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殿下恕罪,奴婢不会跳舞。”朝烟答道。
大殿清冷,一片幽寂。年轻的魏王把玩着小金杯,兴意勃勃的目光落到了朝烟的面孔上——这新来的小宫女正抿着唇,面孔板得规整,不见分毫笑意。
她本该是个秀丽的人,黛眉似一双柳叶;眼睫也长,细细地向上扬着,半敛去眸里的黑山白水。可这样的人,漂亮是漂亮,却有些太过冷清了,就似一块早早打磨圆润的玉,冰冷光洁,需要以人的肌肤之温去偎热。与这无声的大殿放在一起,倒还算是契合。
“你不会跳舞?”魏王将金杯抛了起来,挑眉道,“身为伺候本王的人,怎么能连跳个舞都不会呢?回去好好地学。本王想看那种一边跳,一边喂主人家美酒的舞。”
说罢了,便扬起唇角来,露出浮佻的笑。
这样的神情,倘若由其他的男人来做,只显得惹人厌烦;可魏王却天生一副好骨相,嚣张地袒露着其容姿之丰。如此,便是他所说的话再如何惹人厌,也叫人不由想要宽允几分。
朝烟跪在下首,沉默不答。半晌后,才道:“奴婢并非舞姬;职责所在,乃是服侍殿下起居,决不可有所逾越。若殿下想赏乐舞,不妨请乐坊伶人前来献奏。”
魏王听罢,握着小金杯的手一顿。
“本王不曾听错吧?”他说,“朝烟,你这是…不愿听从本王之命了?”
朝烟皱了皱眉,答道:“回殿下的话,奴婢不过是依照宫规行事。”
宫有宫规,她不可违背。舞姬与宫女本是二职,不可越俎代庖。若不然,宫女不司其职,成日想着抚琴弄筝,或以奇巧淫技魅惑主上;舞姬则不勤手脚,不练音律,被使唤着做粗笨杂活。如此一来,宫中岂非乱了套?
纵是魏王殿下有命,她也需以宫规为上。
“倘若殿下觉得奴婢处事不当,大可降罪于奴婢。”朝烟的话,很是有条不紊,“只要在宫规中有例可寻,朝烟愿受责罚。”
她这番话音落了,大殿内又是一阵寂静。片刻后,魏王竟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的很放肆,浑然不在意自己乃是魏王之尊,人也向着玉榻上仰去,“朝烟,你倒是个伶牙利嘴的丫头。太后送你过来,是不是为了给我添堵?”
朝烟眉目不抬,道:“奴婢来长信宫,是为了服侍殿下。”
“成了,成了,本王也不为难你了。”魏王笑够了,懒散道,“既然你来了长信宫,那日后便是本王的人了。本王自然会好好照料你…明白了?”
这声音轻飘飘的,浑似个喝多了在灯影间寻花问柳的纨绔公子哥儿。但朝烟听得这番话,又只琢磨出了一种意思——魏王知晓她是太后的暗桩,日后定会对她千堤万防,甚至将她动手除去。
这恐怕是魏王的警告。
朝烟秀丽的眉轻簇着不松。
就在这时,魏王忽然拍了拍手。击掌声后,门外进来了个垂头弯腰的小太监,瞧上去也就十六七的光景,年纪生涩。
“小欢喜,过来认认脸。”魏王慢条斯理道,“这是朝烟,从寿康宫过来的。日后,本王的贴身起居就由她来伺候了。”
名叫小欢喜的太监很听话,道:“朝烟姑姑安。”
魏王听罢,满意地点头,又道:“前几日,我那好弟弟不是还拿了一盒南国的口脂来?收去哪儿了?拿出来,赏给这丫头了。”
“小的这就取来。”小欢喜讨好地笑着,转身进了侧间。不过片刻的功夫,这小太监就端着一道螺钿黑漆的盒子步回了大殿中,在魏王面前跪下了,道,“王爷,东西拿来了。”
魏王人没动,只是对朝烟道:“喏,赏你的。拿去用,好好打扮打扮自己。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可别浪费了。”
朝烟的目光落在了小欢喜的手上。
那道装着口脂的长匣是黑漆酸翅木的,一看就是上品。且能被魏王称作“好弟弟”的人,只有当今陛下。由此看来,这道口脂乃是御赏之物,并非她这样的小宫女当用的东西。
且……
谁知道魏王殿下是否压根就不想将她留下,而是直接往这口脂中掺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好让她早早滚出长信宫去?
于是,朝烟敛眸,答道:“回殿下的话,宫有宫规。凡四品下宫人者,不可越品而施胭唇之脂。”
话音落罢,魏王愣了一下。
“怎么又是宫规?”他的眼神一沉,泛起一层锐利的恼意,“本王怎么从没听别人这么说过?满口宫规宫规的,你是来侍奉本王的,还是来教化人的?”
他的嗓音施加了不少威压,像是在迫使面前的宫女低头服输。可朝烟却并未松口,只是道:“若魏王殿下不喜奴婢,大可将奴婢驱逐出长信宫外。”
魏王的眉心一跳,他攥紧了手,冷哼一声,道:“本王才不会叫你这样轻松地如意了。这口脂,你拿也得拿,不拿也得拿。”说罢了,亲自从小欢喜手里取过匣子,塞在了朝烟的掌心里,道,“下去吧!你才刚来长信宫,快去安置一番。”
朝烟的手中一紧,那道口脂匣子被牢牢地按在了掌心里。
她沉默了片刻,见魏王不打算和自己讲道理,便只好将这口脂收下了。
——即使收下,她也未必会用。
“奴婢告退。”朝烟起身向魏王行礼,身影慢慢地向着玉殿外退去。
等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前,魏王才喃喃自语道:“从前我怎么不知道,这丫头竟是如此烦人的性子?”
小欢喜在一旁眯着眼睛笑:“殿下,那朝烟姑姑才来了半日,您会不知晓她的性子也是理所当然的呀!瞧她那脸色,和太后娘娘简直是如出一辙呢,一样的爱板着面孔讲规矩!”
魏王冷了他一眼,斥道:“你懂些什么?滚下去!”
“是。”小欢喜抖了下,立刻噤声了。
殿下脾气风雨无常,高兴的时候极好说话,为人也平和亲近;不高兴的时候,那就是迎面一个“滚”字。现下里,殿下显然是不高兴的很。
八成是因为朝烟姑姑的事不高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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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信宫的夜色已深,四下里都上了明灯。这座宫宇本是数朝前太上皇颐养天年的殿宇,因此修建的美轮美奂、华彩璋目。后来魏王被幽禁在此处,陛下与摄政王更是将长信宫修葺的奢华无比。
据说当今陛下是个极为重视兄弟之谊的人。因抢走了属于兄长的帝位,他心底有愧,这才将金银珠宝源源不绝地送入长信宫。
至于摄政王么,就不知道在打什么算盘了。
朝烟从前在寿康宫时,听隔屋的宫女嘴碎过:摄政王是故意要将长信宫折腾成那副酒池肉林的模样,如此一来,朝臣百姓但凡提起魏王,便只知道一句“荒淫无道”,再不可能推举他复位了。
朝烟住的屋子在长信宫的西侧。
长信宫本来就宽袤,又没几个活人——太监倒还是有的,宫女却只有那么三四个,都聚在长信宫的掌事姑姑萍嬷嬷身侧。而这处本该住满了下人的耳房,竟然全都熄着灯,一片黑魆魆的模样,根本没有住人。
如此,这片耳房,简直和久无人烟的鬼屋似的。
朝烟听着黑暗里不知何处传来的鹧鸪声,嘎吱推开了门。屋内上着油灯,一点昏暗的光将里外勉强照出了轮廓。
桌椅橱几倒是齐全,两张睡榻并排挨着,上铺崭新的蓝底被褥。床底露出一道火盆,堆了些没烧的细炭。
太后怕朝烟一人在长信宫应付不来,还遣了个小宫女与她一起来。这小宫女叫香秀,今年十五岁,人生的圆润白皙,细细的眼睛常笑得只剩一条缝,嘴巴还挺爱吃。此时此刻,香秀正挥着一条帕子,上上下下地赶着灰尘。
瞧见朝烟进来了,香秀忙笑说:“烟姑姑,您瞧,长信宫的人还挺好的呢!这送来的炭都是没烟的细炭,烘起来不呛人。”
朝烟点了点头。
的确,这处耳房收拾的可比她想象的要齐整舒适多了。她本以为,魏王见她乃是寿康宫人,恐怕会故意小心眼地为难她,怎么也得让她在废墟里打一个月的地铺呢。
没想到魏王殿下倒还算是心眼宽。
可魏王越是如此,她就越心有不安:这……莫不是鸿门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