处,不好摘取。
小福年轻,贯爱露出嬉闹的脸。朝烟本该斥责两句“没个模样”,但想到再过两月便要放出宫去,日后也管不着小福了,便也作罢。
朝烟十二岁时便入了宫,拨到段太后身旁伺候。那时的段太后还不是太后,是段皇后;因朝烟办事利落、耳聪眼利,她遂被皇后提拔,帮着掌事的李姑姑打点阖宫上下的膳食衣饰、内务杂活。
后来新帝登基,段皇后成了段太后,迁到了寿康宫,她也跟着一道来了。如今,朝烟已近二十又五,恰到了宫女满龄外放的年岁;再过两月,便可出宫了。
小福将燕巢捧走后,朝烟便回了自己房中。她在段太后身旁伺候了十年,又是掌事李姑姑的左右手,因此自己独有一间房,不必与别的小宫女同住。
她进了屋,拿起了桌上的家信,慢慢地读。今日她不当值,本是休息的日子。若非方才忽然来了命令,要将这燕巢挪了,她早该写完给家中的回信了。
朝烟的名字是太后赏赐的,她本姓杜;母亲早年故去了,留下个兄长,父亲尚在,在京中靠着给贵人做磨镜的生意过活。此外,还有个异母妹妹,如今十四,前年也来了宫中。
朝烟的父亲不通文字,书信是请族里的秀才代笔;信中交代了家中诸事,譬如长嫂有孕,又譬如家里给朝烟相了一门亲事;对方的年纪虽小些,但听闻她是太后宫中的掌事,便忙不迭地商量起了聘礼之事。若无意外,等朝烟五月放出宫,聘礼也当下了。
朝烟瞧着信上的字迹,慢慢地将信纸拢起。
在宫中的年岁久了,她险些忘了嫁人这回事。总觉得看着那些白头宫女,便是看到了来日的自己。如今瞧见了家中的信,方想起日子上还有“嫁人”这个盼头。
可家中替她相的男子又是怎样的?信中未提,也不知好坏,也许得写信回去打听打听了。
朝烟正想铺开纸笔,门外忽而传来了小宫女乖巧脆生的嗓音:“烟姑姑,您在吗?贵人唤您过去伺候呢。”
一听这话,朝烟立即放下了笔,简单地收拢了自己,跨出了门槛。
虽说不在值上,可太后传唤,她也得随叫随到。这么多年了,朝烟对这事还是清楚的。
太后的寝殿在后进的敷华堂,半敞的朱红门扇上雕了细细的万字福寿,上悬一道黄底沥金的匾额,劲书“松鹤延寿”。掌事的李姑姑立在门前,瞧见朝烟来了,冲她和蔼一笑,道:“朝烟,快进去吧,娘娘有要紧事与你说。”
朝烟应了声是,抬脚跨入了门后。
博山炉上紫烟徐徐,藏乌香气袅袅萦萦。锦帘低垂,狻猊呈瑞;一道人影正坐在南窗前的暖炕上,手持念珠,慢慢地拨弄着。
太后姓段,四十几许的年纪,乃是当今皇帝的生母,亦是执掌六宫牛耳的女子。她虽不再年轻,眼角嘴边已有淡淡岁月浅壑,但眉眼依旧锋利,瞧人时如刀子一般,与“和气”两字沾不得边。寿康宫上下的人都有些怕段太后,尤怕被她盯上两眼。
“奴婢见过太后娘娘。”朝烟在帘外低身行礼。
“起来吧。”段太后扬起手,向她招了招。朝烟起身,进了帘后,替贵人慢慢地捏起了腿。她的手劲比太后嫁进宫的陪房李姑姑更大些,太后更喜欢让她来捶腿捏脚。
“朝烟,再过两个月,你也该出宫了。这一眨眼的,便离你初初进宫过去了十多个年头。”段太后歪斜着靠到炕上,眯了眯眼,伸手去握案上的水烟斗,“你刚来哀家这里的时候,不过是十二三岁一个小丫头,人矮矮瘦瘦的,也笨手笨脚。如今,却是大为不同了。”
等太后抽起水烟的功夫,朝烟答:“太后娘娘训诫有方,又有赏恩提拔,朝烟才能有今日。”
“嗯。你倒是懂恩情。”段太后呵了口烟,道,“老实说,哀家当真舍不得放你出宫去。总觉着留你在跟前,还能有些大用场。”
朝烟道:“若太后娘娘不嫌弃,朝烟自是愿意为娘娘尽心一辈子。”
“哎呀…‘一辈子’!瞧瞧你这话说的。”段太后笑起来。她将烟斗搁置了,话锋一转,道,“朝烟,哀家记得你的妹妹…那个叫兰霞的丫头,来寿康宫也有快半年了吧?”
“回太后娘娘的话,正是。”
“她与你虽生的不像,但若好好教养,也是个好苗子。”段太后说道,眼中有几分盘算意,“哀家想将她留在跟前学学事儿。不知道你意下如何呀?”
朝烟闻言,心中微怔。
段太后做事,几时轮得到她置喙?太后这么问,就不曾给她留拒绝的余地,那想必是要将妹妹兰霞一直放在身旁了。
“太后娘娘美意,朝烟感激不尽。”她忙答道。
“嗯,不错。”段太后笑了起来,眼角浮起一道淡淡纹路,“不过,兰霞和你是姊妹,她若独身在宫中,想来也寂寞。哀家恰好与你缘分也深,寻思来去,倒不如也将你一并在宫中留下了,好成全你们的姐妹情分。你意下如何?”
朝烟的眸光轻一闪烁。
她已近二十五了,本该在二月后放出宫外。信里说了,家中为她说好了亲事,只盼着她出了宫便欢欢喜喜地出嫁。父亲已老,不知如今是怎样面孔;兄嫂已可承家业,只是不知嫂子腹中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倘若此次她不出宫,那这些人和事儿便化成了泡影,她得在这深宫中熬上一辈子,直到变成那些闲坐枯枝下,眯眼绣花的白头宫女。
“如何呀?”太后见她久久不答,慢笑了起来,拿水烟杆子“笃笃”地敲着桌案,慢条斯理道,“哀家也知道,你与家人久不曾见了,难免挂念。这样儿吧,你留在宫里,自有人在宫外替你照料家里头。你的妹妹又在哀家跟前,哀家亲自看着,如此,你可放心了?”
朝烟的心底一动,转瞬里的功夫,已明白了段太后的意思。
太后这番话恩威并施,软硬兼有,压根儿就不打算给她拒绝的余地。妹妹兰霞就捏在太后的手里,她岂能不留下?若是就这么出了宫,恐怕兰霞日后也没什么好路走。倘顺服了太后的意,兴许还能得点甜头。
可自己要是真这么留下了,将来等着她的又是什么呢?她也会变成那些长坐宫门下,等坏了眼睛的老宫女吗?
朝烟慢慢阖上眼,向着太后娘娘低身行礼,道:“谨遵太后娘娘嘱咐。”
她说话四平八稳,面颊没什么笑动哀色,浑如一樽早就雕刻好的泥偶人塑;风骨虽是标致清冷的,可再如何,都是一副古井无波模样。
段太后抽一口烟斗,慢慢笑起来,道:“哀家就说,朝烟向来是最懂事利落的,比别的宫女要聪明一大截。”
“娘娘谬赞。”朝烟答。
“这寿康宫也沉闷,待久了无趣。哀家想好了,要令你去别处管事儿,也换换新鲜劲。”段太后语气闲散,烟斗上飘出淡淡白气,“长信宫热闹,哀家想让你去那儿做个掌事的。”
闻言,朝烟心底更愕。
长信宫?
太后竟然要她去长信宫?
阖宫上下,谁不知道长信宫是个不吉利的地方?不因别的,只因那里住着魏王殿下——他曾是帝王之尊,登上皇位后不过半月,便被摄政王联合群臣一道废黜了,另立段太后之子为新帝。而那位废帝,则被封了个敷衍了事的魏王,永禁长信宫中。
段太后时常拿魏王殿下当乐子取笑,寿康宫上下无人不知。但眼下里,太后又要派她去长信宫做管事,莫非是不放心魏王?
心底虽疑问重重,但朝烟已驯服地回禀道:“谢过太后娘娘恩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