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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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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为越嫔妹妹还来看我。”柳叶眉的女子淡淡一笑,声音极为好听,“只是我身体不好,怕过了病气给你。咱们远远地说几句话便罢了。”

“堂姐!”楚怀兰有些不满,“你这是说的什么见外话,越姐姐和咱们一样,都是——”

“阿椒。”傅卿玉以目光止住她将要脱口而出的话,随即温和地笑了笑,“我和你越姐姐有些体己话要说,隔壁给你备了冰糖奶窝,先去吃一碗好么?金丝酥糕亦留着呢。”

“堂姐,我可不是小孩子。”楚怀兰撇嘴,又忽地吐舌,逗了两人俱笑,“好啦,知道你们嫌我傻气,我走就是。”离去时脚步轻快,并无生气模样。

越荷心道:阿椒虽于前朝身份上有些执著,到底性情本真爽朗,也很难得了。

待她去了,傅卿玉方温婉一笑:“难为你一路照拂阿椒,我已听她说了。这孩子这般淘气性子,想来给你添不少麻烦。”然语气亲昵,显然对堂妹颇为喜爱。

越荷微笑道:“娘娘多礼。阿椒爽朗,亦叫我心下开阔许多的。”

傅卿玉仔细瞧她一眼,温声道:“这话暮气了些,你一个年轻姑娘,本不该抑郁——我实在得和你道一声歉。”微露愧疚之色。

越荷忙道:“怎敢。”心下明白对方是在提傅北退亲之事,其实那件事对她也很尴尬,倒谈不上需要致歉——真正需要致歉的那位越荷姑娘,已经不在了。

傅卿玉道:“无妨,此事不过几人知道。你到底与我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又命不久矣,何必说出来阻你前程?不过陈年旧事罢了,你无需害怕。”

越荷心中一缩,假若她曾经定亲的事情被人捅开……到底是极不好听的。然而,正如傅卿玉所言,她的确没有不愿意越荷得宠的理由。

这位前朝公主对万事都看得极淡,但也总愿意照拂几分自家人。哪怕她或许更亲近堂妹楚怀兰,也不至于刻意害她。正想着,已听卿玉叹道:

“倒是我们……对你不起。”

越荷沉默了下来,她想起因为傅北退亲而悲愤上吊的两位老人,孰是孰非,又怎么说清呢?

傅卿玉已在轻轻地喘息:

“也不必瞒你,阿椒入宫,本是为我这病弱的身子。圣上的意思,要有这么一个人在,能够显示出本朝对前代的宽容,也好叫野人返乡务农、遗民各自归顺、治理减少波折。”

“而点你入宫则是为了军心——陈朝军队里有不少壮丁编入了大夏军中,遣散的也多是青壮执念,他们都极爱戴越威将军。越荷,你比阿椒聪明,有些事须你多担待。况且,这几日我看下来……”

她垂下睫毛,微微一叹:“阿椒定然是得不了宠了。”

闻得此言,越荷心中一跳,旋即露出一丝不安神色。

傅卿玉流露了些宽慰之态,温文道:

“此非你之过,无需介怀。我是明白的,想来日后阿椒也会明白……”她声音淡淡的,“圣上虽要抬举咱们,昭示宽容,却绝不会过分抬举,平白叫陈朝遗民们自矜身份,也惹臣子们不满。”提起前陈,她面色如常,只目光稍黯。

越荷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这是江承光的性格,苛求完美所致,凡事都追求绝对平衡。有抬举的,必然有失意的作为反差,而现在,她很显然成了被抬举的那个。

换作别的皇帝,或许不会如此在意。后宫的女人漂亮可爱,能讨好到他就给些恩宠,楚怀兰或许还有些希望。但这条路在江承光处却是被堵死的——他这种对于绝对完美的极致追求之下,内心的不自信和不满足如此清晰。不过在民间和朝堂,这位皇帝的风评倒很不错。

他也的确致力于塑造一个圣人的形象。

但越荷此刻却只能佯作不知,劝道:“圣上尚未招过阿椒,或许来日更喜她……也未可知。”

傅卿玉轻轻摇头:“这届选秀入宫的七人里,唯独阿椒是圣上不曾瞧中的。其余虽有内定,人却颇出彩,或如顾芳媛,又有太后为盾。所以,阿椒必然会是那个失意之人,这已很明显了。”

她道:“或许这也是件好事罢……阿椒并不善于同人争斗,至少她的身份能保证她衣食无忧、不被人无端地苛刻陷害。”

语气颇有悲凉感伤之意,越荷不便接话,只好听她往下说着。

“阿椒是很喜欢你的,我想,若托你照顾她一二,你想来是肯的。必须要有一个和陈朝有关的女子在后宫站稳位置,阿椒的性情不适合,我也只能托付给你。可是越荷——”

她静静道:“见过你的面之后,我反而开始不确定起来。或许,你比阿椒更不合适。”

那道声音轻飘飘的,停在越荷耳中,却不啻惊雷。越荷心神俱震,隐隐有种强烈的直觉,傅卿玉真的已经看出了什么关键的东西!行一大礼道:“请娘娘指点。”她不断回想着自己的每一个细节,是哪里——哪里让傅卿玉——聪慧剔透的傅卿玉有了这种想法?

莫非真的有注定之说么?莫非重来一番的李月河,仍然是一个失败者?种种念头不断纷扰,耳边却是傅卿玉的声音,宁和而好听。她说:

“你看上去……想争又不想争。”

越荷愣住了。

“你……小小的年纪,心里却极厌烦这些纷争,似看惯了罢?可你偏要入宫。我观你言谈举止,绝非一时负气赌劲之人。越荷,你是有什么心愿在宫中,非要来这里,却不稀罕争斗之事,也无手腕意志么?可知这念头多么荒谬!”

傅卿玉咳嗽几声,苍白的脸泛上红晕,她制止了要过来搀扶的侍女绿蜡,继续说道:

“既入宫,便当下定决心。除非你决意避世,放下所有念头——妄图含糊逃避争斗是绝不行的!可知一点软弱便会害死自己?越荷!我们第一次见面,此前素不相识。然而,你日后在后宫和我代表的是那些可怜可敬又可鄙的人——你必须认清自己的位置,早下决断!”

“否则,你以为这样下去能够有多久?你——你是聪明之人,必定懂我意思。”

她道:“这是你自己的选择,现在后退一步还来得及。可是将来,一旦你真正选择了接替我的位置,便不容你回头!越荷,你可知为何我这么多年,离一宫主位只差一线却屡屡未封?”

“因为我晓得自己命短,又精力衰微,无力卷入更多。圣上有意平衡后宫,我不肯担这个责,如何能奢望主位?可是你不一样啊,越嫔。你年轻漂亮,圣上现下又还喜欢你,你明明可以做得比我更好——登上贵嫔位甚至妃位,但你也必须投身——”

她薄而优美的红唇忽而一抿,吐出两个冷冰冰的字眼:“斗争。”

越荷心下忽生寒意。

卿玉厉声道:

“我不管你心中作何想法,你是轻蔑自己的身份也罢,骄傲自己的身份也罢。自此,只要你踏上这条路,你就和那些人——遗民罢,你们都用这个称呼——你就和他们休戚相关。他们是你的后盾,你披荆斩棘、砥砺前行,也会为他们开阔天地。别以为后宫一亩三分地就是全部了,对别人也许是,对我们这种人,绝对不会是!”

“昔日,他们的子弟出仕的时候,因身份被人刁难,可以说,我是慧婕妤的子侄。圣上都愿意封慧婕妤,你们又凭什么饶舌?来日,他们要说,我是越嫔、越贵嫔、甚至是越妃的子侄——你的存在可能不是为了他们,但已经和他们所有人紧密相连。我今天的话,你全部记住,日后也不可忘记。越荷!假如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她在皇帝面前仍有体面,想必现在开始教导楚怀兰,也可出些成效。而比起如今这般心气皆无的越荷,粗莽却自有闯劲的楚怀兰,或许是更明智的选择。

她垂下头,凝视着那衣衫简素的女子,目光沉凝如霜。越荷,你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而此时的越荷亦是心中有叹:傅卿玉能在后宫立足多年,纵然谦称一声“避世”,也是极有水准的——她的确一语道出了关键。就连她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的关键之处。

是啊,她回到了后宫,曾经害死她的地方。她似乎是为了公道而来,为了自己心中的善恶,除去自己之外没人会在意的往事。又似乎……那只是渐渐地变成了一种习惯?

尽管她厌倦着她所承受的一切,可是在那道圣旨来到江南的时候,亦是她自己做出了选择。她是真的恨极了苏合真么?抑或只是失去了在另一个地方开始新生的勇气,又急于找回自己失却的人生,这才匆忙地回来。她的心里,其实从未准备好浴血厮杀。

假如不是傅卿玉点醒,她不知道自己还会继续这样的状态多长时间。

还能够这样下去吗?宫墙深深,是能够容下闲愁思绪、掉以轻心的地方吗?当她以越荷的身份回来之初,难道不该早已下了决定?生,或者死。

——这个问题容不得丝毫的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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