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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长岛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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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的元龟四年(1573年)并不是一个完整的年,只有不到八个月就结束了,让位给同样不完整的天正元年。

室町幕府末代将军足利义昭所撒开的巨大的“信长包围网”,北有朝仓、浅井,南有江南一揆、比叡山延历寺和长岛一向一揆,西有石山本愿寺和杂贺党,东有武田信玄,曾经如同一道沉重的枷锁一般套牢在织田信长的头上。信长虽然从永禄十二年(1569年)就杀入洛中了,但奋斗了整整四年,才终于看到了天下统一的曙光。

尤其是元龟四年即将终结的时候,包围网的组织者、核心人物足利义昭终于被信长放逐了。义昭曾经是信长手中的工具,但他却不甘心于工具的命运,费尽心机想要恢复幕府往日的荣光。在时代的风云儿织田信长面前,愚蠢而又无能的义昭上蹿下跳的仿佛一个小丑似的,但必须承认,室町幕府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在战国乱世中,即便诞生了一位能力超群的幕府将军,也终究无法挽救败亡的命运吧。

从这个角度来考虑问题,义昭身上也确实蕴含着一种不肯向命运低头的顽强的魅力。对于给控制畿内的战国大名,尤其是信长之流强力的战国大名能够带来那么大的麻烦,这是他的父亲义晴、兄长义辉全都无法办到的。

「朝仓氏的覆灭」

且说织田信长在灭亡室町幕府以后,派诸将逐一扫平畿内响应足利义昭的各势力:比叡山麓一乘寺的渡边宫内少辅、矶贝新右卫门,近江高岛郡的木户、田中两砦,以及淀城的岩城友通、番头大炊助、诹访飞驒守三将,等等。八月四日,信长离开京都,回归美浓国岐阜城。

但是他刚回到老家,屁股还没坐稳,就得到了江北豪族阿闭淡路守贞征密约投诚的消息。如此大好良机怎可错过?信长立刻于八月八日离开岐阜,会合畿内诸将,准备一举消灭浅井、朝仓这两头在卧榻旁狂吠不休的猛犬。

织田军首先攻克月濑城,然后一边监视小谷城的动向,一边绕路行至大岳以北的山田山,意图截断浅井与朝仓两军的联系。匆匆从越前赶来增援的朝仓义景近两万人马因此无法靠近小谷城,只得在边境线上的余吴、木之本、田部山等地布阵。八月十二日夜晚,风雨大作,信长命长男织田信忠留守虎御前山的本阵,继续包围小谷城,自己则亲自统率马迴众,冒着暴雨仰攻大岳。

经过激战,大岳大筑城、丁野山丁野城先后降伏,至此朝仓方与小谷城彻底失去了联系。朝仓军士气低落,被迫向越前方向退却。十三日夜,信长要先锋佐久间信盛、柴田胜家、泷川一益、蜂屋赖隆、丹羽长秀、木下秀吉、稻叶一铁等将火速追击残敌,勿使一人逃脱,然而诸将却行动迟缓,几乎贻误战机。信长大怒,喝骂道:“如此懈怠,定有隐情。你们莫非心怀二意吗?!”

柴田胜家、泷川一益等将在信长的喝骂下,低头不敢申辩,佐久间信盛却眼含泪光辩解道:“您可以责怪我们无用,怎能怀疑我们的忠诚心呢?”信长更为暴怒,斥责道:“你这家伙仗着资格老,竟敢自高自大地顶撞于我!”据说他从此就开始极端厌恶这位世代老臣。

信长亲自领兵追赶朝仓军。根据情报分析,朝仓兵马分为两路,一路从中野河内口,另一路从刀根山口,凌乱地向越前国退却。经过诸将会商,一致认定:“敌军主力,应该依赖敦贺方面的支城【用以庇护本城而构建的城堡。】向国内退却,因此必走刀根山一线,通往疋田。”

这一判估是正确的。信长挥师猛追,果然在刀根山山顶附近的刀弥坂地方追上了朝仓败兵,随后就展开了激烈而血腥的战斗,杀死朝仓军三千余人,包括著名武将朝仓治部少辅、朝仓扫部助、河合安艺守吉统、青木隼人佐、山崎肥前守,等等,以及从美浓稻叶山城逃出来后就辗转各地与信长对抗的斋藤龙兴——这就是著名的刀弥坂合战,朝仓军主力经此一战几乎丧失殆尽。

可怜的朝仓义景,这实际上是他的第二次出阵。自从永禄七年(1564年)三十二岁的时候初阵以来,近十年间,他就从没有离开过本城一乘谷一步。此次为了救援小谷城,被迫作最后一搏,义景亲自出马,统率两万大军南下,却在刀弥坂惨遭失败。信长毕生面对过形形色色的敌人,有顽强的斗士、多谋的智者,也有无能之辈,堂堂越前大名朝仓义景应该算是后一种吧。

更可怜的是斋藤龙兴,他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如果把四处流浪,依附于各地势力来与信长作对的勇气及勤奋,再早几年发挥出来,守住父祖留下来的美浓国,又怎会落得客死异乡的下场?是否只有等到失去了一切,某些人才会真的醒悟过来呢?

十七日,织田军越过木目峠进入越前,次日即攻克朝仓氏本城一乘谷,并纵火将其焚毁。大火整整燃烧了三天,这座繁华了近百年的北陆名城就此烟消云散——也代表着朝仓氏地方政权的覆灭。朝仓义景是十五日逃回一乘谷城的,眼见大势已去,当即便欲自杀,结果被近臣劝止,遂弃城逃往大野郡山田庄的六坊贤松寺(在今大野市内)。信长命柴田胜家、稻叶一铁、氏家直通、安藤守就等将前往追击,严令必须取下义景的首级。

这时候,朝仓一族已经死伤殆尽,唯一还掌有军队的是朝仓式部大辅景镜。义景请求景镜火速点兵前来增援,他自己在贤松寺中苦苦等待,生怕援军还没赶到,织田军倒先来了。

好不容易等到二十日,凌晨时分,义景忽然听到寺外有铁砲声鸣响,他大惊失色地询问左右近侍:“是信长杀到了吗?”近侍出去一看,满脸惊惧地跑回来说:“不是织田军,是式部(即朝仓景镜)领兵包围了寺院!”

朝仓景镜早就不满义景的暗弱无能,此时看到家族灭亡的形势已不可逆转,干脆横下一条心来,率领二百余人把贤松寺团团围住,并向寺内发射铁砲。他怕背上弑主的恶名,不敢亲自动手,这是催促义景速速自己了断了吧。此时的义景也知道再无生理,于是长叹一声,就在寺中切腹,享年四十一岁。他留下的辞世句是:“七颠八倒,四十年中,无他无自,四大本空。”

八月二十四日,朝仓景镜等越前残余诸将来到府中龙门寺向织田信长表示降伏,并献上故主朝仓义景的首级。织田军还搜出了义景的生母和嫡子,信长命令丹羽长秀将他们全都斩杀示众。在任命去年主动归降的前波播磨守吉继为越前守护代以后,织田信长率得胜之师回归江北虎御前山。

「攻陷小谷城」

此时小谷城的浅井氏已成笼中之鸟,瓮中之鳖。虽然自信长离开后,虎御前山的总大将就是其子信忠,但信忠临阵经验不足,只是坐镇在那里摆个样子,实际上监视小谷城的工作一直以来都交给木下秀吉负责。八月二十六日,信长回到虎御前山,命令秀吉立刻展开最后攻击。

山城小谷,层层相连,中心部分从山顶往下分别为山王丸、小丸、京极丸、中丸和本丸,当时浅井长政居于本丸,而其父久政则居于小丸,中隔两处堡垒。木下秀吉已在小谷城外呆了很长时间,对附近地理极为熟悉,他建议先攻克京极丸,切断浅井父子之间的联系。信长允准了他的计划。

于是,次日夜间,秀吉派主力部队猛攻小丸,以牵制浅井军,自己却在附近国人堀尾茂助吉晴的引导下,率领少量兵力从山侧经过一条隐秘的小路奇袭京极丸,很快就将其攻克了。

一方面为了确保跟随在长政身边的信长之妹市姬,以及市姬为长政生下的三个女儿(信长的亲甥女)的安全,一方面信长还对长政抱有幻想——“都是久政那个老头子不好,逼迫妹夫与我对战”,信长大概是这样想着的吧——于是在切断父子二人的联系后,信长命令各军暂缓进攻,并派使者前往劝说长政投降。长政问使者:“我父如何?”使者编谎话说:“已降。”长政大笑:“我最清楚父亲的脾性,他或者仍在战斗,或者已经殉难,是断不肯投降的。”于是要妻子儿女跟随织田军使者下山去,自己打算抗战到底。

市姬要信长答应留下长政幼子万福丸(长政与前妻所生,不是市姬的儿子)的性命,自己才肯下山。看起来信长和这个妹妹的感情很好——况且,前此金崎退兵,如果没有市姬事先通风报信的话,信长大概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只要能保住妹妹的性命,一切要求他都肯答应。就这样,市姬母子下山来到了木下秀吉军中。

日本古代很长一段时间内仍流行古老的走婚制,女性毕生都居住在父母家中,男性暮来朝去,只是和妻子同房而已,根本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家庭生活,因此女性对待父母兄弟,原比对待丈夫要亲密得多。不过武士家庭则一直流行男婚女嫁的对偶婚,在这种情况下,市姬在丈夫和兄长之间选择了兄长,不能不说是一种异数吧。

且说在市姬母子离开小谷城本丸以后,信长又数度派出使者,要求长政放弃抵抗,开城投降,全都被长政毫无转寰余地地拒绝了。信长无奈,只得喝令各军展开猛攻。其中木下秀吉很快就攻克了小丸,浅井久政由家臣鹤松大夫担任介错【切腹仪式的断头人,必须一刀斩断切腹者的头颅,以减轻不必要的痛苦,同时脖颈依旧要有皮相连,以免首级滚落尘埃,技术要求很高,因此多由剑术名手担任。】,切腹而死。

久政这个暗弱之人,浅井氏覆灭的最大责任人就是他,即便重臣们都反对长政与信长联手的政策,如果久政能够支持长政,或起码不被重臣们利用来制约长政的话,浅井氏应该不会走到这一步吧。结果当初疯狂叫嚣要和朝仓氏联手,讨伐信长的那些重臣们,其中不少人及时见风转舵,归降织田氏,保住了自己的性命,浅井久政父子却不得不成为这些无耻之徒的替罪羔羊了。

翌日,也即八月二十八日,信长亲自指挥大军猛攻小谷城本丸,浅井长政在经过了英勇的抵抗后,与麾下名将赤尾美作守清纲一起自杀。民间传说中,长政本是个相貌堂堂的伟丈夫,不过他幼名“夜叉丸”,想必漂亮不到哪里去。世传的长政的画像,全都是一个圆脸宽下巴的大胖子,虽说日本古代某些时候,某些地区确实以圆脸为美,但当时也都盛赞瘦脸的信长是美男子,同一时代的审美观不应相差如此之大吧。

且说经过两日两夜的激战,江北名城小谷城终于陷落了,浅井父子的首级被送往京都示众。信长为怕留下后患,最终还是背弃了对妹妹市姬许下的承诺,把长政年仅十岁的嫡子万福丸押到美浓关原地方处以磔刑——日本的所谓“磔刑”,并不是中国的“千刀万剐”,而是把犯人绑在木桩上,用长枪攒刺而死。那个可怜的还不懂事的少年,就这样跟随着他的父亲和祖父一起魂归极乐了。

浅井氏灭亡,江北长年的纷争终于彻底平息下来。因为木下秀吉在此役中功劳最大,信长就把浅井氏旧领封赠给他,本城定在今滨,后改名为长滨。

木下秀吉也从此就改名为羽柴秀吉(一说信长上洛后不久就改名了),民间传说是因为秀吉嫌自己的旧苗字太过乡下味,一听就知道是农民,所以取了织田家两大重臣——丹羽长秀和柴田胜家——名字里的各一个字,定新苗字为“羽柴”。然而事实上,木下苗字并非秀吉所独有,尾张国内名叫木下某某的国人、武士还有很多,况且这个苗字也不可能象是农民,因为近代以前,日本农民根本就是没有姓氏和苗字的。

实际情况是,秀吉从一介领俸禄的武士,飞跃成为拥有领地的大名,按照日本人的习惯,在这种情况下就必须脱离旧的家族关系,开创自己新的家业,从而也必须建立一个新的“家名”,以与本家相区别。因为身份的跨跃性转变,以及居住地的不同而更改苗字的,在日本古代比比皆是,非独秀吉为然。

顺便提一则趣事,当时中国对日本社会情况的了解还很肤浅,就连《明史》上都想当然地说:日本关白织田信长(其实信长一辈子也没当过关白)某日出猎,在树下见到一人躺卧,斥其无礼,因为其人能言善辩,自称平秀吉,信长遂转怒为喜,命其牧马,取名为“木下人”,云云。

「魔王诞生」

九月四日,信长凯旋回到佐和山城,派柴田胜家猛攻外援断绝的鲶江城,六角义治降伏,自此江南也彻底平定了。

解决完近江的问题以后,下一个目标还是令人头疼的伊势长岛。织田信长马不停蹄,当年九月二十四日,率领六万雄兵再度出击北伊势。这次战争延续了整整一个月,虽然未能取得最终的胜利,但几乎攻灭了包括片冈、田边、中岛等在内的所有协助一向一揆的周边国人势力。最后信长留下泷川一益镇守新修筑的矢田城(今桑名市矢田町),监视暴动群众的动向,自己回归岐阜。

然而因为一时失误,织田军后退时进入草木繁茂、道路曲折的多艺山中,一向一揆从后追击,砲弹和箭矢再次如同雨点一般落到织田军的头上,著名的弓箭手林新二郎(林秀贞之子)也在断后时被打死。黄昏时分,天降暴雨,敌方铁砲无法发射,织田军才得以狼狈地逃出战场,但冒雨连夜行军,冻死冻伤的士卒也有不少。

本年十一月,若江城的三好氏本家终于灭亡了。前此足利义昭悍然掀起反旗,三好义继、松永久秀等人也遥相呼应。三好氏家老多罗尾左近、池田丹后守、野间佐吉三人劝谏无效,暗中联络织田方,打开本城若江的大门,放佐久间信盛领兵入城。三好义继一辈子被松永久秀玩弄于股掌之上,一切唯久秀马首是瞻,一会儿反叛,一会儿归降,来回重复这套把戏,大概连他自己都觉得腻烦了吧。时人都说义继这个时候因为愤懑恐惧和沉重的心理压力,已经彻底疯颠了,于是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儿女,然后十文字切腹而死【切腹形式主要分一文字、二文字、三文字和十文字四种,即在腹部横割一至三刀,或者横割后再竖剖,形似一个“十”字——十文字切腹是痛苦最大的切腹形式。】。

三好氏败亡,然而导致三好义继自杀的罪魁祸首松永久秀却一点都不感觉羞愧,他故伎重施,派使者前往岐阜城去觐见信长,表示愿意臣服以戴罪立功。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信长竟然一点也不动怒,再度宽大处理了久秀。就这样,迎来了血雨腥风的天正二年(1574年)。

天正二年正月,按照惯例,织田氏配下各军将领和各方大名都齐集岐阜城,向信长献上礼物,恭贺新春,然后举行盛大的酒宴。酒宴接近尾声的时候,按例外样众【世代直属的将领和大名称为“谱代”,降伏的依旧具有相当独立性的大名则称为“外样”。】纷纷起身告退,只留下直属家臣陪伴在信长左右,大家感怀前一年的奋战,展望光茫万丈的未来,气氛非常欢乐融洽。

正当大家兴致最高的时候,信长拍拍手,各种谁都没有见过甚至没有听说过的佳肴异味被端了上来,而盛这些佳肴异味的器具,也都是漆金涂银,极尽奢华的。

信长从小就喜欢与众不同的奇特事物,最近又对茶道和南蛮文化产生了兴趣,不惜工本搜罗了大量茶器和南蛮物品,这是大家都很清楚的事情。然而,有一套食器却使在座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那是盛放在白木托盘上的三具浅浅的酒盏。

这些酒盏虽然遍涂金漆,但久经战阵,见惯了死人骷髅的将领们还是一眼认出,那分明就是人类的头盖骨!信长“哈哈”大笑:“这是去年浴血奋战的见证,来吧,大家都来用这金盏饮一杯酒!”他随即解释说,这三具头盖骨,属于三个他最为痛恨的敌人——朝仓义景、浅井久政和浅井长政。

诸将闻言,全都倒吸一口冷气,肠翻胃涌,谁都不敢上前饮酒。但脾气一向粗暴,并且惯于酒后撒疯的信长却谁都不肯放过,定要诸将都满饮一杯才准离开。其中尤其是明智光秀,信长偏把朝仓义景的头盖骨金盏递了给他。当光秀陪着足利义昭蛰伏于越前一乘谷城的时候,义景曾和此后的信长一般,很欣赏光秀优雅的风度和丰富的学识,示意义昭,把光秀罗致到了麾下,因此从某方面来说,义景和义昭一样,都是光秀过去的主公。面对故主的遗骸,光秀百感交集,几乎流下泪来,他双手哆嗦,迟迟不肯去接金盏。

“怎么,你敢违逆我的意思吗?!”信长大声喝骂,随即飞起一脚,把光秀踹翻在地。

这般残忍暴行,可谓亘古未闻。有人说,信长从这一刻起,就已经疯了,革命者从此消失,暴君就在这头盖骨金盏前诞生。然而这样看待一位乱世枭雄,未免太过简单化了。不错,信长的血管中,确实流着暴虐的血,但生于战国乱世的武将,又有几个真正温和诚挚,不具备暴君的素质呢?重要的是,爱与恨都是双刃剑,过于仁慈会很快送掉自己的性命,过于残暴则会把所有朋友都变成敌人,所以每个人都用完全相反的外衣包裹着自己的本性,竭力压抑着忌刻、残忍的内在不被发现。相对来说,过去的信长不过相对稍微自由一点,放纵一点,对世俗的评价稍微看轻一点而已。但是,终于两方面的压力,使得他大胆剥开了自己的伪装,将一名战国武将真正可怕的本心展示在历史面前。

一方面,已灭朝仓、浅井,近畿的最大敌手灰飞烟灭,信长踌躇满志,认为自己已经不再需要伪装了。另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方面,他感叹情感的无用,甚至仅仅伪装的情感,也会给自己造成致命的伤口。依赖政秀,政秀弃他而去;饶恕信行,信行二度谋叛;信任长政,长政在背后举起大刀……真的有什么人是值得信托的吗?真的有什么人是能够回应我的爱而愿意爱我的吗?信长一定在这样苦恼地思索着吧。此刻在他身边,似乎就只有胜家、长秀、秀吉这些亲手提拔起来的将领可以信任了,但信长清楚地知道,这些人只是将自己飞黄腾达的命运系于家主剑柄之上而已,实际上主从间只有相互利用的关系。伪装的爱和崇敬,有时候会自我催眠,从而蒙蔽双方的眼睛,但只要形势一有所改变,真相就会大白。

因此,或许从此刻起,织田信长终于剥下了他人所不敢剥下的伪装,赤裸裸展现出一名乱世武将所应该具备的残忍、忌刻和暴虐。从“真实”这点上来看,信长无疑比其他武将要可爱得多。或许,他确实是疯了,不过不是在举起头盖骨金盏的那一刻,而是在他初阵的那一刻。况且,战国乱世中,每一名武士都是疯子,又岂独信长为然?

「兰奢待」

虽然畿内暂时稳定下来,然而织田信长依旧处于强敌环伺之中。就在贺正盛典过后不久,越前国各豪族纷纷反叛,围攻并杀死了守护代前波吉继。整个越前国几乎都被国人一揆所控制。于是信长派木下秀吉、丹羽长秀、不破光治、丸毛长照等将前往若狭国和越前敦贺,筑城守备。

正月二十七日,武田军再度来攻,侵入岩村城,包围了美浓国明智城。武田信玄在去年病殁后,遗命传位于其孙、年幼的信胜(即前面提到过的信长的养女所生的竹丸),而让信胜之父四郎胜赖监国。这是因为胜赖本过继给信浓诹访氏,后因继承人位置空缺才复归本宗,信玄怕他人望不足以服众,所以跳过他立信胜为嗣。

为了提升自己的威望,武田胜赖再度发兵东进。二月五日,信长率领长男信忠,集合浓、尾两国兵马前往解明智城之围。织田信忠自从元服以后,信长几次大战都将他带在身边,自己亲往冲杀,往往让信忠留守本阵,这样做,也是为了提升信忠的威望,使他将来可以顺利继承自己的宝座。

信玄虽死,武田军实力未损,织田军与其展开对战,不仅未能取胜,明智城还因为饭羽间右卫门的叛变而陷落了。于是信长加固附近的高野城,命河尻秀隆守备,又修筑小里城,命池田恒兴守备,防止武田军深入,然后收兵返回岐阜。

三月份,信长入京,下令割取奈良东大寺正仓院中的“兰奢待”。正仓院为东大寺附属的宝藏库,主要收藏圣武天皇生前所收集的各种宝物,其中的兰奢待,乃是日本最大的沉香,长一米五、六,最宽处直径近四十公分,八世纪时由光明太后进献给东大寺,当时重达十三公斤。历代天皇或幕府将军偶有割取兰奢待自用或赏赐臣下的,既非天皇也不肯当将军的信长也下手去割,很明显是为了昭示天下自己权力之伟大。

使者来到东大寺,却被僧兵给拦住了:“兰奢待乃是皇家的宝物,没有天皇陛下的敕命,任谁都不能碰。”他们同时还嘲笑使者:“从赖朝公【指初代幕府也即镰仓幕府的首任征夷大将军源赖朝。】开设幕府以来,历代的征夷大将军中也只有东山殿下割取过兰奢待,信长并非将军,他有什么资格觊觎非份呢?!”

所谓“东山殿下”,指的是室町幕府第八代将军足利义政,此公可谓是最后一个实际掌有权力的室町将军,当他在位后期爆发了“应仁·文明之乱”,从此历史就迈入了战国时代。义政虽然治政很糟糕,但他在京都的东山建起了包括“银阁”在内的一系列建筑,收藏大批刀剑、茶器、书画,开创了具有浓厚武家色彩的“东山文化”。信长在进入洛中以后,到处搜集流散的“东山名物”(即义政的收藏品),想要复兴武家文化,开创新的治世,所以他才会突发奇想,也来割一块义政曾经割过的兰奢待。

使者进不去东大寺,只好退回京都禀报信长。信长冷笑道:“要天皇的敕命是吗?好,那就去搞一份。”天皇朝廷就捏在他的手心里,区区一纸敕命,哪里还有搞不到的道理?于是三月二十八日辰时(早晨七到九时),使者再次来到东大寺,手持天皇敕命把兰奢待运离正仓院,搬入多闻山城中。随即在众将静默观礼下,织田信长按惯例割取了一寸八分见方的香块。

信长所以执意要割取兰奢待,其实有两种想法:一是昭告天下他将代室町幕府而兴,成为武家的领袖,并且连朝廷也要仰他的鼻息,不敢违拗他的旨意,二是为了威慑奈良各寺的僧徒。奈良是日本旧都所在,著名的兴福寺和比叡山延历寺相同,都是传统认为镇护日本的佛教圣地,并称为“南都北岭”。信长想要打击旧的佛教势力,对比叡山用剿杀,对奈良用威慑,其用意本是相同的。

信长到处搜集宝物,并非为了满足自己的贪欲,或者有什么收藏的癖好,一切举动全都是具有政治意义的。其实相比那些“东山名物”和兰奢待而言,或许信长本人更喜欢没有名气却很新奇的地球仪一类的东西。那块兰奢待,据说他此后不久就在一次茶会中全都送给了堺町的商人,自己没有留下一片。

威慑了奈良诸寺以后,五月份,织田军攻取了六角残党的最后据点石部城。随即信长得意洋洋地参加了贺茂神社为祭神而举办的赛马会,他让自己的马廻众都全副武装,骑着装配全套高级鞍具的骏马,轻易赢得了比赛,以向围观百姓展示自己武力之盛。

在搞完这些稳定人心,显示权威的表面文章以后,就迎来了最适宜作战的秋季。七月十三日,织田信长第三次亲统大军,发动了对伊势长岛一向一揆的最后决战。

「长岛的大屠杀」

在征讨长岛一向一揆的时候,对应本愿寺号召天下一向宗徒对抗织田氏暴虐统治的檄文,信长也针锋相对地颁发诏命,称:“僧人本应潜心修行,追求学问,而今本愿寺的和尚却耽于红尘繁华,骄奢淫逸,更进一步介入世俗纷争,违犯国法,据地筑城反抗领主。这般恶行,我当以合法领主之身份严惩之!”

检讨了前两次征讨的失败教训,信长此次调来了新归附的志摩(今三重县东部)水军,以对应河岔纵横的长岛地区。志摩国濒临伊势湾,水运发达,当地豪族九鬼氏编组有强大的水军力,人称其家督九鬼右马允嘉隆为“海贼大名”。

除水军外,织田陆军又是兵分三路:东面由织田勘九郎信忠为主将,统率织田信包、津田秀成【津田氏许多将领都是信长同族,此后改苗字的,比如信长的十弟秀成,五叔信次,三叔信光之子信成、信昌等。】、森长可、池田恒兴等将出市江口;西路佐久间信盛、柴田胜家、稻叶一铁、蜂屋赖隆等将从松之木渡河出香取口;中路由信长亲自统帅,以津岛为本阵,配下羽柴秀长(秀吉之弟)、丹羽长秀、安藤守就、不破光治、佐佐成政、前田利家、河尻秀隆等将领,从中筋口指向早尾口。总兵力比上次又多了一万,达到七万之众。

一揆势力在小木江村严密防御,正当信长中军,他们搜集附近船只,渡河向堤防上的织田军展开猛攻,被羽柴秀长、丹羽长秀等将击退,损失惨重。

战斗持续到七月十五日,九鬼嘉隆、泷川一益、伊藤三丞实信、水野监物信元等将驾驶着大批安宅船(一种大型战船的名称)赶来增援,随即北畠(织田)信雄、岛田秀满和林秀贞的水军也浩浩荡荡杀至。陆上织田军趁势发起进攻,从水陆两线将整个长岛地区团团包围起来。此时一揆方所余,只有长岛、大鸟居、屋长岛、筱崎、中江五砦而已。

织田信长父子将本阵前移到长岛南方的殿名(在今三重县多度町),指挥诸将猛攻上述五砦。八月二日,织田军用大铁砲打破了大鸟居的砦墙,据守砦中的一揆势力提出投降请求,却被信长一口回绝了。“奸恶之徒必须杀尽,以偿还他们多年来叛乱破坏的罪过!”他这样喝骂道。当夜,大鸟居中的一揆趁着风雨,携家带口蜂拥逃出,织田军在后猛追,不管男女老幼,不管是否战斗人员,开始了残酷的大屠杀。暴动群众竟被毫不留情地杀死一千余人!

十二日,织田军又攻克筱崎砦。但因为面对不怕死的一揆众,前后猛攻月余,己方也已经损失惨重了,信长遂决定对剩下的三砦采取长期围困策略,希图将敌人拖垮和饿死。包围战一直持续到九月底,长岛砦一揆弹尽粮绝,过半躲入砦内躲避兵祸的百姓饿死,遂再度提出投降的请求。

有了上回攻击大鸟砦的教训,信长这次很爽快地就答应了对方的请求。九月二十八日,一揆和家属百姓纷纷打开砦门,乘坐小船前往织田军阵归降。但等他们来到河中心的时候,突然遭到敌军铁砲攒射,随即是大安宅船的撞击,织田水军的白刃相加。可怜的百姓们如同稻草般成片倒下,鲜血把河川都染红了。

对于这种违背承诺的无耻举动,百姓们愤怒如狂,有六、七百人虽然身不披甲,手无寸铁,却仍然冒着枪林弹雨猛扑到织田军中,用拳头和牙齿攻击敌人。面对这些走投无路,丝毫不知恐惧为何物的百姓,织田军卒面如土色,纷纷向后溃逃。

织田信长终于尝到了背弃信约,残酷镇压百姓的恶果,他的庶兄织田信广、十弟津田秀成、叔父津田信次,以及叔父信光的三个儿子(信长的堂兄弟)津田信成、信昌、仙千代,全都在此役中被暴怒的长岛百姓杀死!

仇恨的怒火相互引燃,越烧越旺。得知这些噩耗的信长更为怒发如狂,手段也更加残忍。攻破长岛砦后,他率兵重重包围了剩下的中江和屋长岛两砦,竟然放火将砦中百姓近两万人全部活活烧死!这就是封建统治者必然会对反抗百姓施加的令人发指的暴行!

信长是一个革命者,也是一个暴君,虽然身处乱世或许逼不得已地要拿出一些雷霆手段来,但对手无寸铁的百姓展开如此大肆屠杀,是没有什么理由可以为他开脱的。当然,为了自己的私欲,煽动百姓与信长为敌的本愿寺显如之流,也同样逃不脱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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