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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不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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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越嫔缓步入内的一刻,玉河紧皱的眉头便不自觉松了几分。

新封的越嫔上笼白玉兰散花纱衣,下罩软银轻罗百合裙,绣了藤萝长枝。垂挂髻以两根青绿色玉簪固定,又杂几朵同色绢花。面色恬淡,稍瘦的手腕上卧伏了一串沉香木蝉玉珠。

玉河见了,便有清新扑面之感。她虽爱奢华装扮,然打小惧热,如今见越嫔穿戴清凉,心中不由松快些许。尤其她腕上那串小玉蝉,稚拙可爱,隐约让她想起闺中和姐姐捕蝉的时光。

开口时,原本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口吻便不由顿了顿,道:

“过来,走近些……让本宫瞧瞧你的姿容。”

她原要说的是“姿色”,不知为何心中一梗,硬是换了词句。而下首的越荷面上不动,心下已感刺痛之意。她定了定神,待要移步,汪婉仪已然笑了起来,眼神怨毒:

“娘娘您瞧,这越嫔实在矜持。您不过想细看她一番,又不是要生吞活剥,这般扭捏作态,是把咱们娘娘当什么呢?”她丧子后彻底失宠,为保住荣华只好拼命巴结着宫里权贵,状如疯狗般咬噬那些年轻得宠的女孩。但长年下来,或许她也在这种行为中得到快意,愈发癫狂。

昔年月河为掌宫贵妃,亦是她巴结的对象之一。如今身份变换,汪婉仪便迫不及待调转了矛头。越荷见此,心中只有好笑悲哀的,却没什么恼怒之情。

她并不应答汪婉仪的挑刺,只静静地上前了三步,微微抬脸。心下平静坦然,只有些悲伤莫名。天底下怎会有十全十美之好事?虽重活一世,却要与妹妹相见不识,日后还不知要经历些什么。思及此处,不由更感寒凉。

玉河神色掩在团扇之后,看不分明。汪婉仪却犹自刻薄不休,越荷见她实在无状,遂不轻不重道:“婉仪怕是言重了。贵妃身怀有孕,如何听得这些粗话的。”给了个软钉子。

汪婉仪宫女出身,说话素无讲究,又爱尖酸的,听了着实叫人头疼。可她自己却并不察觉,见越荷还敢顶嘴,气得一拍桌案提高嗓门,喝道:“你冒犯娘娘,还有理了!”

越荷微微摇头:“嫔妾不敢。”却听妹妹已倦倦地道:“婉仪,你小些声,吵得我耳朵疼。”一句话叫汪婉仪涨红了面皮,却不敢争执。玉河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又转向下首的越荷,神色逐渐变得幽深不定。

她惯不爱口舌纷争,可不知怎的,心中却有维护于她的微妙冲动。可玉河也并没忘记自己叫她来是为什么——到底心气未平,要争一争。玉河心下情感交杂,又因孕热有些睡思昏昏,爽性快刀斩乱麻应付过去,开口道:“去取本宫的织锦昙花披帛来。”

这是直白的讽刺:昙花一现。虽盛极一时,终不能久持。但越荷却微舒一口气,因为这总比她料想中的许多结果好多了。当下默默等着。

玉河亦不说话,只时不时瞧她腕上的玉蝉。

不多时,琼华已捧了那披帛来。金线刺绣的昙花煌煌灿烂,似要刺人眼眸。玉河开口道:“赐给越嫔罢。”神色已倦极,扭头不再看。

却闻越荷道:“娘娘好意,本不该推辞。只此物甚是华贵……”转头瞥见那屈膝的女子,玉河心中没由来一阵烦躁,气急道:“怎么?本宫的赏赐你还不敢要?莫非要本宫为你请封,做了妃子娘娘才愿意领受?”话出口,自己先愣了。

越荷低声道:“不敢。”眼中终是忍不住浸了湿意。方要下拜谢恩,却见玉河面色极疲倦,又兼茫然出神,终忍不住开口问道:“娘娘,你看着甚是困倦,可是畏热睡得不好?”

玉河惊问:“你怎知……”才觉失态着恼,越荷话已继续了下去。

“娘娘不妨用些桂枝百合汤,趁温热饮了,可清热安眠。万不可一时贪凉享用冰镇……”她微微叹息,“听闻娘娘母家有至宝青缕玉枕,极清凉又无寒气。娘娘既怀了身子,不妨向成国公夫人讨要。想来夫人一片慈心,必然愿意助娘娘安眠些许的。”

其实,那青缕玉枕早做了李月河的陪嫁。

据越荷打听,应当已被江承光随其它陪嫁之物一并赐予玉河,此刻便正在长信宫中。只是玉河孕中难免诸事忙碌,宫人们未必想得起来这件前贵妃的陪嫁之物,故越荷出言提醒。

她总是盼着妹妹好些的,更何况,她那么个小小的人如今又怀上了孩子,不知道有多么凶险……越荷已立誓不再频频回顾前世,可如今她仍忍不住怀疑,妹妹是否会蹈上自己的覆辙?

而此时的玉河已然紧紧地攥住了玉制扶手,面上满是惊厉之色:“你——你又从哪里听来的本宫家事?”心中惊涛骇浪,从前长姐也是这般叮咛于她,炎炎夏日,一勺勺喂她带温的桂枝百合汤,哄她酣甜入梦。这一切,难道真的是巧合?

越荷低声道:“青缕玉枕乃前朝至宝……”

玉河一言不发,只觉头中乱糟糟一片,既有要大吵大闹的烦躁,又有种莫名的温情之感。忽然之间,她再也不想针对越嫔,只想关起门来痛哭一场。

此时却有宫女来报:“禀娘娘,霍婕妤至。”

玉河才惊醒过来。虽不知霍妩来此为何,她却断然不愿在对方面前流露感伤软弱之态。遂强收了思绪,皱眉道:“请。”而针对越嫔产生的些许疑虑,也完全被霍婕妤的突然来访给打断了。

不多时,霍妩已扶了侍女红绡的手入内。仿佛是刻意同玉河别苗头一般,她穿着打扮亦极富贵奢华,较之玉河的娇媚,又增一分艳丽之色。

只见她披流彩织金的蜀锦长衣,额饰以桃花金钿,煌煌艳艳,似有光浮。高髻乌云,堆钗环珠翠;腮腻香雪,摇银玉流苏。长眉扫鬓,端的是美艳逼人。

整个人便如一幅锦绣,望之使人耀目,行走时更有异常妩媚之态。

此刻听她笑盈盈道:“贵妃娘娘怎地好端端唤了个越嫔来?她才入宫几日,不识得规矩,若冒犯了贵妃,该是我仙都宫教导不力的错处。”

越荷避让开来,微微福身以示恭敬。霍妩却未看她,只唇边含了若有若无的挑衅笑意瞧玉河。

而玉河的面色已然沉了下去,只觉肺欲炸开。口里冷冷道:“怎么,莫非本宫训导新人,还要向你霍婕妤报备一声?或者你以为本宫是豺狼虎豹,准备将越嫔生吞活剥么!”敌意显著。

宫里贵妃、婕妤不睦已久!二人早有过多次意气相斗,平日里亦多攀比。贵妃位高,婕妤多宠,算来谁也不是完全的上风。且她二人都爱做富丽装扮,玉河更娇艳可喜些,霍妩则多些妩媚风韵,各以为美,自是互不相服——而更深层的原因则是双方都来自于军功之家。

玉河出身成国公府,父亲乃开国功臣,亦是当朝重臣。而霍妩出身的霍家却是由今上亲手提拔,近年来在军中多与李家抗衡。双方争权夺势,互别苗头,已结下深厚仇怨。

便是两家的闺秀,在京城宴会上遇见了,也是要吵闹甩脸的。李月河是出阁早,霍妩和玉河却是打小便斗得厉害,又互相敌视。现下同为宫妃,安能和睦相处。

却听霍妩懒洋洋道:“报备么,自是不敢求的。宫中皆知小李贵妃娘娘是跋扈惯了的,我能求什么?无非是怕越嫔不懂事惹贵妃动了胎气,这才急忙赶来了。”

霍妩乃高傲之人,尽管仍居从三品婕妤之位,心下却早将自己看做了仙都宫的主位。玉河的手伸到了仙都宫来,她安能不怒?越荷既入住仙都宫,就当归她管辖,即便有错也轮不到旁人教训,不然丢的仍是她霍妩的面子。故小茶禀报后,她便立即赶来,无论如何不肯落下风。

只她人虽来得匆忙,却不忘精心打扮。语气亦不慌不忙,犹带一丝戏谑。

玉河果然动怒,指甲几乎折断在掌心。但她不知又想起了什么,面上渐渐浮现出春花烂漫之笑容,口里却露出几分讥诮之意:“是么?原来霍婕妤已能替本宫管教人了?”

她神色忽然转为冰冷,重重一拍桌案:“你哪里来的胆子!本宫竟以为皇上终于许你一个主位了。怎么,婕妤是梦里当贵嫔久了,认不清现实了吗?我堂堂贵妃行事,何须你来多嘴多舌!”

未能得封贵嫔名正言顺地统辖一宫乃霍妩心病所在,玉河此言极戳霍妩痛处!

她神色微变,却是曼声娇笑道:“岂敢。不过是忧心娘娘……孕中焦躁,事情一时给闹大,彼此下不来台而已。”眼波里却流露出几分恶意,“毕竟娘娘素来骄纵,比不得先前那位贤良淑德。我占了入宫早的资历,现下又辅理宫务,自然是要为娘娘多分忧的。”

玉河听她提起亡姐,俏脸顿生寒色。她目光不觉扫过阶下默立的越嫔,竟因在她面前提起姐姐感到了一丝不适。而就是这么一耽搁的工夫,汪婉仪觑见空儿,已经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

“霍婕妤这话好没道理!别是特来欺侮我们娘娘年轻的罢!嫔妾记得清楚明白,先前贤德贵妃在世,您照样没少同她呛声为难。贤德贵妃总是品性端良、无可指摘的罢!如今又拿她做筏子,来挑贵妃娘娘的不是。难不成婕妤以为,自己比两位贵妃都高出一头?”

汪婉仪这段话倒是难得的一针见血,可霍妩看也不看她,只轻蔑一句:“你又算什么东西?配与本宫说话么?”就轻飘飘打发了。

“那不知道以本宫的身份配同婕妤说话么?”玉河终忍不住,愤声喝道:“霍婕妤,我姐姐自然是贤良淑德,千好万好。本宫纵然有不及姐姐之处,却也轮不到你来挑刺!”

——更何况,自己的恩宠远胜于姐姐,这一点也足够了。

越荷听了心下凄然,贤良淑德?不过被逼无奈后自保的招牌。

殿内气氛一时因玉河的怒喝而僵住。此时却听得男人笑声醇厚道:“贵妃这里今日好生热闹。”正是江承光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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