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回来时,沈贺再不复方才的严父模样,呵呵笑道:“潮生真知道维护为父的面子。”
沈默哭笑不得道:“今天好些了么?”
沈贺点头道:“身上有劲多了,估计要不了几天,就能下地行走了。”
“不急,养好了再说。”沈默一边从屋里收拾些滋补品,一边轻声道:“我去看看长子。”
“多拿点吧。”沈贺笑道:“那次从济仁堂开回来的还没吃完,沈老爷又给送过来好多。”说着一指自己脸盘道:“昨天七姑娘说我脸上红光焕发,你说是不是补过了?”
沈默点头道:“我也觉着过犹不及。”便将各式各样的补品装了满满一布袋,拎在手里道:“好生歇着吧,我走了。”
“什么时候回来,等不等你吃饭?”
“后晌吧,等的着就等,等不着就不等。”丢下不负责任的一句,沈默闪身出了门。
“毛毛躁躁的臭小子!”沈贺笑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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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的人群并未散去,又费了好一番工夫,沈默才得以脱身。他不明白这些人都杵在这儿干吗,为什么既不上去又不离去,仿佛在等什么似的。后来他才知道,今天沈老爷开流水席庆贺胜利,这些三姑六婆都是来排队蹭饭的。他们之所以在自己院子里候着……也许是觉着在这里站站,待会吃得会更理直气壮些吧。
出了永昌坊,继续往东走,便渐渐离了繁华地带。黛瓦粉墙、整齐精致的二三层楼房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些个低矮破旧的平房……江浙一带气候潮湿,平房住起来十分遭罪。一个漫长的梅雨季节,便会连人带东西,一起长出美丽的绿毛。
是以整个江浙民居都以小楼为主,人们住在楼上,以免又潮又湿。但对盖不起楼的中下人家来说,却只能先忍着……然后攒钱盖楼,或者一直忍下去。
但他们绝不是最惨的,还有些赤贫的穷人,连平房都建不起,只能在更偏僻的河边“结庐而居”。这四个字看起来很美,但落到实处却只剩下无奈……所谓结庐便是搭建草舍……屋顶是晒干的稻草编成草爿,如鱼鳞般镶嵌而成;横梁是粗大的毛竹;支撑屋顶的立柱呢,便是更加粗大的毛竹;至于房屋四壁,则是用北方人叫做干打垒的土坯墙糊弄。
这样的草棚也只能勉强算作容身之处,连遮风挡雨都不合格,一阵台风便能将其卷到琉球去。但是一个月前,沈默和沈贺便居住在这样的草棚里,而姚长子一家,现在仍然住在这里。
循着记忆在这片货真价实的棚户区穿行,沈默看到了原先住的小草棚,伫足望之,里面已经有了新的主人。他便打消了进去一观的念头,轻轻地走开,没有再回头。
不一会儿便到了长子家。让沈默十分郁闷的是,这里也如赶集一般热闹。站在大门口,往四敞大亮的正屋里一看——嚯!左邻右舍的老婆汉子齐聚一堂,正在兴致勃勃的询问长子,在山阴的日子里受过什么虐待,住宿条件如何,吃的饭里是米多还是石子多?事无巨细都要反复追问,仿佛十分羡慕长子能被黑社会抓去一般。
看到长子爹娘在里面端茶倒水,沈默心中不禁涌起阵阵愧疚,若不是长子去探望自己,若不是自己去城隍庙找老头,他也不会与虎头会发生冲突,更不会被逮去,让爹娘饱受惊吓。
但走到门口了总不能再回去吧?大不了让他爹娘打几下出出气就是了。沈默只好硬着头皮进去。
听见有人进来,屋里众人齐刷刷转过头来,老邻居们眼神十分好使,稍一错愕便认出了沈默,登时兴奋的不能自持。呼啦一声围了上来,激动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方才还炙手可热的姚长子,一下子被弃之如敝屣,那失落的表情,让饱受冷落的沈京嘿嘿直笑,暗叫痛快。
这些老邻居可比沈家大院里那些光说不练的亲戚实在多了,他们一边围着沈默“潮生长、潮生短”的叫着,一边让女人回家,把好吃的统统搬来。那股亲热劲儿,让他十分的熨帖。
长子的爹娘也无比热情的支桌子,架椅子,压根就没半分埋怨他的意思。这让沈默更加不好意思了,向众人告个罪,勾勾手把沈京招到身边,轻声道:“身上有银子吗?”
沈京警惕的往后退一步,满脸愤慨道:“又想打我荷包的主意?”
“哈哈……”沈默干笑一声道:“先周转一下吧,等着兑出赌金来,从我那份里面扣给你就是。”
沈京这才松口气,伸手在怀里掏摸一阵道:“要多少?”
“先不说这个。”沈默摇头道:“你带人去买些熟食回来,还有黄酒也买它一缸,我要请这些街坊吃饭。”
沈京点点头道:“行,叫人跟我走吧。”这些天下来,他都习惯了被沈默指使着跑动跑西,当然他也愿意东跑西颠的。
谁知沈默一开口,老邻居们却不同意,都道:“潮生你这相当于回老家做客,我们应该尽地主之谊,怎能让你破费呢?”
“不妨事。”沈默摇头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该我请诸位长辈的。”双方又反复拉锯几次,最后还是沈京不耐烦,扬长而去道:“管你们吃不吃,我先去买了再说。”
见沈默一定要破费,老邻居们颇不好意思,唯恐自家婆娘舍不得,便纷纷亲自回家,将最好的吃食拿来,请沈默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