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被人从梦中喊起,但出乎意料的,魏王倒没有露出不高兴的脸色来,反倒是很期望见到朝烟来似的。
朝烟见他如此,松了口气,连忙自屏风上取过熏好的衣物,替魏王更衣,又趁机道:“殿下,皇上请您过宫一叙。”
“嗯?”魏王皱了皱眉,原本尚算平和的面孔,陡然浮出一片不快来,“原是他来叨搅本王的美梦了!怪不得你急匆匆地进来了。”
朝烟见他不快,便没有吱声,低着头手脚利索地为他穿罢了衣物,又叫外头候着的小楼等人鱼贯捧入了面盆毛巾,在桌上摆开了早膳碗碟。
朝烟看着太监们布菜的架势,小声提醒道:“殿下,御前的何公公就在外头候着;要是您再坐下来用早膳,怕是会耽搁皇上那边的回话……”
“就让他等着!那姓何的阉人也早该习惯了。”魏王拭了手,冷哼个不停,显见是对皇上相当不耐,“回回叫本王过去,不是看画,就是赏乐,说尽叙兄弟之谊。他不显耳朵起茧,本王还听得腻歪!”魏王一副烦不胜烦的架势。
魏王的生母元后殷氏去的早,如今的皇上是继后段氏所生。异母兄弟,本就隔了一层,朝烟也一直听闻魏王与皇上自小关系便差,如今更是形如水火似的。但是不知为何,那位皇上似乎待魏王颇有情义,时常将赏赐流水似地往这长信宫里送,丝毫不怕热脸贴冷屁股。
但这样也好,要是魏王对皇上殷勤、显出拉拢兄弟的架势来,兴许反倒令段太后生疑。于是,朝烟也放下心来,安心为魏王传菜递筷。
魏王嘴巴挑剔,所有菜色都只夹一二口便腻歪了,眉目间摆出一副轻浮的嫌弃之姿,如个市井的纨绔公子。朝烟瞧着他那副挑三拣四、金尊玉贵的模样,竟不由想到了方才魏王尚未醒来时的呢喃梦语。
这样玩世不恭的人,原也是会在睡熟之时,呼唤“母后”的么?
“朝烟,你在出什么神?”魏王见她神思恍恍,便“咣”地一下将筷子搁到了碗上,挑眉道,“以后在本王面前,你只能想着本王,不可想着别人,明白了?”
朝烟回了神,应声道:“为奴婢者,自当如此。方才奴婢想着今日阴云,午后怕是有雨,一会儿要叮嘱小楼备伞,是才出了神。”
“你想的倒是周到。”魏王的气似乎散了。
长信宫里这般磨磨蹭蹭着,过了近半个时辰,魏王才姗姗要踏出殿门。何公公竟当真还在那候着不曾走开过,恭恭敬敬的,没有半分懈怠。
“走罢?”魏王带上了欢喜公公,向着早就停在了宫门前的銮舆走去。朝烟与几个小太监低身一福,道:“恭送魏王殿下。”
魏王一走,白日里本就冷清的长信宫,似乎显得越发清寂了。朝烟忙完了库房的事,便回到了耳房中小坐休息。香秀体贴地端了茶上来,见朝烟眉宇间似有心事,便劝道:“烟姑姑,您也别太累着自己了。”
朝烟看着香秀圆润的面盘,淡淡道:“我不过是在思虑如何应对萍嬷嬷罢了。我瞧她这人不大稳重,能在长信宫独大这么久,也不过是因这长信宫无人,魏王殿下又不爱管事罢了。倘若能激她一激,再露出什么把柄来,那便最好不过,也省得脏了我自己的手。”
朝烟素来不爱主动惹是生非。但人若是犯她,她便绝不会轻易退却。
二人正在细声说话,外头忽而传来一道清清甜甜的嗓音,原是厨房那头管事的甘蜜姑娘,正拧着一方帕子笑吟吟地在门前说话:“烟姑姑,殿下走得急,有件事没交代给你,让我转告吩咐呢。”
朝烟与香秀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缕疑色。香秀去应了门,甘蜜便道:“殿下说殿中的书架上积了灰,那几个小太监打扫不干净,他还是只信得过你收拾的本事,叫你趁着他去御前的这点子功夫,好好将灰给清理了。”
这话乍一听是传令,可却又令人疑窦丛生。香秀也不傻,当即便道:“若是殿下的命令,如何不是小楼公公来传话?他是欢喜公公的徒弟,怎么也是他更亲近些。”
甘蜜眼珠一横,道:“我哪儿知道?你若是不信,那就放着不管便是!我可是将命令带到了的,到时候殿下问起罪责来,也不是我的错处。”
香秀圆脸一鼓,小声嚷道:“信你才有鬼呢!”罢了,又与朝烟说,“烟姑姑,等我去打听打听此事真伪再说吧!”
“无妨。”朝烟却站了起来,很客气地与甘蜜说话,“是殿下让我去洒扫书架积灰么?我去就是了。殿下之命,想必无人敢假传。劳烦甘蜜姑娘走这一趟了。”
“烟姑姑,可是……”香秀大惊,想要劝阻。但她见朝烟神色沉稳,不像是毫无对策的模样,原本已到喉口的话又吞回了腹中,改口附和道,“那就听烟姑姑的吧。”
甘蜜见状,拿帕子掩唇笑起来,道:“殿下之所以让烟姑姑去,还不是因为烟姑姑受宠?这可是恩典呢,快些去。”
朝烟点了点头。
甘蜜见她答应了,很快便告辞离去。香秀瞧着甘蜜那颇有得意的背影,忧虑道:“烟姑姑,若此事当真是陷阱,那该如何是好?谁知道这事儿里有什么玄机呢!”
朝烟眉目清冷,声音静持,道:“若是陷阱,岂不更好?”罢了,便对香秀道,“我们屋中不是有一盘劣质的粗墨?将它取来,我有用处。”
香秀听闻她的话,一头雾水,但依旧服从了。不过片刻,朝烟便已收拾妥当,如言进了魏王的寝殿。
魏王不在,这殿中空无一人,玉梁高横、锦柱盘云,满眼的奢靡金贵。她的鞋履踏上光可鉴人的地砖,发出了寂静的轻响,竟令人身上起了一层淡淡的疙瘩。
她一人待在这孤高殿宇里,便已觉得如此清寒难耐,更何况那人日日独身在此呢?
朝烟想着,慢慢朝寝殿深处步去。桌案书架离魏王的锦榻不远,此刻这锦榻已被小楼公公收拾好了,被褥叠起、帘悬玉勾,脚踏上雕着螺钿花枝。她站在榻前,目光落到枕下,忽的发现那里似乎藏着什么。
定睛一瞧,竟是一把匕首。
朝烟陡然想起,早上她来唤魏王起身之时,尚在睡梦之中的魏王惊觉身旁有人,第一反应便是将手探入枕下。那时,他便是想拔.出这把匕首的吧?
朝烟不知当说什么,一时心绪复杂。
她正在出神,忽而听得殿门外传来一声通传:“殿下回宫——”
下一刻,便有一阵凌乱疏疏的脚步声上了台阶。门扇嘎吱一响,朝烟扭过身去,便见得魏王跨入了槛内,身后是欢喜公公与萍嬷嬷。魏王抬起头时,目光与朝烟的视线撞了个正着。他那双漆黑的凤眸间,涌出清淡的诧异之色来。
朝烟落在他的眼底,身形颇有些僵硬。
魏王竟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她着实是有些尴尬。
“谁在那儿?”欢喜也瞧见了她的身影,颇有些警觉,“真是好大的胆子!殿下不在,是谁准你擅自入内的?!”
朝烟出了玉帘,向着魏王请安,道:“奴婢朝烟,见过殿下。”
欢喜有些讪讪,连忙低下了头,小声嘀咕道:“原是烟姐姐呀……”
萍嬷嬷眯了眯眼,语气惊怪,道:“殿下您瞧,这不是寿康宫来的朝烟么?好端端的,朝烟怎么趁着殿下不在宫中之时,跑进来在书架上东翻西翻的?这是想找什么东西吗?”
此言一出,玉殿之中便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朝烟低下了头,心里大抵猜到了萍嬷嬷与甘蜜的主意——她朝烟的死穴,便是她出身寿康宫,是段太后的人。倘若今日坐实了她在此处翻找书架,那她便是实打实地在为段太后搜集密报。如此一来,魏王想不恨她都难。
萍嬷嬷倒是懂事了,明白抓人要抓痛。若非自己早有准备,故意踏入这陷阱,恐怕当真要吃上一记大亏了。
朝烟蹙了蹙眉,正想为自己辩解,便听到魏王懒洋洋开了口:“多大点事?也值得这般大惊小怪的!本王的书架上又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她爱看便看了。”
他的语气中一片懒散敷衍,仿佛对这事儿一点都不上心。
此话一出,朝烟、萍嬷嬷与欢喜俱是愣住了。朝烟抬起头,却见魏王负着手,正专注地看着她,眸中似有深意。小欢喜则揣着拂尘,一副想说又不敢说话的架势。
魏王身后的萍嬷嬷愣了片刻,立刻道:“殿下,这事儿可非同小可呀。您的书架,那可是奴婢与欢喜公公都不敢随意乱翻的地儿。这朝烟不但无命擅闯殿内,还随意翻动您的东西。再加上她本就是寿康宫来的人,殿下您瞧……”
魏王挑眉,道:“这有什么!本王哪里舍得为这点小事发落朝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