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烟从敷华堂里出来时,门外的日光一样的好;寿康宫内外,一片堆砌的重檐飞甍、锦绣的朱墙碧瓦,尽是天家重闱的深肃;人眼望过去,瞧不见老宫女的霜鬓,只觉得这宫闱繁华庄重,乃是人世间最好的宝地。
庭前的小桃被风吹落了一瓣,朝烟眯了眯眼,就瞧见细嫩的桃瓣被风吹卷着,落到了门前扫地宫女的衣领里。
那扫地宫女瞧起来十三四岁,正是豆蔻年华,与朝烟初进宫时差不多大。朝烟的妹妹兰霞,如今也正是这个年岁。
朝烟与兰霞是异母姐妹。朝烟的母亲早亡,后来父亲又纳了续弦,那便是兰霞的母亲。只是这位继母身子底薄弱,生了兰霞后很快也没了。此后父亲就打消了娶妻的打算,只说自己大抵是没那个福分的。
兰霞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朝烟入宫时,她不过是两三岁的小娃娃。后来再一眨眼,就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不知道兰霞听了谁家的话,说宫中是好地方,便趁着采选宫女的当口儿也进来了。所幸那时朝烟在段太后身边已混的有些头脸;稍稍使了一些银钱,便将妹妹捞到身旁来照应着了。
朝烟穿过了转廊,到了下人所住的耳房,扣了扣妹妹兰霞的房门,许久都无人回应。
想起兰霞前两天正因一盒胭脂与自己闹脾气,朝烟猜到兰霞此刻多半是想躲着自己的,只得低叹了一声。太后催的急,今日就要去长信宫了,那只能留一封信给妹妹,改日再与她当面细说了。
半日过去,花漏渐近了酉时。夕阳渐沉,归鸦飞掠过深宫春庭。朝烟跟着领路的李姑姑,一同到了长信宫的宫门前。
“朝烟,太后娘娘待你恩重如山。你去了魏王殿下身旁伺候,也要时时刻刻记得她老人家的恩情。”李姑姑生的丰腴,人如白面团似的;与人说话,从来都是和和气气的,叫人挑不出错来。她是寿康宫的掌事姑姑,亦是段太后的心腹陪房,素日里与太后一个□□,一个唱白。
“谁才是你真正的主子,你可得牢牢地记在心底了。如此一来,太后娘娘也能安心地将兰霞留在身边仔细教导了。”李姑姑笑着说罢,拿手帕替朝烟擦了擦额际。
“朝烟明白。”朝烟点头,扭身望向了长信宫门。璨金夕晖洒落在碧琉璃瓦上,水榭楼台俱染上了乌金霞色。一抹晚云低垂,几与檐角同齐。
这回来长信宫,太后交代了她两件事。一来是那魏王殿下到底曾坐在皇位之上,叫太后放心不下,需多双眼睛亲自去长信宫替太后看着;二来,是太后原本放在长信宫的眼线如今不听话了,总是使唤不动,这多少让太后有些不快。
“萍嬷嬷年纪大了,老眼昏花的,肯定伺候不好魏王殿下。你去顶替了她,叫她早日回寿康宫来养养身子。”在敷华堂里,段太后是这说的,人懒洋洋抽着烟斗,一副漫不经心的架势。
朝烟心底清楚,什么“老眼昏花”、“回寿康宫养身子”,那都是台面之词。太后的言下之意,就是将不听话的萍嬷嬷赶出长信宫去。
李姑姑领着朝烟,一道进了长信宫。
不知是否因心虚愧怍,在银钱用度上,摄政王和陛下从不苛待魏王,更是将珍宝金银流水似的往这长信宫中送。魏王殿下虽不掌权,但却在这宫闱一角过着日夜颠倒、酒池肉林的荒唐日子。眼前的长信宫亦是金玉为扉银为瓦,穷奢极欲,灿花人眼。
长信宫的正殿前并无宫女太监把守,玉阶之上一片空空荡荡。黄昏之时夕阳斜沉,归鸦落在檐上,漆黑的几点,吱哇地叫唤着。可一旦跨入了殿内,却又只剩下一片幽深的寂静。
玉砖铺砌,散着幽寒冷意,几轴山水画卷,如废纸似地胡乱丢弃在地,上头还涂了数笔乌压压的黑墨,难看至极。这些画卷上印了不少红泥,想来也曾是各位大家争相收藏的名作。但到了这长信宫里,不但被随意地弃置在地,更是如废纸似地被胡乱涂改,当真是暴殄天物。
朝烟望着地上的山水画卷,目光安静。
“老奴见过魏王殿下。”李姑姑向着一片寂静的玉帘后低身行礼,道,“先时奴婢与您提过的朝烟,人如今已经来了。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日后就由这丫头来伺候殿下您。”
朝烟闻言,便将头垂的更低些,声音不紧不慢:“奴婢朝烟,见过魏王殿下。”
二人的嗓音落下许久,都未曾得到任何应答,正殿里一片冷清寂静,唯有风穿过珠帘时发出一串清脆的玉响。太阳西沉了,外头有宫人在点灯,火石摩擦时发出“嗤嗤”的响声,倒是显得一清二楚。
朝烟低着头,呼吸也放得细慢。
她早就听闻魏王殿下脾气古怪荒唐,此时被这般冷遇,也不曾觉得委屈。
据说魏王殿下自小便性格荒僻,撕了书页不进学堂;冠服后,人更是荒唐顽劣起来,与小太监偷偷摸摸赌骰喝酒,气的先帝险些厥倒。后来他登上帝位,摄政王废黜他的原因之一,便是他荒谬失道,终日饮酒作乐不肯上朝,还想苛万民以扩修宫闱。
既然自小便是这样荒唐的人,如今成了废帝,性子也只会越发地难以捉摸。长信宫留不住人,尤其是留不住小宫女。人进去了,不过三四日,便哭着求着要各家的前主子将她们捞出来,说是再留下去,恐怕性命不保。
不知过了多久,朝烟的耳朵里终于听见了一点响动。一阵“轱辘轱辘”的轻响后,一道金杯从帘后滚了出来,慢慢地在她的鞋履边停下了。朝烟有些疑惑,低身捡拾起了这道空空如也的酒杯,看了一眼李姑姑。
“给殿下送上去。”李姑姑向朝烟打个眼色。
“……”朝烟垂了眸颔首,捧起小金杯,缓步向帘后走去。
这小金杯不过一指那么高,细细雕着几片半开牡丹,赤金之色晃得人眼炫。她低着头,人进了帘后,眼角余光瞥见榻上斜卧着一道修长人影,暗赤色的衣袍拖曳层叠下来,如波浪似的。
“殿下,您的酒盏。”她收回视线,没有再多看了,低身奉上了小金杯。
下一刻,一只男子的手掌探了过来,拽住了她的手腕,向着玉榻上一带。顷刻间,朝烟的视线天旋地转;回过神来,人便已落入了一道带着沈水香意的怀中。
“让本王瞧瞧,这丫头生的什么模样?”
一道轻佻悠慢嗓音,如沾了三月的春风醉意,翩而飘然地落入她耳中。旋即,她的下巴便被人挑了起来,视野对上一双眼尾扬起的凤眸。那眸似一团漆黑的焰,虽沉沉的,却也有火星子在跳;眼下一颗艳生生的泪痣,颜色是殊少的红,如朱砂点上去的一般。
朝烟轻愣一下,只觉得面前的男子有一副绝好的皮囊,招招摇摇,恰如盛春的光景。
“嗯…生的倒是不错。”男子挑高了她的面庞,悠悠道,“她叫什么?”
“奴婢唤作朝烟。”她回答。
“名字也顺耳,那就留下来吧。”男子勾起了笑唇,将她松开了,抬手抓过那只小金杯,捻在手里把玩,“李姑姑,你去回禀太后,这个新来的丫头长得秀气,本王很喜欢。”
帘外的李姑姑道:“魏王殿下满意,那是再好不过了。”
魏王斜倚在玉榻上,松垮的领间袒出一小片肌理。他挥了挥手,道:“李姑姑,你下去吧。本王这里从来只留年轻的美人儿,你也清楚。”
李姑姑恭敬道:“老奴告退。”
一阵脚步声后,李姑姑退出了正殿。这偌大的玉殿之中,似乎只剩下了魏王殿下与朝烟二人。朝烟从玉榻上安静地退下来,半蹲在魏王的身前,道:“蒙殿下厚爱,日后,朝烟定当尽心伺候。”
“尽心伺候?”魏王挑起了眉,“怎样的尽心?本王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朝烟为婢,殿下为主,自然是殿下要朝烟做什么,朝烟就做什么。”她屈着膝,不卑不亢地答道。
“哦?”魏王从玉榻上慢慢地直起了身,似乎对这话很有兴致,散漫道,“那你过来,给本王跳个舞瞧瞧?”
朝烟微愣。
跳舞?
她是掌事宫女,而非乐坊舞姬。由不通音律的她来为魏王殿下跳舞,这不合规矩。
那头的魏王尚在兀自说道:“听闻扬州有一种舞,舞姬边跳,边给主人家喂酒。你会不会?”
朝烟听着听着,脸孔不由自主地板了起来。
宫廷乐舞,多的是《兰陵王》、《长生殿》这些正儿八经的曲目,魏王殿下说的那种舞,又是什么荒糜之物?舞姬竟要一边跳舞,一边给主人家喂酒?这可真是…不知羞耻!
“对了,”魏王还没说完,他笑着,眉头高挑起,眼底露着一抹艳色,“听说舞姬喂酒啊,似乎还是用嘴喂的呢。”
朝烟:……
何等的不知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