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常的宫廷里,妃嫔有喜也是很?正常的事,和管事的说一声,六局一司把记录都给严密合缝地对上了,然后就可以?开始享受孕妇待遇了呗。到了日子,若能平安生?产,不论男女,一般总有点好处拿。这?都是定下的规矩,处处都有前例,孙贵妃遣人来通知太后也可以?说是按规矩办事,接下来该怎么?处置,那按规矩来办就是了呗。
但问题就在于,现在的永安宫是没有领导在的。其领导现在等于是去坐牢了,虽然说待遇得到了改善,但也因为两人会谈后只取得了改善待遇这?么?一个结果,出狱的旅程可以?说是很?不顺利。而小吴美人还只是个美人而已,品级低到都没有资格单独来给太后请安。
虽说她出身低,品级低,可怀了皇帝的子嗣,如?今这?个身子是金贵的。如?果让她继续住在永安宫里,小孩子不懂事,没个靠谱能做主的妃嫔看着,万一自己把孩子给折腾掉了,这?是很?大的损失。可如?果要从自己身边派人过去,或者是定期让小吴美人身边的人过来请安呢,虽然不是不行,但这?也有点太给她脸面?了。太后昔年,连太孙婕妤的体面?都素来是不轻给,说那什么?点,庄妃、贵妃、惠妃三人品级不高了?没有怀孕的时候了?也没有给过这?样的特权,此时亦是不想破例。
更重?要的一点,当?然还在于来报信的那是长宁宫的人,小吴美人又是长宁宫出去的。这?里面?蕴含着的态度,好像也不是很?隐秘吧。
太后翻阅了一下小吴美人的月事记录,不免微微冷笑,“真?是把人当?傻子看了。再想回长宁宫,不能正大光明提出来,非得拿肚子里的孩子开玩笑?那是皇嗣,可不是她一个人造出来的东西!”
报红、报病,因为都和侍寝的机会有关,不可能出现乱报现象,小吴美人近一年的月事都很?稳定,断报月事也是很?精准地在两个月前,中间是漏了一个月没报的。如?果不是这?几个月宫里太热闹,尚寝局的人早都要向尚宫局那边沟通去要太医了。但即使如?此,自家人知自家事,小吴美人又不是傻的,对一下两个月前承宠的那几次时间,她自己不知道往上报要太医,非得要在年节里去长宁宫吐上一把?
惠妃不管事也没渊源,庄妃坏事,皇后更是不可能,小吴美人在老上司宫里发现有孕的,若是乘势提出想回长宁宫养胎,太后不好拦——永安宫现在是不方便了,只要皇帝点了头,小吴美人就能从风雨飘摇的永安宫,回到蒸蒸日上的长宁宫了……
这?宫里就是不能想太细,知道得太多。到了太后这?个身份,想要知道什么?简直太容易了,看人也就自然看得很?透。小吴美人这?样的为人,是有点败坏老人家的心情,令她略觉恶心。
“不是有了身孕,也许还未必愿意回去呢。”皇后并没有回坤宁宫,而是就势留下伺奉太后午饭了。“不然,要冲以?前喂鸟的丫头叫声姐姐、妹妹,只怕心里未必能转得过这?个弯……”
“封了个美人,倒是觉得自己高贵了?”太后对小吴美人的印象有些模糊了,“咱们宫里连你们的出身也就那样呢,她不服气罗氏,倒也生?个儿子啊。”
说了几句淡话,到最后还是要来处理小吴美人的养胎问题,太后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吩咐乔姑姑,“指派南司药过去照顾吧,让她看仔细点,别由着产妇的性子,仗着有个孩子肆意折腾,到最后这?最重?要的孩子还保不住。”
“是。”乔姑姑自然不会有二话的。
南司药也是宫里有体面?的老人了,伺候过多少个妃嫔生?产,要压制住单单一个小吴美人,不是什么?难事,可若还加个能把她退掉的孙贵妃,那就力有未逮了。皇后静等了片刻,见太后没有什么?别的说话,不免在心底暗叹了一声:老人家对孙贵妃,实在也是束手束脚的,能用的手段,着实是不多。
正想着,却?见太后唇边浮现出了淡淡的笑意,这?笑意竟是半点都没带着晦暗,反而颇有几分惬意。
“不过,那小蹄子一番做作,倒也未必是在帮孙氏,说不定弄巧成拙……就看大郎是怎么?想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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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确也很?快收到了小吴美人有孕的消息,当?下自然是一阵喜欢。四女一儿,对一个皇帝来说实在不是个让人满意的数字,他一直都很?希望能有多一些的男丁,来分担皇长子身上承受的压力,以?及独子带来的风险。
不过,再一细听这?太后原样送来的消息:在长宁宫发觉有孕。这?最初的欣喜过后,皇帝也不禁沉吟起来了,这?长宁宫最近的动静,是不是多了点儿?而且,怎么?都还偏偏和孕事有关?
都是治人惯了的劳心者,要琢磨起来,难道连自己的后院还会那么?迷糊?皇帝寻思了一会也就想起来小吴美人以?前都是住在长宁宫里,说起来,好像和孙贵妃处得挺好的,毕竟都是潜邸旧人,以?前照面?的机会不少。
小吴美人闺名雨儿,在皇帝身边也是伺候了多年,她进宫的时候还是个做杂活的小丫头片子,到皇帝身边的时候年纪也不大,皇帝是看着她一点点长起来的。虽然多么?宠爱说不上来,但好感肯定有,不然,这?么?多宫女里也未必就临幸了她这?一个。在他的印象里,小吴美人是个很?藏拙的人,虽然话不多,但很?有眼力见,服侍起人来一直都很?有眼色、很?到位。可惜就是——怎么?说吧,毕竟是干粗活的宫女出身,文化水平还是比较有限,和皇帝有点说不到一块去,两人在一起,除了一些很?家常的家常以?外,也聊不出什么?来。
大概也就是这?个模糊的判断了,雨儿要是个性强烈得能让皇帝留下深刻印象,也不至于这?些年来还只是个没上册的美人。但就凭借着这?模糊的印象,皇帝觉得她也不像是糊涂到那种自己有了身孕都不知道,非得要去长宁宫吐一下才?明白?的。这?些年来,宫里只有徐循身上发现这?样的事,那也是因为她月事实在不规律,皇帝心底对宠妃的身体情况还是很?有印象的。不然一般的女子,哪个不是先停经,后扶脉,等确定有孕了才?开始害喜?
在心里回想了一下,大概也能想起,小吴美人每个月从侍寝盘上消失的时间好像都是很?固定的。皇帝心里就先把这?件事的偶然性给否决了,他也是有点好奇地在想:雨儿何必要如?此做作呢,故意去长宁宫来这?么?一出,是孙氏安排她做的,还是她自己有心?
什么?事都怕琢磨,自己家里琢磨琢磨也有这?么?多门?道呢,皇帝一面?也是觉得有点无聊——就这?么?几个女人,互相作来作去的能作出什么?花招啊,一面?,也是感到了一点趣味性。他半开玩笑地想:该不会是担心孙氏把她肚子里的孩子给弄掉吧。
怎么?说,现在是有了皇长子了,对孙氏来说,永安宫里若出现一个皇嗣,也许是不稳定的因素。就算玉女本人不这?么?想,也架不住别人会这?么?看待贵妃……底下人为了讨好上头,什么?事做不出来?吴雨儿有这?样的担心,当?然是很?小家子气,但也不能说是她自己太会瞎想。对这?种小家子气,皇帝还是应该要予以?鼓励的,这?总比随随便便把孩子给折腾掉了来得好。
如?此看来,长宁宫、永安宫之?间的对立,在众人眼中已经是严重?到这?个地步了。皇帝暗暗皱了皱眉头,头一回意识到了形势的严重?性,对母亲的话语,心里不禁是多了几分信服——虽然是自家的后院,但也是需要用点心思,不能再任性行事了,不然,家宅乱了,糟心的终究还是自己。要不是他前阵子根本没想这?么?多,小循现在也不至于住到南内去。而且,一住进去,居然还乐不思蜀,不想出来了。
既然已经是打算把自己的后院做个课题来研究了,皇帝的心情反倒是冷静了下来,他沉思了片刻,便吩咐马十道,“传我的话,令雨儿在永安宫住处好生?养胎,六局一司各派女史前往照料……”
他瞟了马十一眼,“永安宫现在空虚无主,我意思,该提拔个管事的宦官,你看,让谁过去好?”
皇帝和徐循关系的变化,没有人比马十更清楚了。他乍着胆子道,“若说有谁是又忠心、又能干,又和咱们渊源深厚,又有照管这?孕妇经验的宦官,奴婢斗胆,一时间是只想到了原来永安宫的管事,就是您身边的柳知恩……”
“噢。”皇帝这?才?想起来,好像还有这?么?一批人被他关在永安宫里过了年的。“他们现在都还关着呢?”
“确实是都还关着。”马十心底一松,语气却?还是那样平稳,“没您的话,谁敢让他们出来么?。”
皇帝笑了几声,顺口道,“那就让柳知恩出来管事吧,让他格外多照料照料雨儿,别让孩子出事了。”
马十利落地应了一声,见皇帝不再说话,便退出去忙活了。皇帝在心底记住了几件事,正要再拿起奏本来看,忽然又皱起了眉头。
虽说对母亲很?是尊重?,但皇帝心里也是明白?母亲的心机的。一个女人在宫廷里生?活了三十多年,出了大力把丈夫扶上了皇位,在那样危机四伏动辄得咎的宫廷环境里混出来了,岂能没有一点手段?这?手段不是说简单粗暴的逢迎拍马、欺上瞒下,而是说太后对于人心幽微之?处,恐怕认识得要比他更多。回头想想,自打母子俩一番恳谈,他自己一步步往前走,虽然看似是自己的意志,但走的似乎都是于太后有利的方向……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家事和什么?事都不一样,说不上是有什么?绝对的正确和错误,就看你怎么?想而已。皇帝现在也是终于把这?些女人的心思给大致搞明白?了,他知道自己在家庭里的地位,也知道她们都需要他的匡扶,可以?说,他的心思倾向哪边,哪边就是赢家。太后、皇后、贵妃、庄妃还有形形色色侍妾般的嫔妾们,她们的意愿说到底根本无关紧要,就和天下人一样,都得服从于他的心思……
再加上这?形形色色的保密方法,各种密谈、漏风、揣摩、收买、出招,掺和上数以?千计的宦官、宫女、女史,这?不是简单的两个人打架,倒像是群雄逐鹿,局面?太复杂了。连皇帝站在这?样的高度,可以?说是掌握了许多信息,都没法把局里的人给看清楚。你说孙贵妃居心叵测,也许是一早就打好了借腹生?子,一步步上位为后的主意,那为什么?不说太后和皇后早有了默契,宁可抬举庄妃,把孩子放到庄妃身边,也不愿给孙贵妃养呢?
当?然,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动机,有些事,诛心不诛行,有些事又是诛行不诛心。皇帝现在想的不是这?些几乎都有些哲学意味的问题了,他想的是:那天他和徐循吵架,两个人密室独处,守在门?外的马十又肯定没听到。所?有人都以?为这?场架,是自己误以?为庄妃心思深沉有心成为继后,过去泄愤,庄妃也许回嘴,两人发生?摩擦,完了以?后庄妃直接就被关去南内。
太后如?果按这?个思路来劝,她不可能说出“庄妃这?事,恰恰就是你懒于用心的体现。你设身处地地在庄妃的立场上想想,你就明白?她为什么?那样冲你了”这?句话。事实上,这?也是皇帝消气的重?要原因,站在徐循的角度来讲,她一直都是反对玉女收养皇长子的。也是因此,得到了太后和皇后的赏识,若是忽然反复了态度,以?后她在这?宫中还如?何能立足?还有谁会看得起这?反复无常的小人?
虽是女子,亦不能不讲气节。皇帝也是想明白?此点,才?恍然自己前一阵子都是钻了牛角尖了。——只是,太后如?果不是知道两人谈话的具体内容,她不可能如?此恰到好处地说出这?样的话来,甚至于说,哪怕那天马十把自己听到的只言片语都告诉了太后,她也很?难这?么?笃定地用这?句话来劝解自己……
太后是肯定已经完整听人复述过那天的事了。
皇帝的眼神慢慢地黯淡了下来——按着这?条思路去想,徐循的表现,就实在是透了疑点。如?果她真?的和自己表现得那样淡泊,又何须把一切向太后吐露?她不可能不知道太后一定会设法为她说话的。
而徐循身上,虽然有很?多东西是他觉得不舒服的,让他觉得她没那么?柔顺,不能照着他的意思来的。但亦有很?多东西,令皇帝都觉得宝贵珍惜,其中,她的直率、善良和勇敢,正是很?重?要的几样品质。皇帝也不是傻子,他知道他身边的红人没几个简单货色,从伺候他起居的马十,为他批红的王瑾,他的内阁大学士乃至六部高官们,所?有人都起码有很?多张面?孔……他们给他看的是一张很?漂亮的皮,而他却?能看穿许多人丑陋的真?面?目。
男人们、宦官们争,是因为争到了高处能有权力,有权力就有好处……哪怕是那些低等的小宫女们争,皇帝也能理解,也能宽容,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对这?些包围着他的虚假感到厌倦。然而,时至今日,皇帝又还有多少机会去听到一句真?话,还有多少人,会以?真?诚的自己对他?
这?种伴随着权力而来的孤独感,在权力的顶峰自然感受得最为深刻。他其实很?希望能有一处地方可以?让他不必去猜测别人,也不必让别人来猜测他,有一处地方可以?让他放下权力这?个手段,踏踏实实地过着正常人的生?活,能令他感觉到他自己还是个人。
很?多事,能深想都不愿去深想,更乐意这?么?睁只眼闭只眼,糊里糊涂做家翁,真?当?他傻?皇帝毕竟也是个人,也有人的弱点,即使只是自欺,亦都希望能有一片净土,在这?世?上为他独存。
然而,到末了到底还是要用掂量的眼神,去打量身边的一切,再度认清这?么?一个事实: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对他都不够真?诚。最终还是要猜测、揣摩枕边人的心思,往恶里去猜测所?有人的用意……
皇帝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忽然间有几分理解了祖父的脾性。
在权力的高峰盘踞得越久,对人性也就会越来越失望。亲如?父子又如?何,三个儿子的心思,老人家心里怕不会不清楚。
然而,最烦恼是,虽看得透,但感情依然存在,即使这?世?上几乎所?有人都不值得他们付出感情,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就算这?真?心也许已经被人轻蔑地践踏,但皇帝依然有种极为难受的冲动——他不想再追究下去了,他不愿再追究下去。孙玉女也好,徐循也好,甚至是皇后,他都不愿去挖掘她们可能存在的丑恶一面?,他情愿事情就这?样含糊下去,即使被骗,都依旧被骗下去。他情愿相信他的妻妾们大体都是好人,从没有人口是心非、阴谋诡计……
就算皇帝自己已经很?难把自己称作一个完全的好人,即使他夺走过许多人的生?命,放弃过许多正?、公平,纵容过许多邪恶,但他依然希望自己能够相信,这?世?上有人真?正因为他是他而爱他,而并非因为他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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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是有了个皇长子了,皇帝对小吴美人有孕的消息反应比较平淡,而且也比较令人费解。——这?么?多人不用,他偏偏重?新起用了庄妃身边最有脸面?的宦官总管柳知恩来重?新管理宫务。甚至还把话说明白?了,让柳知恩出来,就是为了照顾小吴美人的。
如?此风头火势的时刻,皇帝的种种举动,当?然都会引来众人的一番猜测。长宁宫里也少不得议论的声音,几个心腹宫女不论,周嬷嬷也是有点担心:这?一阵子,皇帝似乎忙于政务,几乎从未踏入后宫。长宁宫这?里,自然也许久都没有得见天颜了,再加上这?富有玄机的安排,是由不得周嬷嬷心里不犯嘀咕。——若是连皇帝都疏远了长宁宫,贵妃娘娘在宫里,可就连一丝体面?都没有了。
不过,和下人们比起来,孙贵妃却?是要镇定多了,皇帝的安排,似乎并不能激起她的情绪反应,每日里和罗氏一道看顾小皇子,成了她最重?要的工作:眼看册封大典在即,小皇子自有各种衣服需要预备,孙贵妃现在就是忙活着这?事儿呢。什么?玉牒啊、废后啊、小吴美人啊、南内什么?的,好像压根都没进入她的视线一样的,连皇帝减少了前往后宫走动的脚步,都难以?引起她的慌乱。
“怕什么?。”也许是看出了周嬷嬷暗藏的忧虑,孙贵妃随口分说了一句话,就把周嬷嬷的担心给堵住了。“有栓儿在这?,难道大哥还就不来了?”
皇帝终究还是来了,他不可能完全绕开长宁宫,哪怕后宫谁那里都不去,他也舍不得长宁宫里的宝贝儿子啊。
栓儿已经是两个多月了,是个敦实的大胖小子,虽然才?这?么?小,但脖子居然已经硬了,可以?试着往上微微地抬一抬,吃喝拉撒都很?顺畅,让人操心的地方也并不多——还学会了怕生?,皇帝身上的气息他不熟悉,一抱进怀里就要哭。还是孙贵妃笑吟吟地从他怀里把栓儿解救出来,才?止住了小孩儿的干嚎。
“大哥你抱的姿势也不对。”她和皇帝说话,语气一直都是特别随便的。“这?不是小狗儿,不能托着腋下就算完了……你瞧我,得把屁股给抱住,他舒服点儿就不会哭了。”
皇帝的确很?少抱这?么?丁点大的孩子,听孙贵妃说了,便和她学了一下,栓儿却?还是要哭。这?回,连孙贵妃都没法解围了,还是养娘一语道破:“只怕是拉臭臭了。”
当?下便把孩子抱下去换尿布了,孙贵妃笑着给皇帝斟了杯茶,“最近忙什么?呢,也不进来瞧儿子。”
皇帝说,“边防近来多事,我心里想要出去巡视一番,不过也不知能不能空出时间来。这?一阵子可不是都在忙这?个?”
其实,他也把大量的时间耗费在了宫廷书院、画院里,当?然还有马球等各色运动来消耗皇帝的精力。反正后宫也只是皇帝生?活的一部分,只要他愿意的话,甚至能在短时间内就拉起一队新的宠姬,而后宫里的女人们,只要不是他主动告知,又或者胆大包天地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不然对于他的行踪,一般都是一无所?知。
孙贵妃果然哦了一声,体谅道,“我说呢,果然是忙着正事——儿子马上就要封太子了,我料着你这?当?爹的,有一点闲空,必是要进来瞧他的。”
两人一起长大,彼此之?间可以?说是无话不谈,皇帝在长宁宫里,一般也都很?自在。可今日,他没有感受到长宁宫的治愈,孙贵妃表现得越正常,他心里就越不舒服。一个问题越来越大,几乎如?鲠在喉,皇帝本想再忍忍,但到底还是问了出来。
“可不是这?么?说呢么?——还没问你呢,”他似乎也是兴致勃勃。“那小吴美人真?就是那么?巧,在你宫里的时候才?觉出有孕?”
孙贵妃嘴唇一瞥,倒是似笑非笑的。“她是这?么?和你说的?”
“我还没去看她。”皇帝忙道,“好容易得了空,当?然先来看你和儿子了。”
“哦……”孙贵妃这?才?满意了——她今日情绪似乎不高,眉宇间总有些难言的讥诮,虽然笑也笑,劝也劝,但皇帝能感觉得到那没好气儿的态度,仿佛就是藏在桌子底下,时不时露出一角。“她要这?么?说,我倒还不好多提了——反正,你要觉得是那样,那就是那样吧。”
皇帝被她逗笑了。“怎么?了嘛,难得的喜事,倒像是她欺负到你门?上了似的。”
“也不是说欺负我……”孙贵妃哼了一声,“明知是有了身孕,还瞒着我,说什么?想回长宁宫,永安宫住着不舒服,我念着旧情答应了,一转头一吐,就把自己这?有孕的消息给散布了出去。这?不知道的人会怎么?想我呀?好像我成天就盯着别人的肚子似的,她倒好,住在长宁宫里,出个差错,必然都算我头上,觉得我是有了皇长子,便容不得别人了。生?了儿女那还是算她的,永安宫现在不行了,拍拍屁股就往长宁宫走,指望我和菩萨一样供着她呢……你说这?小吴美人做事,怎么?就好像把世?上人都当?傻子看了呢,好像就她一个人聪明似的。这?股子下作劲儿,真?让人看不上。”
这?一大通抱怨,和炒豆子似的,连皇帝都是愣了愣神,才?明白?了孙贵妃那弯弯绕绕的逻辑。他便忍不住笑道,“早知道,就不整这?些了,安安稳稳让罗氏生?下来,就写她名下,住你身边养也是一样。如?今,倒是闹得满城风雨,坏了名声……”
话由未已,孙贵妃面?色一变,眼圈儿、脸蛋儿,登时就都红了。
皇帝看在眼里,已知失言,还未说话呢。孙贵妃便站起身子,在屋内来回走了几步,额前一根筋眼看就鼓了出来,突突地只是乱跳。这?股怒火,连皇帝都难能一见,他忙要说话,可却?又不知说什么?好,仿佛被魇住了一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孙贵妃眼角的泪水,慢慢地汇成了溪流。
她张了几次口,方才?是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却?是哑了嗓子、变了调,“好,她倒是把我坑得好惨,现在连你都这?样说,我竟真?成坏人了……我也不说什么?了,只问你一句,当?时我和你说这?事儿的时候,你若觉得不好,如?何当?时不提?如?何又去临幸了罗氏?”
这?话并不假,皇帝当?时也是吐口答应过的,被孙贵妃这?么?当?面?问到脸上,他也有点下不来台。沉下脸来还未说话,孙贵妃便道,“宫里谁说我不是,我都不放在心里,她们觉得我是瞄准了胡姐姐的位置,觉得我要杀了罗氏……这?都罢了,我和她们本来也处不大来。如?今连你也这?样想,那我活着还有什么?趣儿?”
她就要去寻白?绫,“今日我就吊死在这?里算了!”
刚才?那句话,要说没存了试探的心思,那是假的。只是皇帝也没想到孙贵妃的反应居然如?此激烈,一句话说错就到了要上吊的地步,当?下连忙拦腰上去抱住,“你有病啊!一句话而已,这?就要死?”
第?一句呵斥出去,越发是火上浇油,孙贵妃在他怀里只是挣扎,口口声声“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皇帝和周嬷嬷等人一拥而上,好容易才?约束住了她的行动,她见挣不开,方才?喘着气,冲皇帝怒道,“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不就是对我动了疑心么?!人人都觉得我不好,你也便这?么?觉得了。把永安宫那什么?柳太监放出来照顾吴雨儿,又不进后宫,又是常去清宁宫请安……你无非就是觉得我是个坏的,又要图谋你的儿子了……”
说着,一头也是气,一头也是委屈,脸一偏,埋在周嬷嬷怀里便大哭了起来。“嬷嬷!我的命好苦!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哇……我是比窦娥都冤……”
她哭得抽抽噎噎的,连气都喘不上,钗横鬓乱衣衫不整,平日里的雍容大度,此时哪还剩下分毫,埋在周嬷嬷怀里的脸,还露了点侧面?,早已经是全哭得通红,大颗大颗的泪水流过,冲开脂粉,留下了淡淡的泪痕。
周嬷嬷唬得浑身乱颤,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恐惧地直视皇帝——却?是连素日的礼仪都忘了。孙贵妃哭得嗓音都变了调,“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嬷嬷,连他都不要我、都不信我了,嬷嬷你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
这?还是贵妃在哭泣吗?这?简直是个小孩子在打滚撒泼!皇帝都是惊得目瞪口呆,站在当?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忽然间,他想到了徐循冲他发脾气时候的样子——她也是愤怒到了十分,眼神剑一样锋利,说出口的话语,周身的气势,更比冬风都要凛冽。然而,她始终没有失去的,却?是她的尊严和仪态。她的情感虽然强烈,但那强烈的情感里,并没有一种至关重?要的组成部分。
直到现在,皇帝才?明白?那是什么?。
伤心。
徐循没有伤心,起码在当?时,徐循还能把伤心隐藏得很?好,隐藏得他看不出一点端倪。也是因此,他才?会如?此愤怒,如?此受伤,他没有从徐循的行动里感到她对他的爱。
现在回头想来,即使是对他发火,那时的徐循也是美的。她仿佛正在熊熊燃烧,从内到外,那种风华几乎令人无法逼视。
而如?今的孙玉女呢?她和美丝毫也扯不上关系,她已经哭得连站都站不住了,她哭得什么?都不顾了,就像是刚出生?的孩子……她已经没有尊严、没有仪态,什么?也没有了。甚至于说求生?的意志,也许在当?下都已经失去。一个人伪造得出语气,伪造不出情感,她的皮囊已经被无尽的伤心和委屈充塞,留不下体面?二字。这?是一个几乎已经被击败的人,站在她跟前,很?轻松地就能看出来,她已经无路可走了。
皇帝忽然意识到,他身边的确没有一个傻瓜。胡善祥不是,徐循不是,孙玉女又怎么?会是?
他对徐循的漫不经心,徐循看出来了,只是忍着没说。而这?段日子以?来,他的动摇和淡淡的怀疑,孙玉女又如?何看不出来?
自己刚才?的试探,已经令玉女明白?,他和她不再那样坚定地站在一起了,他心里对她产生?了怀疑……也许,这?情绪是从他打发徐循身边那什么?嬷嬷去长宁宫时,便已经积攒到了现在。而自己让柳知恩重?管永安宫的举动,更是令她早已濒临崩溃。
当?然,她身边的人是不会看出来的,玉女一直都是个很?倔强的人。但他……
他虽然发觉了端倪,却?没有注意,还愚蠢地说了一句自以?为聪明的试探……从前,他从来没有对玉女玩弄过心眼子。
一样是以?为两人情分已绝,徐循让他杀了她,玉女自己要寻死,看着相似,实则没一点相同。皇帝忽然明白?了过来:徐循心里最看重?的并不是他,那天她的表态……不,从两人吵架以?来,她所?有的表现,所?有的情绪,所?有的言语,是在强烈地诉说着一句话——没有他,她一样可以?仰起头活得很?好。
而玉女呢?玉女没了他,情愿不活,没了他她就活不下去。
这?两个女人里,毫无疑问,孙玉女更加爱他。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没更新是正确的
因为预算里这一章很重要
昨天可能因为淋了雨的关系,那个晕啊……晕得都是前言不搭后语的,一直晕到今天下午,姨妈上身了才终于清醒过来。
希望大家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