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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辰既到,众秀女便陆续归位、等候遴选。

然而不知是贵人事多,还是存心考较秀女们的涵养,竟是久久未有人至。秀女们虽心下纳罕,也只拿了帕子小心地擦去额上细汗,不敢旁顾。又过了两炷香的工夫,才见一个圆脸宫女脚下生风地小跑过来,袖着手,脸上却是喜气洋洋。

“诸位小姐们实在久等!好叫诸位得知,方才我家贵妃诊出身孕,圣上一时大喜,外头有些忙乱,这才耽误了许多时间。想来这也是好兆,该阖宫同庆的!现下那边忙完了,小姐们尽可随奴婢入殿参选。娘娘已吩咐,今日面圣秀女无论中与不中,均赐金镯一对,以表庆贺。”

秀女们听了此言,不由小声议论起来,更有出身贫家的展露欢颜的。她们还在讨论宫女口中的是贵妃究竟是苏李哪一位,越荷却因这突然的消息有些站不稳。

心中如有一道惊雷闪过,轰鸣震响。方才那个宫女,是玉河身边的琼英!——怀了身孕的是她的亲妹妹李玉河!是了,定然没错了,是玉河怀孕了!

玉河……?那个娇宠长大的女孩儿?她疼爱至极的小妹?怀了江承光的孩子,这竟不是一场梦。刹那间,越荷心中滋味莫辨。然而更有一种奇特而宽慰的念头浮起:玉河既入宫不久便顺当怀上,那、这说明皇帝并没有限制李家女儿怀上孩子的意思!他并未心狠到底!

那么她前世的怀孕也并非是旁人算计中的一环,而是真正的意外!

思及此处,越荷藏在衣袖中的双手微微颤抖,她耻于自己这一刻感到的安慰,像是还残存着的软弱。但下一刻呼吸又陡然急促:既然怀孕的是玉河,苏合真又一向以为皇帝忌惮李家势力会扶李家女坐上后位,那么她会不会像对付昔日的自己一般,对着玉河出手?!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小妹并不知道苏合真的真面目!

紧迫感让她无暇再思考自己的事情:江承光是无法依靠的,他的确不喜欢带着李家血统的孩子,她前世就已经知道。他对她怀孕表现出的并非是忽视,而是刻意的冷淡——这一次,他也未必会站在玉河那边。

江承光对怀孕妃子的态度是从先帝那里承袭来的。有本事生下孩子并庇护的女人,才有资格做皇子公主的母亲;有本事平安长大的孩子,才有资格角逐皇位。

这种态度既冷血又实用:妃嫔怀孕时他几乎不会多加保护,生下后如是皇子照旧放养,若是公主才会稍稍庇佑疼爱。因此,他登基七年,至今膝下只有一子一女长成。

倘若有宫嫔害人并被抓住了证据,他也不吝处罚。但主动回护却是极少,因此宫中孩子屡屡夭折。现下只有辛后所出的大公主,及云婉容膝下的大皇子存活。

公主是身份娇贵的女流暂且不论,据越荷前世所知,大皇子亦是因江承光有愧云婉容才刻意保了下来。其余的,如汪婉仪夭了的儿子一般,生来死去,俱是寂寂。

然而玉河现下已不是你的妹妹——心中有一个声音提醒着,那是长信宫李贵妃,和今生的你并无一丝牵绊,你连关怀她的立场都没有,更如何考虑这些问题?

忍不住暗自苦笑。

但尽管满腹心事,越荷到底在宫廷生活中学会了不露声色的镇定。她在秀女队列中一言不发,跟着宫女到了偏殿等候传唤,也等着迎接未知的将来。

——————

温室殿内。

皇帝江承光现年二十八岁。浓黑的眉宇下,好看的眼睛时常微微眯起,流露出或温和、或阴郁的神情。他是颇有城府的人,深谙帝王之道亦以明君自期,但小节上却时常显露内心的犹疑不安。他为人勤政,但也不拒绝遴选美人。很难说他究竟是心狠还是心软,喜怒亦是不定,但惯常却以温和面目示人,身上时时闪现出身为帝王与平凡男人的矛盾来。他坐在正中。

居于左之尊位的是贵妃李玉河。年方十六的贵妃初初怀孕,整个人都透出幸福的光彩。先前正因皇帝想送她回宫休息,她却闹着要留下看选秀,这才耽误了时辰。

玉河的神态是那种被宠爱的女儿家所拥有的无忧无虑的娇憨,大而灵动的眼时常一转,流露出任性与顽皮,及对身旁男子毫无原则的崇拜依赖。她个子有些娇小,坐在身形高大的皇帝身边无半点贵妃的气魄,倒有贵女的风度。将近一年的宫廷生活并未给她的少女心肠带来多少改变。

而皇帝右手边的则是婕妤洛微言。她姿容清丽,却不似苏贵妃之病态,而是温婉贤淑、气度端雅。她出身金陵世家偏支,早在大定二十年便入太子府。早年并不受宠,然而近年来随着父亲官职一路高升、荣登族长,她也渐渐进入了众人的视线。

她如水之柔婉,却能不动声色而穿石。今日她一身流彩暗花云锦宫装,并不衬容貌,却年轻老成。虽则隐在煊赫的贵妃之后,然而贵妃年轻不懂事,宫嫔里真正能说得上话的,还是这位端庄婉约的洛婕妤。

此时秀女们已陆续进来过五六个。按本次选秀的规则,入选的留下赐座,落选的从另一侧被引出,待选秀结束一起送出宫由家人接走。现下已看过了五六人,虽偶有亮点却不足令皇帝动容,竟无一个被留下的。殿内气氛不由有些沉闷。

洛婕妤察言观色,不曾多话。玉河则是倍感无聊,后悔不曾听皇帝之言回承晖殿歇着。又暗忖下个秀女是否要问些刁钻问题捉弄一番,也显自己聪明。而江承光面上不露声色,手里却摸了两回玉坠子了。

钟薇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走进正殿的。

当太监叫出“钟薇”之名时,无论江承光抑或玉河都稍打了些精神,因为这是那份早已定了的“必选名单”上出现的第一人。如前所叙,大夏选妃秉从自愿,故世家贵女只要过了初选,几乎不会被黜落。即将相之家,三世未可辱也。

然而即便不看家世,钟薇的资质也值得入选。她所裁制的一袭深衣,月白色的缎料上无半点线缝痕迹,唯独裙角栩栩如生地长出一丛水仙来,意境深远雅致。发间亦簪了淡色的木芙蓉。

那木芙蓉含笑一如钟薇,淡然而美好。

皇帝不禁微微点头。宫里和世家间的尊重是相互的,皇帝会挑选豪族女子入宫,而世家也不会送上粗陋浅薄之女。钟薇,绝对是世家女中的佼佼者。

洛婕妤温婉地转向皇帝,轻声道:“皇上,这深衣是极难制成,而此番考核之艰难尤甚。盖因深衣上下为一体,而所给衣料有限,倘裁剪拼接必有痕迹不美。而此女裁制时,却是做到心中有数,下手也极准。一气呵成,绝无半点纰漏,才得此衣,可称沉稳细心。十分可嘉。”

此言也见洛微言详知女红,非玉河可比。如无她在,江承光一个男子未必能知女红好歹。

其实洛微言心中尚有一言未道:此女绝非仅是心细沉稳。她七日能裁出深衣已是手艺娴熟,绝来不及给衣裳多做装饰。她必早知此事,故舍弃全局,只在衣裙一角精心刺绣了水仙,可谓胆大心细!而钟薇也成功了。这绝对是个心中有成算韬略的人!

皇帝闻得洛婕妤此言,果然大悦。正欲开口,贵妃已抢先道:“那便留下钟氏,赐座!”说罢又俏俏地瞧了皇帝一眼,一副我要施恩你别妨碍的样子,惹得皇帝微笑不止。

钟薇遂下拜:“臣女钟氏蒙受天恩,不胜惶恐,拜谢圣上、贵妃娘娘、婕妤娘娘。”落落大方,沉稳有度。

玉河不服,轻轻噘嘴:“还是先谢圣上,臣妾的心白费啦。”惹得江承光轻笑不已。而钟薇也恰到好处地微露惶恐之态,受赏退到侧旁小坐。

——————

许是“好事成双”的道理,钟薇堪堪在一旁坐好,下一位秀女已令人眼前一亮。只见冯韫玉镇定地走到帝妃面前福身:“民女冯氏韫玉,参见圣上、贵妃娘娘、婕妤娘娘。”她虽口称民女,却镇定自若,胜过前面许多人。

皇帝见她装束,不由大感纳罕:“不是只许挑一匹布的吗?你身上怎么搭了四色?”

原来冯韫玉一身粉色对襟襦裙,腰间收束着鹅黄腰带。水绿霞帔垂落身侧,还牵出墨绿穗子,清新雅致、温婉怡人。其小家碧玉的独特风情展露无遗。发间妃色朱槿花瓣轻垂,芳心吐露,娇艳欲滴,更给冯韫玉增添一分美丽。

冯韫玉虽有些紧张,却并无闪避之色。

她道:“回圣上的话,先头吩咐各选一匹,想来是考较单色制衣的本领。然而民女粗笨,不巧得了湘妃色,又怕不合,心想规矩里不曾定死了相互间不许交换,便看作一条出路。特裁了些粉缎去求姐妹们交换,竟得应允,实是民女之大幸。”

“原来如此。”皇帝抚掌笑道,“虽说是钻了空子,但能说服其它秀女,也是你的本事。互惠互利的道理虽浅显,却没几个人真能看透说透的,可见你聪敏过人。”

走到这一步的秀女之间,竞争已是相当激烈了!尤其是冯韫玉这样毫无背景的女孩。这样情况下,她竟能说服三个秀女陪她换料子,实在难得。

互换衣料以给自己增色的举动虽然有些钻空子,但对本就没把握单色出彩的姑娘们却不失为一次好的冒险,的确互惠互利。且换衣料亦是结下一份互助之情,万一几人中有入选的,保不得便是青云直上。故冯韫玉此举,实有大智慧。

虽说颇有些“犯规”之嫌,皇帝却并不生气。

本来此番复选,就是综合考较了女红、审美、处事等几个方面,取其佼佼者。原本处事一项只在争选布料、花朵中考,冯韫玉能别出机杼,于制衣过程中靠处事出了彩,亦是她的本事。不过下回选秀这漏洞就该填上,不许再换。否则今日之事传出,岂不是人人都要钻漏子?

“冯姑娘的女红看着也颇好。”洛婕妤见玉河没有出声的意思,方柔声道:“你既叫做韫玉,那妹妹可叫怀珠么?‘石韫玉而山晖,水怀珠而川媚。’此语倒与你品性有些仿佛。”

冯韫玉温顺恭敬道:“娘娘高才。民女小妹尚在襁褓,多谢娘娘赐名。”提及妹妹,她神色中不由流露出一种欢欣与温柔,看得皇帝心头一动。

早有乖觉的太监唱声:

“冯韫玉,留名。”

冯韫玉遂欣喜而不失态地谢了恩,也挪步到钟薇身边去坐。选秀亦继续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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