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3年,日历为天文二十二年。在纷繁动乱的整个日本国中,尾张是个容易被忽视的小地方。尾张国位于本州岛的中南部,距离已经丧失权力数百年的朝廷所在地京都,以及位于京都的、丧失权力近百年的幕府所在地室町御所,都还有一百多公里的直线距离。此时在织田信长周围,有几个庞大的势力正即将发展到他们最辉煌的顶点。
北面的斋藤氏和东面的今川氏自不必说,再往东北的甲斐国(今山梨县),“战国第一兵法家”武田晴信(即后来的武田信玄)开始了他疾风烈火般的信浓(今长野县)侵攻战,相模国(今静冈县东部)的北条氏康在河越夜战中击败关东管领上杉宪政,准备把整个关东平原都掌握在手里。再往北,“北陆的守护神”长尾景虎(即后来的上杉谦信)在短时间内就基本统一了广袤的越后国(今新泻县)。
尾张西面的畿内地区【五畿七道中的“五畿”,是指京都附近的山城、大和、河内、和泉和摄津五国,统称畿内,畿内再向外,包括尾张在内的地区俗称为近畿,更远处则称远国。】,有浅井、六角、细川等强力大名割据着,更有篡夺了细川氏实权的三好氏,以及篡夺了三好氏实权的松永氏存在。畿内以北的越前国,则由名门朝仓氏统治。
畿内以西的本州岛西部,俗称为中国地区,如大山一般的大内氏和尼子氏已经鏖战了数十年,但就在两年后的弘治元年(1555年),爆发了著名的严岛合战,“濑户内智将”毛利元就将把这两棵巨树连根拔起,成为无人敢与相抗的一代豪雄。
九州和四国岛依旧群雄割据,争乱不休,似乎永无止歇,但大友宗麟俨然已成为北九州的霸主。以上所述种种势力,其领土、其兵力、其家中的政治体制和经济规模,都不是暴发户织田家所可以比拟的。三河松平氏在松平清康一代崛起,也因清康之死而烟消云散,仅仅拥有尾张下四郡的那古野织田氏,是否也将落得相同的下场呢?
「蝮蛇与傻瓜的会面」
觊觎织田信长权力的,不仅仅是国内的势力——包括守护代和自己的亲兄弟——还有领地外的诸多敌对力量。平手政秀死谏的同年四月,斋藤山城守道三突然提出想见自己的女婿一面。
道三有些不耐烦再等待了,信秀去世已经两年多了,信长四周都是敌人,自己的女儿为何还不动手,或起码送来有用的情报呢?作为一辈子在阴谋诡计中打滚的“蝮蛇”,他习惯谋定而后动,既然目标是自己的女婿,哪怕是傻瓜女婿,也需要先见一面,仔细观察一下他是否还有可资利用的价值。况且,利用会面的机会,直接擒下信长,胁迫他向自己递上降表,也是一招惠而不费的妙计。
包括浓姬在内,信长身边几乎所有人都反对他去见道三,因为谁都猜测不到“蝮蛇”的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他会不会下毒手。然而信长却力排众议,如约前往。会面的地点,定在尾张富田的正德寺(在今爱知县一宫市),这里正好是两势力相衔接的中间地区。
然而,令人惊异的是,信长前往与道三会面,并且缔结友好盟约后,安全地归来了。不仅如此,其后斋藤道三竟然变成了傻瓜女婿的坚强靠山,每每调兵协助信长平定尾张不肯臣服的各地方势力。正德寺中,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世间流传着这样的故事——
据说在会面以前,道三带着几名亲信,悄悄躲藏在信长必经之路的一间民居中,想在正式见面前先从外表上判断一下女婿的智能和志向。令他大吃一惊的是,竟然见到一个打扮如同土匪一样的家伙:不戴帽子,头发用稻草绳粗略地捆扎起来,敞开衣襟,袒露出左臂,腰挂皮袋、火石、葫芦等各种零碎,下身套着虎皮和豹皮织成的短裙裤。“果然是名不虚传的大傻瓜!”道三吩咐部下,等信长以这幅尊容出现在正德寺中的时候,就立刻斥责他无礼,将其当场拿下。
然而这一道命令却分明不易执行。虽然道三预先在寺外埋伏了许多武士和忍者,信长却也并非孤身前来。据说信长此行携带了千余兵卒,其中半数为长柄(长枪)队,长柄的长度连擅用枪兵作战的道三也自愧不如。此外,他还从近江的国友村(著名的铁砲【日本最初的火枪称为“铁砲”或“火绳铳”,传自葡萄牙,很快国内就具备了仿制能力。】产地)购买了数百梃当时最先进的铁砲,全都带来了正德寺。
道三在民居中看到这一切,觉得事情有点难办。亲信们还在谋划怎样调开尾张兵,从而一举擒拿信长,道三却摇头说:“能够编组起如此严整兵力的家伙,真的是一个傻瓜吗?还是以静制动,继续仔细观察一下吧。”
道三潜回正德寺,在客房里正襟危坐,等待信长到来。随着家臣们的通报,信长终于在门口出现了。令道三大为惊愕的是,他眼前这个尾张大名,和在路上偷窥到的打扮完全不同: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戴着折乌帽子,身穿整洁的褐色礼服,态度恭谨而不失威严——信长是当时著名的美男子,他正装以后的容仪,不禁令道三大为折服。
道三和信长两人并没有怎么对话,本来这次会面的目的就是要重申信秀时代两家所缔结的盟约,没有什么新内容。于是两人随便寒暄了几句,家臣们端上来表示结盟的酒盏,相对啜饮几口以后,信长就告辞离开了。
据说道三虽然是战国时代罕见的阴谋家,但却高大健美,仪态端庄,不是那种獐头鼠目的小人,如果退回二三十年,他就外表而言大概不会输给信长吧。信长回来以后,并没有对道三多做评价,但观其以后的举动,对于这个父辈的强敌却是相当敬重的。信长所以能够富国强兵,驰骋天下,他其后颁布的很多政策,一半是父亲信秀理念的延续,一半是受了岳父道三的启发。
要说给信长影响最深的长辈,大概就只有信秀、平手政秀,以及斋藤道三三个人而已了。
而道三在女婿离开以后,却悄悄地对亲信们说:“我的几个儿子都比不上信长,他们将来恐怕会系马在女婿门口,成为他的家臣吧。”
「攻克清洲」
得到美浓斋藤氏大力支持的织田信长,威望略有上升,开始逐一扫灭尾张国内不肯臣服的势力。他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割据清洲城,妄图回复往日荣光的下四郡守护代家。
天文二十一年(1552年),也就是正德寺会盟的前一年八月,守护代织田彥五郎信友的家老坂井大膳就联络松叶、深川两城城主掀起反旗,信长在叔父、守山城主织田信光的协助下,很快就在萱津击败坂井军,随即攻克了松叶、深川两城。
次年,也就是正德寺会盟回来以后不久的七月十二日,清洲城中发生政变,坂井大膳领兵突袭傀儡守护斯波义统隐居的官邸,义统被迫切腹自杀。大膳这种举动,无异于自掘坟墓,因为从此以后信长就可以打着为守护报仇的旗号,名正言顺地对守护代用兵了。
果然,信长乍闻此事,立刻下令其弟、末森城主勘十郎信行出兵讨伐坂井大膳和守护代织田信友。信行派出了家中第一猛将柴田胜家领兵前往,在清洲城附近、安食地方的成愿寺门前与坂井军展开激战,杀死了敌军中有名的武士三十多人。
就在信长一次又一次的讨伐战中,守护代家的势力迅速衰退。织田信友知道战争继续下去,自己迟早只有灭亡一途,于是暗中联络织田信光,请他离开信长的阵营,转而支持自己。织田孙三郎信光是信秀的三弟,也是尾张国内有数的猛将,为人端方正直,对于信长的奇异举动一直是看不惯的。或许信友认为信光会愿意协助自己,推翻信长的统治吧。
然而信光却丝毫不为所动,在他想来,不管信长再如何不堪,也终究是自己的侄子,即便要推翻信长的家督之位,也不能假手于外人,更况且提出这一计划的乃是弑杀了守护斯波义统的大罪人织田信友呢?信光将信友的计划向信长全盘托出,于是信长将计就计,终于在天文二十三年(1555年)四月攻克了清洲城,杀死织田信友。坂井大膳落荒而逃,一直跑去骏府投靠了今川义元。
清洲城是尾张下四郡的中心,它引入流经附近的五条川之水为护城濠,以多重土墙为防护,中心位置还盖建了新近流行起来的“天守阁”。所谓天守阁,就是以巨大的石块作为基础,在上面以土木盖建多重阁楼,四面都布设着望孔和矢仓(箭楼),在守城战中作为坚固并且视野开阔的指挥所,作用非常巨大。有了护城濠、土墙和天守阁,建造在平地上的清洲城,其防卫能力一点都不比那些依山而建的城砦为差。
信长在攻克下四郡守护代家近百年来辛苦经营的清洲城以后,就把主城从那古野搬迁过去,这也等于向世人宣布,他现在不再是下四郡守护代的家臣,而是没有守护代头衔的真正下四郡的统治者。
经过淸洲之战,织田信光对信长大为改观,从此开始支持这个以前并不看好的侄子。然而时隔仅半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信光却被家臣坂井孙八郎谋刺身亡了。也有一种传说,说信光是因为前此与织田信友联络之事遭到信长的猜忌,被信长下毒害死了——笔者认为,这种说法非常荒谬,信长就算要秋后算账,也不可能对正大力支持自己的叔父下手。
织田孙三郎信光,生前本是守山城主。就是这座守山城,他似乎总会给相关人士带来意想不到的厄运。当年松平清康就是在进攻守山城的时候遇害的,现在轮到了织田信光,然后到了弘治元年(1555年),新任城主织田孙十郎信次也遭难出走。
织田信次是信长的五叔,他在当上守山城主还不到一年,就于1555年七月六日,在出猎的时候,其家臣洲贺才藏误杀了信长的兄弟喜六郎秀孝。因为害怕信长的报复,信次逃到外地做了浪人,他的家臣们在织田信行的攻击下被迫开城投降。信长又任命弟弟安房守秀俊入主守山,秀俊呆了还不到一年,又在弘治二年(1556年)六月因为家臣的谋叛而自杀。
最后信长原谅了叔父信次,把守山城还了给他。十八年后(1574年),织田军大举进攻伊势长岛的一向一揆【以日本佛教净土真宗为号召的宗教起义。】,结果信次和初代守山城主信光的三个儿子——市之介信成、四郎三郎信昌、仙千代——全都战死沙场……
拉回来再从织田信光之死说起,上天似乎故意把织田信长的支持者逐一铲除,要他孤身一人在乱世中奋战。第二年(1556年)四月,岳父斋藤道三也离开了人世。道三是被其子义龙所杀的,传说他对信长的赞誉使义龙大为不满,又有传说义龙本是遭道三放逐的原美浓守护土岐赖艺的私生子,但不管真相究竟如何,一辈子在阴谋诡计中打滚的“蝮蛇”,终于被自己亲儿子的阴谋所击败,战死于长良川畔。
据说道三临终时曾遗书信长,要女婿为自己报仇,事后即以美浓一国相赠。信长得到道三被困的消息,匆匆率兵前往救援,却慢了一步,只得到这份遗命。如此一来,美浓从友国变成了敌国,失去最大靠山的信长,四周围立刻再度昏暗下来。
蛰伏已久的亲兄弟织田信行终于盼到了这个大好时机。当时织田众臣分为两派,支持信长的有织田胜左卫门、织田造酒丞清正、佐久间大学盛重、森左卫门可成、佐佐孙介等;而家老林佐渡守秀贞、猛将柴田权六胜家、林美作守、津津木藏人、桥本十藏、角田新五、佐佐内藏助成政等三分之二的家臣却支持信行。道三战死的当年八月,织田信行召集以那古野城主林秀贞为首的支持者,悍然掀起了反旗。
「稻生合战」
信长的家臣太田牛一曾在《信长公记》中记载了一则传说:在那古野城西面的比良城东,有一个名为尼池的小池塘,弘治二年(1556年)一月中旬,有农民声称在池中发现了如蛇般的怪物。据说此怪蛇的头部象五色的无角鹿,眼睛象星辰一样闪闪发光,舌头伸出来如火一般艳红,身体象木桶般粗……
听到这个消息的信长,立刻命令周边农民全数出动,携带锄头、铁锹、吊桶等物一起到尼池去,将池中的水搅乱淘出,逼怪蛇出来并将之捕获。有记载说,信长曾经莅临捕蛇前线,并且亲自下了水,但等把池水掏出将近七成以后,却并不见什么怪蛇,只见那是一条大鱼,头塞在一截空心枯木里,不停地甩着尾巴。“真是愚蠢!”信长扔下了这句话,飞快离去了。
真是一则奇怪的传说,即便确有其事,那也很可能是个阴谋。因为比良城是信行派的干将佐佐成政的居城,信长原计划抓到怪蛇以后,将进入比良城内休息,正好给予成政等人刺杀他的良机。然而不知道是预先听到了风声,还是真的苍天保佑,信长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就此避过了一劫。
且说织田信行的谋叛计划,是由林秀贞和柴田胜家负责酝酿与指挥的,他们很快集结了一千七百兵马,连克春日井、守山等要隘,几乎逼到清洲城下。对于此次谋叛,信长应该不会感到惊奇,因为这早是尾张下四郡从武士到平民每个人的预料中事。然而不应毫无准备的信长,却仅仅拉起了六七百兵马与之相抗。
兄弟相争的战场被选定在清洲城东、庄内川附近的稻生地方,这里筑有为了躲避洪水而修建的名塚砦,由于连日大雨使得河川泛滥,切断了名塚砦与清洲城的联系,而信行军抢先占领了名塚砦附近的稻生原,使砦子更陷于孤立状态。
信长的军队就是在这种恶劣天气下出发的,部队在庄内川以西的平城集结,为了救援名塚砦,就匆忙对敌人发起了进攻。佐佐孙介所部一百二十人作为先锋,首先突击柴田胜家的本阵,遭遇将近三倍于己的伏兵阻击,孙介战死。初战不利,信长被迫退往名塚砦,第二个倒下的,是殿后的山田治部左卫门。
时人的笔记中这样描述:“在遭遇到令人难以想象的打击后,上总介大人(信长)被织田胜左卫门、织田造酒丞架在中间。森三左卫门随后带领四十个御中众手持着长刀护卫,匆忙向名塚砦退却……”
就在这一危难时刻,荒子城的前田利昌率其领地附近的农民动员兵近四百人,以及平城与稻叶城的其余部队约两百人终于赶到了。信长再度燃起胜利的信心,在仔细分析了战场形势后,决定主攻信行军中坚力量柴田胜家的本阵。
柴田权六胜家,时年三十四岁,从初阵参加第一次小豆坂合战开始,就是织田家最负盛名的猛将,其本阵屯扎在稻生村,有一千之众。信长先让农民动员兵冲前攻击,引诱胜家出战,随即突然将本方武士投入战场。但即便如此,勇猛的胜家还是逐渐扳回了上风。就在信长方兵马开始向后溃退之时,忽听一声大喝,穿着火红色披风的信长亲率四十名亲兵冲到阵前。这一声大喝鼓舞了本方的士气,更使柴田军士兵惊愕不已。他们所面对的,终究是按传统应该奉献毕生忠诚的主公……
胜负之势瞬间倾倒,柴田军全面崩溃。信长旋即挥军前往攻击林美作守所部。当时信长派的黑田半平正与林美作守交战,已然处于劣势。但在得知柴田军崩溃的消息以后,林美作守匆忙脱离接触,从左路撤退,却正好遇到了信长的伏兵。于是林美作守战死,支持信行的其余各部不战自乱,纷纷败逃。织田信行也只得长叹一声,退往居城末森。
信长乘胜进军,很快就包围了末森城,此刻的信行已如瓮中之鳖。在兄弟双方的生母土田夫人一再求情下,信长终于答应饶恕同胞兄弟,于是信行开城投降。
此后,出乎众人意料之外,性格一向凶暴的信长,竟然饶恕了所有跟随信行谋叛的家臣。当林秀贞和柴田胜家剃光了头,穿着黑色僧衣前来请死的时候,信长走上去提了提胜家的腰带,拍着他的肩膀说:“权六,一副死相的,这还是你吗?!”这一举动使两人如释重负,同时感动得热泪盈眶。
然而信长的同胞兄弟信行却并没有因此洗心革面,第二年(1557年)十一月,他联合上四郡守护代织田信安,再度谋划起事。可惜这一次,没有那么多人肯跟随他了,受过信长饶恕的柴田胜家不愿再次举剑斩向自己的主公,他出首告发了信行的阴谋——另一说是因为信行宠信家臣津津木藏人,藏人一贯骄横无礼,使胜家感到难以自处,于是投奔信长,信行的阴谋就此败露。
虽然是同胞兄弟,但乱世中容留这般隐患,无异于自取死路。信长瞒过母亲土田夫人,假装患病,秘密把信行骗到清洲城中,然后把长剑插入了兄弟的胸膛……
「尾张的统一」
想要夺取信长权力的同族,不仅仅勘十郎信行一人,还有他的异母庶兄三郎五郎信广。斋藤道三死后,信长每每率军北上讨伐弑父的斋藤义龙——义龙智谋深沉,连“蝮蛇”老爹都能干掉,年轻的信长如何是他对手——但数年间一无所获。就趁这个机会,信广暗中联络义龙,打算从背后捅信长刀子。
信广的计划是,当信长再次征伐美浓国的时候,他作为后续增援部队开入清洲城,趁机夺取清洲,并与美浓军前后夹击,则信长必败。可惜这一诡计被信长识破,严令留守清洲城的兵马拒绝信广入城。信广知道阴谋败露,匆忙退回,信长领兵从后追赶,小小接了一仗。还好信广见机得快,不是信行那般执拗人物,立刻自缚军门请罪,信长念在兄弟的情分上,这才饶了他一条贱命。
老爹留下来的尾张国下四郡,就这样逐步稳定下来。信长的下一个目标,是主城在岩仓的上四郡的守护代,也即信长本人的叔祖织田信安。但前此不久,因为信安想要废长立幼,把家督之位传给次子信家,结果长子信贤先下手为强,起兵把老爹给流放了。从此织田信贤就控制了尾张国上四郡。
信秀、信长父子,一心要统一整个尾张国,信安、信贤父子也不例外,无论是今川义元、斋藤义龙,还是织田信行,所有与信长为敌的势力,几乎都和岩仓城有过接触。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况且想要向外征伐,也必须先除掉国内的毒瘤。就在这种情况下,永禄元年(1558年),信长联络犬山城主织田信清,联军讨伐织田信贤,双方在岩仓城以西的浮野地方展开激战。
织田十郎左卫门信清,乃是信长二叔信康的儿子,他出兵一千,信长兵两千,与敌人势均力敌。从早晨一直恶战到中午,信长军以铁砲和弓箭开路,从东南方向突击得手,直入敌阵,大将森可成一马当先,信贤军全面崩溃,据说伤亡超过了半数。
第二年是永禄二年(1559年),正月间,信长亲率大军进攻岩仓城。经过去年的浮野之战以后,织田信贤已经实力大损,只能闭城固守,根本就不敢应战。当时日本的所谓“城”,更接近欧洲中世纪的城堡,由土木(好一点的还用石头)构筑城墙和各种防护设施,城外是城下町(绕城的住宅区和商业区),再外是农田——城本身很少有生产能力。信长将岩仓城团团包围,放火烧光了城下町,拆除鹿砦、填平壕沟,使岩仓变成一座“裸城”。
战局稳定以后,信长命令部下继续包围,不可松懈,他自己则离开前线,打点行装,带上礼物,远上京都去拜谒幕府将军足利义辉。此时室町幕府早已权柄丧尽,被管领【室町幕府中将军和关东将军以下的最高官职,是将军的辅佐官,世代由细川、斯波、畠山三个家族轮流执掌。】细川家,以及细川的家臣三好氏、三好的家臣松永氏逼迫得朝不保夕。然而当时的足利义辉将军却并非无能之辈,更不是甘于被他人玩弄的纨绔子弟,他为人坚毅勇决,精通剑法,一心想恢复幕府的往日荣光,被称为“强情公方”(“公方”是对将军的尊称)。义辉看到尾张的一个年轻小诸侯竟然亲自上京来谒见自己,深受感动。
胜幡织田氏虽然出身不高,又是乡下大名,不过从信秀时代开始,就一直不间断地给朝廷和幕府送礼,可以说,织田氏的名声,义辉将军早有耳闻,认为父子两代都忠诚可嘉。于是感动之余,义辉将军承诺,只要信长真能统一尾张国,他就赐予其尾张守护的职位——反正对将军来说,封官赏爵是毫不费力的事情,也不会损失什么。
然而反传统的急先锋织田信长又何所爱于室町幕府将军?他进京的目的,其实是为了和畿内各种势力搞好关系,从侧面向美浓国施压,牵制斋藤义龙,并且为自己统一尾张国搞到一个大义名份。
等信长从京都回到尾张的时候,岩仓城包围战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连续三个月的包围战,攻城方每天向城内发射火箭和铁砲,织田信贤终于坚持不下去了,被迫开城投降。就这样,“尾张的大傻瓜”用七年时间,不但稳固了自己的统治,进而基本统一整个尾张国,往从前嘲笑过他的人脸上搧了一个大耳光。继续前进的目标,当然就是北方的美浓国了——斋藤义龙虽然悍勇多智,身体却不大好(传说是患了麻疯病),信长有信心在数年内将其击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最大的危机降临在信长头上,乌云从东而来,笼罩住整个尾张国……
「乌云压城城欲摧」
尾张国属于近畿地区,正好位于近畿和远国的交界处,所以在京都附近的人看来,那其实也是个乡下地方。乡下地方的一个小大名,吭哧吭哧连续两代人奋战不休,才仅仅国内统一,放诸全日本的战国大舞台,如往激流中投一石子,根本难以在众多激浪中发现这朵水花。织田信长终于名震天下,是得益于永禄三年(1560年)的桶狭间之战。
只有敢于挑战强大的敌手,并将之击败,才能在乱世中显身扬名。当然,那是相当危险的事情,一个搞不好,家族灭亡,自身也死无葬身之地。信长本人,恐怕并没有这样乾坤一掷的打算,他不象松平清康,还没统一三河,就敢越境向尾张织田家举起战刀。然而他不去寻找机会,机会却自然降临到了他的头上——这是个危险的机会,胜则一战扬名,败则尸骨无存。
织田信长这次无法逃避而必须直面的对手,就是亡父信秀的三大强敌中唯一仍在生的一个一——骏河国守护今川义元。
今川氏是足利将军的同族,是由守护大名转化为战国大名的。到了今川义元这一代,今川家除原领有的骏河国外,还吞并了远江(今静冈县西部)和三河两国,兵强马壮,实力越发雄厚。
一个家族的实力是否强大,很大程度上要看他所掌控的领地上可耕田数目,有田就有军粮,就有士兵。粮草以十斗为一石,作为基本的容积统计单位,农民每年额定上缴的粮食称为“年贡”,当时织田信长年贡数不过十四万石左右,而今川家则约六七十万石【战国时代很多地方要求以铜钱纳税,因此以铜钱的单位“贯”为统计单位,称为“贯高制”,信长以后才逐渐统一为征收粮食,以粮食单位“石”为统计单位,称为“石高制”,上述石高数是后人统计所得。】。每万石约可征召和供养士卒三百到五百人,所以今川家的可动员兵数量也是尾张国的四到五倍。
更重要的是,尾张国初定,土地多处荒芜,人民饥寒交迫,而骏河国却长年安享太平,仓廪充实。当时远江国是著名的粮食产地,三河国武士忠诚悍勇,故有“远江人去种粮食,三河人去打仗,骏河人整日宴会高歌”的民谣传唱。
尾张国南方是海,其余三面皆敌,骏河国则在太原雪斋的谋划下,完成了与北方强国甲斐武田氏和东方强国相模北条氏的同盟,侧翼无忧,可以专心攻略西路。今川义元宏图大志,一心想进入京都,掌控天下,积累了数年的力量后,他终于决定亲自领兵进攻尾张了。
他进京究竟想干什么?是取足利将军而自代(因为是同族,故他有这种资格),还是想消灭三好、松永等篡僭势力,辅佐义辉将军,恢复室町幕府的往日荣光?见仁见智,恐怕只有义元本人才知道真相。但这对于尾张国都是毫无意义的,信长只知道,东面的猛虎动了,即将以雷霆万钧之势直压过来。
这次与今川氏的较量,与前此不同,与他父亲曾面对过的更不相同。信秀死前,今川家还在与甲斐、相模两强国长年鏖战,对于西线,只以控制三河作为防止尾张坐大的棋子为目标,两次小豆坂合战,义元都只不过派出数千人而已。然而此次,义元的目标是进入京都,他亲自领军,集合三国兵马超过两万,誓要踏平尾张、突入近江,一路往西,不达京都决不罢休。对于织田家来说,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似乎只有投降一途。
投降确实是条光明大道。急于进京的义元,必然不愿在尾张国耽搁太长时间,他一定会在安插几枚监视棋子后,就允许信长保有旧日的领地,作为依附势力随他西进。而一旦他真的控制京都,进而掌握天下,织田家或许也会因为是最早臣服的诸侯势力而得到优待,说不定立下功劳,领地还能大幅度扩展。可惜信长并非甘居人下之辈,他否决了家臣们降伏于今川氏门下的建议,在前线修筑堡垒,准备奋力一战。
就好象狂妄的小狗,横在老虎进路上狂吠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