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五世纪中期的“应仁·文明之乱”【以细川、山名两大家族为主力,以室町幕府将军继承权为导火索爆发的日本全国性的大战乱,始自1467年,终于1477年。】开始,日本迈入了空前残酷而混乱的“战国时代”,无数英雄豪杰应运而生,无数割据势力旋起旋灭。受限于传统观念和地理环境的各方豪强,比如广为后人推崇的“越后之龙”上杉谦信、“甲斐之虎”武田信玄、“濑户内智将”毛利元就等等,他们穷毕生的精力,也不过在乱世中谋求到一方理想中的净土而已,最终重新统一全日本的重担,却奇迹般地落到尾张国【日本古代基本行政区划为五畿七道共六十六国。国又称为州,州下分郡,一国约等同或小于现在日本的一个县。】(今爱知县西部)一个根基浅薄的小领主肩上——他,就是织田信长。
织田信长基本统一了日本中部,而他的继承人丰臣秀吉则终于结束战国乱世,他最巩固的盟友德川家康把日本带回到幕藩和平体制下——后两人的事业基础,无疑是由信长所一手奠定的。织田信长无所畏惧、藐视权威、残暴好杀、热爱艺术,后世赞誉者称他为“革命者”、“风云儿”,鞭笞者骂他为“暴君”、“第六天魔王”,而正是这种性格、行为的复杂性和矛盾性,把他推到了历史的最前沿。
「下剋上的乱世」
在叙述织田信长的功业以前,咱们先得来谈谈日本当时的大环境。名义上的统治者天皇及贵族们所组建的朝廷,早就已经被完全架空了,从十二世纪中期开始,权力落到了武士集团手中。武士集团也有个名义上的共主,那就是幕府将军。这里所说的将军,是指由天皇授任的、可以世袭的“征夷大将军”,将军所开设的管理机构就称为“幕府”——幕府这个词汇,原本出自中国,被日本人照抄了过去。
日本一共经历过三个幕府时代,即镰仓幕府、室町幕府和江户幕府,三个幕府的名称,都是由其统治机构所在地来命名的。战国时代开始于第二个幕府——室町幕府——的中后期,最后终结于江户幕府的建立。江户幕府又称德川幕府,就是由织田信长的忠实盟友德川家康所开创的。
作为乱世的战国时代,当时日本各地表现为一种什么样的状况呢?通常在描述战国时代的时候,日本人喜欢用“下剋上”这个词汇,也就是说,统治秩序完全颠倒了,在下位者起而打倒在上位者,使得天下乱成一锅粥。
首先,天皇和朝廷早就变成了傀儡,继而连室町幕府将军也无法再号令天下了。室町时代,幕府在各国都派驻守护,相当于我国秦汉的郡太守,或者唐宋的州刺史,但有一点不同,就是这些守护往往是可以世袭的,并且很多大家族控制了数国甚至数十国的守护职位。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当然会逐渐割据一方,不把中央的幕府放在眼里。
日本古代的田主因为要在地契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所以被称为“名主”,拥有土地面积较广的大地主因此称为“大名”,乃是“大名主”的缩写。各国守护割据一方,他们当然都是大地主,就此被称为“守护大名”。不过守护大名的权力并不稳固,在他们的领地内大小庄园林立,这些庄园的所有权往往属于贵族、寺院或者不属大名管辖的其他武士,基本不向守护大名上缴赋税,或只上缴部分赋税。进入战国时代以后,守护大名们逐步摧毁了领内的庄园势力,把所有权力都收归己身,形成了“领国一元化”,因此守护大名就逐渐转化为实力更强大的战国大名。
然而从守护大名转化而成的战国大名,只占战国时代各地称霸势力的很小一部分,更多的守护大名则在战乱中被打倒了,被消灭了,这又是为什么呢?原来,很多守护大名为了参与幕府的统治,本身并不在自己的领地上居住,而住在京都附近,具体领地上的事务,则交给自己的“被官”(属官)或者被称为“国人”的地方豪族来处理,这些家伙正式的头衔是“守护代”,也即代理守护。很多守护代因此势力膨胀起来,逐渐从守护大名手中篡取了统治实权,也成长为战国大名。
战国时代,就是一个满地都是各种出身的战国大名——小的不过占有几个村子,大的占有一国甚至数国——互相攻伐不休的混乱时代。在这样的乱世,百姓们和部分国人实在活不下去了,于是揭竿而起,到处都闹起了“一揆”。所谓一揆,原本是指为了某个目标而同心协力与领主做抗争的团体,后来变成了暴动的同义语。
朝廷变傀儡,幕府被架空,守护很多被守护代打倒,守护代也有可能被国人们推翻,满地都是一揆——这,就是日本战国时代“下剋上”的基本面貌。
「织田氏的崛起」
为了表明自身政权的合法性,织田信长后来自称出于平氏【原为皇族,后成为武士阶层的最高贵姓氏之一,日本民间流传有“源氏和平氏交替执掌天下”的谣言。】或藤原氏【日本古代最高贵的神官氏族,从九世纪下半叶开始,世代担任太政大臣(即首相)等高官。】,但现在普遍认为,织田氏先祖本为越前国(今福井县东部)丹生郡织田庄织田剑神社的神官,约在室町中期成为越前守护斯波氏的被官。应永七年(1400年),越前守护斯波义教兼领尾张一国,遂提拔织田信广就任尾张守护代。
织田家族就这样来到了尾张国。
尾张国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以京都为中心,附近地区分为五个国,是为“五畿”,五畿往东分为三个道,即北面的北陆道,中部的中山道和南方的东海道,其中交通最为便利的就是东海道,尾张国正处于东海道的枢纽位置上。
尾张国往北是美浓国,美浓南部和大半个个尾张,都属于著名的粮食产地“浓尾平原”,这里气候温和,土地肥沃,同时靠着大海,有海盐鱼虾之利,是个非常富庶的地区。并且尾张国内的庄园经济早就基本被打破了,小农经营非常普遍,这就给其国的统治者尽快完成领国一元化进程打下了扎实的社会基础。
织田信长所以能够在乱世中崛起,并不是偶然的现象,他确实拥有一个他人所不具备的近乎完美的根据地。
拉回来说说尾张织田氏的始祖织田信广,当时很多贵族和武士在年老后都皈依佛门,称为“出家入道”,信广也不例外,因此也称“入道常松”。不过这种入道,并不是真的出家去当和尚,他们虽然剃个光头,披袭袈裟,口念经文,却一般都在家修行,仍然掌握着俗世的权力。
织田入道常松是斯波义教的被官,因为义教是幕府重臣,不能离开京都,所以就派常松担任尾张国守护代。然而看起来常松此人是很受宠信的,斯波义教三天两头把他召到京都去商量事情,后来常松干脆也呆在京都不回尾张了,把尾张国内的事务又转交给了自己的弟弟入道常竹。织田家族此后就分裂为二,即常松的后裔和常竹的后裔,各统辖半个尾张国。
尾张国分为八个郡,进入战国时代以后,南部的下四郡(海东、海西、爱智、智多)由常松系的织田大和守家奉着守护斯波氏统治,主城定在清洲(又名清须),北部的上四郡(丹羽、叶栗、中岛、春日井)则由常竹系的织田伊势守家统治,主城定在岩仓。
顺便提一下这所谓“大和守”、“伊势守”的问题。大和和伊势都是日本的古国名,不过它们后面跟的这个“守”字,却并不是守护,而是指的朝廷官职中的国司又称国守。朝廷既然已经没权了,那么国司也就只是一个空头衔,武士们往往用各种方法请得朝廷的官职来摆威风,却没有实际权力。“大和守”和“伊势守”,也根本就管不到大和与伊势的事情,并且同样的空头衔可能同时有好几个拥有。
咱们越说越近了,织田信长的父亲名叫织田信秀,出自常竹系,也就是上四郡守护代家族中的一员。信秀以前的织田氏谱系历代就有多种版本,也有很多离奇和矛盾的地方,咱们按照比较传统的一种说法来介绍:常竹的孙子是织田敏定,敏定有三个儿子,分别为敏信、信定和信安。敏信和信安两人都先后做过上四郡守护代家族的家督(大家长),信定则被封在丹羽郡的犬山地方。
尾张国内各家豪强的势力犬牙交错,不知道怎么一来,织田信定得到了海西郡的一块土地,他就在那里建了一座城砦,起名为“胜幡城”。日本战国时代的所谓的“城”,其实大多都是城堡,一般依山而建,用竹木做栅栏,外挖壕沟,里面竖立着很多箭橹(箭楼),军事意义要绝大于政治、经济意义。而就是这个小小的胜幡城,后来成为他儿子织田信秀发家的资本。
「尾张之虎」
胜幡城位于尾张国的西南部,附近地区称为“津岛”。多条河流经过津岛地区向南注入伊势湾,水运非常发达。织田信秀就是通过发展商业,征收商业税而发家致富的。在那个年代,有钱就能招兵买粮,有钱也就有了势力。
据说信秀曾在天文二十年(1542年),为了帮忙修缮已经荒废了的皇宫,一次捐出四千贯钱。这是个天文数字,当时很多大诸侯都向皇室进献财物,以谋求官职或者提升自己的声望,却从没有人拿出过那么多钱来,可见信秀有多富裕了。
不过织田信秀非常奇怪地并没有服从于自己出身的上四郡守护代家,相反,他跑去远亲下四郡守护代家中出仕,成为清洲城主织田大和守广信麾下三奉行之一。所谓“奉行”,就是指事务官,广信家中三奉行都是同族的亲戚,除织田信秀外,还有一个是织田因幡守,一个是织田藤左卫门。
日本人的名字,一般分为小名、大名和通称,小名也称幼名,通称则是指成年后取的中间名,如果有官位的话,就以官位作为通称。所以“因幡守”云云,是以官位当作通称,“藤左卫门”云云,则是中间名,这两个人的大名都已经不传于世,无法考证了。而织田信秀因为得过“弹正忠”的官职,所以通称为织田弹正忠,或者简称弹正。
总之,织田信秀靠着他敏锐的政治嗅觉,以及勇猛顽强的作战能力,再加上雄厚的经济实力为后盾,很快就在三奉行中脱颖而出,压制了家中同僚,权力甚至凌驾于主家之上,被誉为“尾张之虎”。
织田信秀的根据地在胜幡城,因此他这一支被称为“胜幡织田氏”。胜幡织田氏的始祖当然就是信秀的父亲织田信定了,信秀算是二代目,这位二代目的领地不断扩大,最终占有尾张半国。因为就信秀本人的身份来说,他不过是尾张守护斯波氏麾下下四郡守护代的家臣,所以咱们说他是个暴发户,一点都不过分。
不过尾张国并非完全掌控在上下两位织田氏守护代手中,经过长年的战乱,也有很多领土为别家大名所占有,比如春日井郡的一部分就捏在骏河国守护今川氏亲的手里。骏河国也位于东海道,尾张东面是三河国,三河国东面是远江国,再往东就是骏河国。今川氏亲是个厉害角色,他不但吞并了远江国,还把势力伸入三河和尾张。在尾张国内的领地上,氏亲建造了一座名为那古野的城砦(在今名古屋市),作为自己向西侵攻的桥头堡。
今川氏亲非常宠爱幼子氏丰,就把他封在那古野城。这位今川氏丰是个纨绔子弟,毫无治国的才能,只有一桩好处,就是酷爱诗歌艺术。织田信秀听说了这件事情,就投其所好,假模假势地也开始吟起诗来。消息传到氏丰耳中,他不禁吃了一惊:“我以为织田弹正大人只是一介武夫,没想到也如此风雅呀,下回可以找他来好好切磋一番。”
于是某日,今川氏丰派人邀请织田信秀去往那古野城中,参加他所举办的盛大的连歌会。信秀一口答应,不但亲自前往,还顺便带了大批间谍进去,趁着连歌会最热闹的时候纵火捣乱。就这样,今川氏丰狼狈逃出那古野,信秀占领了该城,并且从胜幡城搬了过来,把这里定为自己的主城。
天文三年(1534年)五月十二日【本书中所有月、日,均未经过换算,指的是和历而非公历。】,本书的主人公织田信长就诞生在那古野城中。
「信长的诞生」
信长并不是织田信秀的第一个儿子,他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名叫织田信广——和祖先入道常松的名字相同,中国人会觉得不可思议,但在日本却是很常见的事情。只不过,织田信广乃是侧室所生,是庶子,在继承人顺位上必须排在嫡子后面。
信长是信秀的第二个儿子,但却是由正室土田夫人所生的,是嫡长子,他的诞生给父亲信秀带来的快乐是不可言喻的。就在信长诞生前不久,信秀决定在那古野南方三点六公里的地方营建一座新城,取名为古渡(今名古屋市东南区域)。古渡城竣工后,信秀就搬过去,把那里做为自己的主城,而把那古野城让给了这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这个婴儿的幼名,叫做吉法师。
不仅如此,织田信秀立刻任命家老【大名家臣团中的最高职务,负责家中总体事务者称为家老。】林新五郎秀贞(又名通胜)、平手中务丞政秀、青山与三右卫门和内藤胜介四人担任吉法师的师傅和辅佐官。
据说吉法师这个孩子一生下来就与众不同,他的性格非常暴躁,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表现出令人头痛的强横态度,多次咬伤奶妈的乳头,信秀被迫频繁更换奶妈。不过,作为战国大名的继承人,在家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性格很容易变得骄傲和狂暴,那恐怕都是后天养成的,而不会是一生下来就喜欢折腾人吧。
除了性格暴躁以外,吉法师长到七八岁,开始表现出另一方面同样不使人喜欢的性格资质。首先,他非常蔑视传统,讨厌各种条条框框的约束,这大概是因为看惯了父亲信秀对名义上是自己长官的尾张守护和下四郡守护代颐使气指的强横态度吧。其次,这个孩子非常喜欢新奇的事物,任何东西,只要他没有见过的,没有用过的,都想抢过来据为己有,并且就连穿着打扮上,也往往故意要与同龄的孩子表现得不同。
吉法师是很喜欢奇装异服的,这在当时被称为“倾奇”。据说他经常用五色丝线扎着发辫,身上的衣服也描画上奇特的图案,乍一看还会误以为是流浪的艺人,而不象是大名家的继承人。他身边经常围绕着一群年轻侍从,这些侍从都是信秀苦心从家臣的子弟中选拔出来担任吉法师的护卫和伴读的,可是吉法师并不象别的大名家的孩子那样,和侍从们读书、练武,反而带着他们到处惹事生非,打架斗殴。
因为吉法师的这种种表现,丝毫也没有作为领主继承人的自觉,除了师傅之一的平手政秀、父亲信秀,以及某些侍从外,几乎家族中所有人都对这个孩子抱持着深深的厌恶感。就连母亲土田夫人也不喜欢他,却宠爱他的弟弟、三男信行。织田勘十郎信行(又名信胜),虽然和吉法师是一母所生的同胞兄弟,但行为却与兄长迥然相异,他品行方正,聪明懂礼,深得家中上下的一致喜爱。土田夫人和家臣们屡屡向信秀建言,请求废黜吉法师的继承权,而以信行代替,但是信秀每次都顾左右而言他,不硬不软地驳回了他们的意见。
在信秀想来,男孩子性格顽皮本是很寻常的事情,相比较一个活泼好动,到处打架的孩子,那些面色苍白、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才更要不得。武士之子,小时候能够打架,大了自然就能打仗,没什么可担心的。况且,废长立幼,更换继承人,往往是家族分裂和内乱的根由,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出此下策。
织田信秀对吉法师非常放任,这究竟是他想让孩子自由发展呢,还是过于相信平手政秀等人的教导呢,那就谁都不知道了。
吉法师就这样在来自四面八方的敌视、轻视或鄙视的目光中成长起来。天文十五年(1546年),他在几位师傅的陪同下,来到父亲信秀的主城古渡,在这里举行了元服仪式。所谓“元服”,就是男子的成人礼,一般情况下,男子二十岁举行成人礼,放弃幼名,取一个中间名,取一个大名,从此就可以正式离开家庭走入社会了。但是在战国时代,因为战争频繁,武士的孩子很年轻就必须上战场,所以元服礼也经常性地提前。那一年吉法师才十二岁,按照日本人的习惯论虚岁,也不过十三而已。
元服以后,信秀为吉法师取大名为三郎信长,从此他就被叫做织田信长了。过了不久,信秀还通过给已经权威丧尽的天皇朝廷献礼,给儿子要到了上总介【上总国即今千叶县中部,上总国守按惯例只授予亲王,贵族和武士只能得到介,也即国守的辅佐官的职位。】的官职,于是一般称其为织田上总介信长。
「初阵」
织田信长元服前后,信秀已经占据了半个尾张国,包括海东、海西两郡的全部,中岛、春日井、爱智、智多四郡的各一部分,上四郡守护代势力衰退,已不足为敌,下四郡守护代只能呆在清洲城里当信秀的傀儡。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织田信秀的三位强敌陆续出现了。第一就是西三河冈崎城的豪族松平清康,这个人年纪不大,但作战勇猛,被家臣谀美为“活到三十岁定可取得天下”。松平清康屡次西进,攻打尾张国的春日井郡和爱智郡,织田信秀和他对阵总是败多胜少,感到战栗不已。
然而松平清康终究取不到天下,因为他还没到三十岁就离奇地被杀了。天文四年(1535年),也就是织田信长诞生后的第二年,松平清康亲率一万兵马杀入尾张国,与织田信秀作战,包围了守山城。当时清康与其叔父松平信定不和,家臣中很多人都支持信定,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十二月五日早晨,清康在阵幕中召见家臣阿部大藏定吉,因为定吉正是信定一党,其子弥七郎心中惶惑,恐怕会变生不测,就持刀躲在阵幕外窃听。据说清康下令捕捉一匹发狂的战马,口出“拿下”之语,弥七郎以为是下令逮捕自己的父亲,于是突然冲入阵幕,一刀斩向松平清康——清康就此毙命,全军溃散。
这一事件,历史上称为“守山之崩”。
松平清康死去的那一年,他的儿子、继承人松平广忠才只有七岁,家中大乱,织田信秀趁机反攻入西三河,松平氏几乎遭到灭顶之灾。松平广忠被家臣保护着逃出冈崎城,在外流浪数年,等到十多岁后才重回老家,整顿河山。为了抵御织田信秀的猛攻,他被迫向东方的大名今川氏求援。
织田信秀的第二个强敌就这样出现了,他就是骏河国大名今川氏的家督,人称“东海道第一武将”【原文为:海道の一弓取り。】的今川义元,也是咱们前面提到过的今川氏亲的儿子,那个倒霉的今川氏丰的哥哥。今川义元早就想吞并三河和尾张,此次看到送来嘴边的美味,当然兴奋不已,立刻打着复兴松平氏的旗号,派出大军向西三河进发——天文十一年(1542年),爆发了著名的小豆坂合战,当时织田信长年仅九岁。
织田信秀一共有五个兄弟,即与次郎信康、孙三郎信光、四郎三郎信实、孙十郎信次和扫部头信正,其中前两个都是能征惯战的勇将。听说今川、松平联军攻来的消息,信秀丝毫不敢大意,急命二弟信康为先锋,出西三河安祥城东进,两军在一个名叫小豆坂的地方展开了决战。
长驱而来的织田军因为体力不支,很快受挫向后败退,今川、松平联军在后紧紧追赶,幸亏信秀的三弟、以武勇善战著名的织田信光等人担任殿后,大呼悍战,不但逼退追兵,更鼓舞了本方士气,扭转了战局。最终今川、松平联军崩溃,西三河一带大半归属织田氏所有。
小豆坂合战后又过了四年,织田信长举行了元服礼。虽然年仅十三岁,但依照当时的传统,武士之子行过元服礼,就已经算是成年了,可以上阵打仗,更必须挑起家庭和家族的重担。果然第二年(1547年),信长得到了初次领兵上阵的机会。
当时织田信秀和今川义元仍在西三河一带大打拉锯战,信秀就派信长出阵进攻今川氏的据点吉良大滨。信长为总大将,带着师傅平手政秀等数百人,从那古野城出发,前进到吉良大滨,放了几把火以后安然退回。虽然本就是件轻松的任务,但丝毫不出差错,尤其是信长戴着红色头巾、身披铠甲和阵羽织【将领套在铠甲外的战斗服,样式繁杂,多为短袖或无袖。】的英姿却让家臣们感动得热泪盈眶——这正是信秀所期望达到的效果。
幼主已经具备了上阵作战的能力,表明家族可以延续下去,家臣们不会缺乏效忠的对象,在当时这是相当令人欢欣鼓舞的事情。只可惜信长战后却依然故我,毫不收敛年幼时的荒唐举动。据说他经常身穿浴衣(简易的和服),袒露着上身,腰间挂满钱袋、葫芦、火石包等小物件,骑着马四处去游玩——虽然在他成名以后,许多人一厢情愿地猜测他是在勘察领地内的地形,了解各村的风俗人心,但对于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来说,那未免也太过于苛求了。
「信秀的苦战」
天文十六年(1547年),也就是小豆坂合战后的第五年,织田信长初阵的当年,其父信秀整备兵马,进攻冈崎城,想要一举灭亡松平氏。松平广忠被迫再次向骏河求援,然而这回今川义元不肯再无条件地发兵相助了,他听说广忠的儿子竹千代年已六岁,就要求把那个孩子送来骏河做人质。
大名之间交送而非交换人质,并不是一种平等的外交手段,而等同于承认对方拥有对自己的控制权、调动权,也即对方将成为自己的宗主国。虽然儿子年纪尚幼,虽然这是一份屈辱的盟约,走投无路的松平广忠也只好答应了。于是他派二十八名家臣护送竹千代从本城冈崎出发,经海路在大津(现丰桥市)上岸,准备由当地豪族、田原城主户田康光送往今川义元的本城骏府。
岌岌可危的松平氏随时都可能垮台,最好的下场无过于从属于其他强大的势力,这是包括广忠在内,每个松平家族的成员及其麾下国人领主都心知肚明的事情。但从属于何人,是东方的今川氏,还是西方的织田氏,每个人心中却都在打着不同的算盘。户田康光早就和织田信秀暗通款曲,他不但没有按计划护送竹千代前往骏府,反而将其劫持到了尾张。就这样,六岁的松平竹千代在尾张古渡城遇见了十四岁的织田信长。
松平竹千代就是后来开创江户幕府的德川家康。据说信长对这个小自己八岁的人质相当友好,经常携其出行,一起游玩,并教会他骑马和游泳。但这种儿时的友谊,是否直接影响到他们日后牢不可破的同盟,可就是众说纷纭,见仁见智的事情了。
在得到松平竹千代以后,织田信秀原本以为能够以此为要挟,迫使松平广忠降伏,然而广忠或许难消心头之恨,或许保有在乱世中绝对稀罕的忠义之心,竟然拒不开城投降,依旧把靠山锁定为今川家。今川义元大受感动,于是在第二年(1548年)三月,以军师太原崇孚(雪斋和尚)为总大将,第二次大举发兵西三河,与织田军再遇小豆坂。
以领地的广狭、士卒的多寡来论,其实织田根本不是今川的对手,更何况来自北方美浓国斋藤氏的压力日盛,牵制了部分兵力,再加上此次对阵的今川方总大将太原雪斋又是以智谋闻名的厉害人物,经过激战,织田军先胜后败,终于一溃千里。信秀逃回古渡城,只留下长子信广守备安祥城,作为依旧楔牢在西三河的一枚钉子。
为了防备今川义元乘胜侵入尾张国,信秀随即就把主城迁到更靠近三河、尾张边境,地势险要的末森城(也写作末盛城,在今名古屋市东部)。原本的古渡城是尾张东部的经济中心,是连通关东地区中心城市镰仓与京都的“镰仓街道”【日文中的街道,均指大路。】之重要中继点,并且往南还靠近沿海港口。而末森城则只具有军事方面的意义。
信秀此时的处境非常危险,领国一元化统治还没有完善,他麾下很多国人领主只不过摄于其武威而暂时服从而已,这种主从关系是很不牢靠的。一旦大名吃了败仗,威信降低,这些国人领主们就可能起而造反,宣布独立或者依附于别的更强大或更有希望的势力。信秀长年以来两线作战,却收获甚微,他的统治开始动摇了。
为什么说他两线作战呢?因为除了向东进攻西三河以外,从天文十三年(1544年)开始,他又和北方的美浓国斋藤氏交上了火——咱们这里就必须交待一下信秀的第三个强敌、美浓国主斋藤道三。
美浓国的守护原本是土岐氏,近年来却被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物篡取了实权——此人非常富有传奇色彩,据说他本是卖油郎出身,因为擅长舞枪而被美浓守护代斋藤氏的同族长井氏收为家臣,经过多年不懈的努力,他首先篡夺长井氏,继而篡夺长井氏的主家斋藤氏,改名为斋藤秀龙,剃度后称为入道道三。和几乎所有强力的守护代一样,斋藤道三最终也驱逐了守护土岐赖艺,把美浓一国掌握在自己手中。
民间传说不可尽信,卖油郎而精通枪法,本身就是一个笑话。现在普遍认为,道三本是来自近江国(今滋贺县)的浪人【浪人是指失去主家,没有土地,被迫到处流浪的武士。】。
且说土岐赖艺凄凄惶惶逃出美浓国,来到尾张,托庇于织田信秀门下。信秀本就垂涎富庶的美浓国,这下得到了大义名份,喜不自胜,于是立刻以帮助赖艺复国为名,出兵攻打美浓国。擅长阴谋诡计,被人称为“蝮蛇”的斋藤道三,本身也是位优秀的战术指挥官,他亲自领兵迎战,双方各有胜负。
断断续续的战争延续到天文十六年(1547年),织田信秀再伐美浓,一直打到斋藤氏的本城稻叶山下,但随即遭到强力反击,全军崩溃。败报传来,下四郡守护代、清洲城的织田信友坐不住了,悍然起兵攻打信秀的领地,想要恢复家族往日的荣光。
织田信友所以敢于趁乱起事,全都是由其家老坂井大膳所一力撺掇的,事实上,即便真的打败了信秀,下四郡的统治权也不会落到信友手中,坂井大膳会变成第二个织田信秀。听说后方出事的信秀大为恐慌,匆忙率领残兵回到主城古渡。多亏家老平手政秀献策,通过谈判让给坂井大膳一点甜头,劝其退兵,两家才总算是达成了和议。
织田信秀吃过一次亏,却毫无觉悟,就在第二次小豆坂合战败回的当年九月,他再度侵入美浓国,想要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回败得比上回还惨,连二弟信康也战死了。
既然无法吞并松平家,就要面对来自东方骏河今川氏的强大压力,北面再对付狡猾的“蝮蛇”,年过四旬的“尾张之虎”织田信秀终于感到力不从心了。就在这个时候,平手政秀又献上一条妙策,建议利用婚姻关系来达成与斋藤道三的和睦。
「“大傻瓜”继承家业」
这个时候的平手政秀,已经五十七岁了,他是织田信秀深为器重的老臣,在外交和与京都朝廷的联络方面居功甚伟,因此信秀任其为宿老(资历最深的家老称为宿老),更让他担任信长的师傅。政秀提议让信长迎娶斋藤道三的女儿归蝶姬,他所以这样谋划,一方面是为了尾张织田家考虑,另方面也是为信长本人考虑。他知道信长威信很低,领地内大小臣僚和豪族都支持其弟信行,如果能够攀附上美浓国斋藤氏这一强大靠山,就可以保住继承人的地位不倒。
信秀首肯了这一建议,使者前往稻叶山城求婚,也立刻得到了斋藤山城守道三的允准。道三早就听闻信长之名,那是一个被称为“尾张的大傻瓜”【日语中的“傻瓜”这一词汇,并不代表白痴,而代表浪荡、无行、举动乖戾、毫无作为。】的年轻人。信秀迟早会死,如果一个傻瓜作为自己的女婿继承了织田家业,或许可以兵不血刃地夺取尾张国。就是基于这种阴暗的盘算,道三把爱女送到了那古野城。
归蝶姬,因为来自美浓,后来也被称为“浓姬”,据说是个胆气不让须眉的杰出女性。有一则传说,在女儿出嫁前,道三把一柄短刀交给浓姬,示意她在时机成熟的时候刺杀自己的丈夫信长。浓姬却笑笑回应父亲:“我将去好好观察那个大傻瓜,说不定某一天,我反过来会把短刀插入父亲的胸口。”
这一年是天文十八年(1549年),信长十六岁,而归蝶姬只有十四岁。
就在同一年,松平广忠被近侍岩松八弥所暗杀,年仅二十四岁。今川义元的军师太原雪斋动作极快,没等松平家众臣决定是否因为幼主在织田家而转变阵营,就先派朝比奈泰能等人接管了松平氏本城冈崎。不久以后,雪斋又攻克安祥城,俘虏了织田信广,提出拿他来交换松平竹千代。
织田信秀为了保住儿子的性命,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把竹千代送往骏府——如此一来,三河松平氏就彻底被今川氏所吞并了。
被迫完全退出三河国的织田信秀,感到一种日暮途穷的悲哀,两年后的天文二十年(1551年)三月,他终于油尽灯枯,撒手尘寰,享年才四十二岁。因为至死也没有另外指定继承人,十八岁的织田信长遂名正言顺地接了班,成为胜幡织田氏新的家督。
然而这个年轻的新领主却依旧一副野蛮的傻瓜相。据说连父亲的葬礼他都姗姗来迟,急得重臣们商议说:“都是先主的儿子,不如让信行公子来主持葬仪吧。”而正当身穿丧服、神情悲戚的信行将要有所行动的时候,信长却突然出现在了寺院门口。他依旧裸着上身,腰挂零零碎碎的各种小物件,用麻绳缠着刀柄随意插在腰带上,就这样大步流星、面无表情地走到父亲灵前,抓一大把抹香随便一掷,然后转身离开了。
“他不但是傻瓜,还是疯子!”家臣们怒不可遏,议论纷纷。在场只有一位来自九州的和尚点头赞道:“此子日后必成大器。”
这个和尚说的话很是莫名其妙,不过一本记录尾张国前野(小坂)氏一族功绩的名为《武功夜话》的书中,却有着更为奇妙的记载——据说事实上信秀早在两年前的天文十八年(1549年)就已经过世了,遗命密不发丧——如果真是如此的话,信长此时对于父亲的死毫无悲戚之色,还要用撒香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葬仪的不满,就很可以讲得通了。
不管内情究竟如何,且说经过这一事件,大部分重臣都投入到织田信行的麾下,他们等待时机要废黜信长,拥立信行继位,而守护代织田信友也在坂井大膳的煽动下再度密谋扩张势力。平手政秀苦苦地为信长支撑着局面,但大傻瓜却丝毫也无悔改之意,他终于再也撑不下去了。天文二十二年(1553年)闰一月,政秀在居处切腹自杀,留下了长长的一大篇谏言,从不要身着奇装异服,到必须耐心倾听家臣的意见,几乎指出了信长所有的错误。
平手政秀的死谏,给信长造成了沉重的打击,家中年长一辈最后一个支持自己的人也离开人世了,并且是用这种非同寻常的方式离开的……然而流泪过后的信长,却依旧我行我素,似乎完全没有把政秀的最后谏言放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