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天子脚步沉重的走进了密室,扶着门框,看着闭目而坐的雍氏,半晌没有说出话来。雍氏眉头轻挑,睁开眼睛,漠不经心的扫了小天子一眼,眉头轻蹙:“又有什么事?”
小天子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指间捏着一张卷曲的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雍氏扫了一眼,不悦地说道:“我跟你说过,朝堂上的那些事不要拿来打扰我,我没兴趣,也没心情帮你解决。”
“不,师尊,这个你一定感兴趣。”小天子吸了吸鼻子,仰起头,鼻音有些重。“英子的阿母……死了。”
“什么?”雍氏出手如风,小天子根本没反应过来,纸条已经到了雍氏的手中。雍氏一手拿着纸条,一手迎风一挥,手掌突然变得明亮了许多,照亮了纸条,她就着像火把似的手掌看着纸条,一连看了两遍,这才哈哈大笑,收了掌,将指条小心的叠起,放在袖笼里,放声大笑:“这贱人终究还是死了,哈哈哈……”
小天子静静地看着雍氏,像是看着一头野兽,眼中露出深深的恐惧。他大致能猜得出眼前这个女人是谁,他听刘修多次说起过英子的悲惨遭遇,知道英子一家的悲剧,都是因为这女人的一掌。而英子的母亲很可能就是眼前这个女人的女儿,至少也是她的弟子,可是这个女人为了自己修道,却处心积虑的要害死自己的女儿。她说是为了帮他杀死刘修,先要清除掉可能阻碍他们的人,但是他知道,她一直想杀死英子的母亲,为此,她已经追杀他们很久了。
这是怎样的一个人,居然如此狠心,如此无情?
“你好象不太高兴?”雍氏察觉到了小天子的不安,收住了笑容,恢复了那副恬淡虚无的岸然道貌。她看了看对面的范围,示意小天子坐下说话。
小天子默默地坐下,过了好久,他才低着头说道:“我寄养在楚王府的时候,英子是我最好的朋友,她虽然和我没有任何血脉关系,可是她却像一个真正的大姊姊一样关心我,爱护我。现在,她的母亲死了,我想她一定会很难受,而让人杀死她母亲的人,却偏偏是我。我不知道将来怎么再见她。”
“不敢见她,那就不要见,或者,干脆把她也杀了。”雍氏语气平静,好像只是在谈论一个与己无关的事,甚至只是在杀一只鸡,一只羊。“你既然想做一个明君,想要君临天下,怎么能这么优柔寡断,儿女情长?岂不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要想做个明君,就得割断这些世俗之情,就像修道不能有任何留恋一样。”
“就像师尊一样?”小天子忍不住反唇相讥。
雍氏眼神一紧,锋利如刀,逼得小天子不敢与她对视,心虚的低下了头。雍氏嘴角微挑,笑容中有说不出的冷酷和绝情。“不错,就要像我一样。我不瞒你,那个贱人是我的女儿,英子是我的外孙女。我有今天的成就,就是因为我能够忘情,不管是女儿还是儿子,我都能够当成蝼蚁一样,没有一丝牵挂。我绝情,所以我强大,强大得你连看我一眼都不敢,强大得连手握重兵的刘修得罪了我,也只能龟缩在他的王府内不敢出头,纵使如此,他也难逃我的掌心,等我功力复原,就算他身边的甲士再多,也难挡我的一击。”
小天子噤若寒蝉,嘴唇发白,连抬起头的勇气都没有。他不敢看雍氏一眼,却知道雍氏正在看他,因为雍氏寒气森森的眼神在他的脖子上来回打着圈,似乎有一把无形像一把刀,正在比划着,考虑怎么下手,砍下他的脖子。那目光又像是一座山,压得他根本抬不起头来。
“仁义有什么用,恩情有什么用,有真正的大道面前,那些都不过是浮光泡影,转瞬即逝,只有大道,才是永存的。”雍氏轻轻的吁了一口气,语气平缓了一些,小天子这才觉得轻松了些。“就拿你常提起的孝武皇帝说吧,他晚年最爱的就是钩弋夫人母子,可是为了能让他的儿子刘弗陵能够顺利继位,不会形成母壮子幼的局面,他杀死了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把大权交给了没什么根本的霍光等人。再说你的先帝,当时他为你准备了四个顾命大臣,为什么却没有实力最强的刘修?难道他不知道你最信任、最想亲近的人是刘修?不,如果他那样做,你现在早就不是皇帝了。这些道理,你应该比我清楚,韩非子里面讲得很清楚,君王的眼里只有天下,其他人都是他的敌人,如怕是他的兄弟,父母,更别提臣子了。”
小天子默默的点了点头。
“好了,你出去吧,我说的这些话,你仔细地想一想。如果还是割舍不下那些世俗的情份,我看你也不用修道了。枉有一副好资质,却看不破这些虚妄,修也无益。”说完,雍氏闭起了眼睛,再也不看小天子一眼。
小天子懦懦的行了礼,退了出去。站在和煦的阳光下,他却依然觉得浑身冰冷,没有一丝热气。雍氏的话在他耳边回响,她不带一丝热度的眼神像一条毒蛇的信,在他脸上舔来舔去,让他寒彻入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
易水,袁绍头载素色幅巾,穿着崭新的春衫,手中拈着一枝刚生出嫩芽的柳枝,看着涣然消解的冰面,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让捂了一冬天的身体轻松无比,也让担心了一个冬天的心情变得轻盈欲飞。
好消息接二连三的传来。先是并凉生乱,吕布为了呼应刘修大喊狼来了,结果狼没来,虎却来了。在西部休养生息了几年的慕容风频频出现在张掖、酒泉一带,让凉州和西域都不安起来。为了稳住凉州,镇北将军赵云已经撤出了冀州,现在冀州北部只剩下黄巾大帅张燕和三万多黄巾军,那些乌合之众根本不敢来惹他,张燕龟缩在常山郡,不敢有任何举动。他的右翼已经安全,只等春耕完毕,就发兵把张燕赶出常山,连他种的那些麦子都一并收了。
右翼的威胁解除了,左翼也轻松了不少。因为刘修和小天子的矛盾进一步恶化,驻守在渤海的甘宁终于离开了,他进入青州,摆出了要进军洛阳的架势,青州刺史孙观不敢怠慢,陈兵黄河两岸,大战一触即发。而为了保护京畿,曹操已经把精锐转移到陈留一带,随时准备入关勤王。
形势忽然对袁绍变得非常有利起来。他在考虑是不是要接受沮授的建议,回到邺城去主持大局,如果能趁着刘修和小天子互相撕咬的时候夺取黎阳这个重镇,并全取河北之地,将来反攻也会方便许多。
不过郭图不赞成这么做,他的理由很明确。刘修和天子再互相撕咬,但是毕竟还没有撕破脸。从刘修接受天子的解释,认可刘元起是失足坠崖,而天子又给了刘修许多违背制度的补偿,譬如让刘修以楚王的身份拥有一万精锐步骑,又让他的亲信傅燮担任楚相,实际上是把南郡整个郡都给了刘修,这在所有的诸侯王中,封邑的份量是最重的。到目前为止,小天子也没有向刘修讨要益州等州郡,一直默认刘修继续掌控那些地方,这足以说明,他们都不想撕破脸,至少目前不想。
为什么?原因很简单,主公还在,冀州还没平定,他们不想让主公有喘息的机会。当今之计,最好能让刘修他们把主公忘了才好,怎么还能去刺激他们呢?冀州一有大动作,他们的注意力就会被吸引到这里来,到时候暂时放下矛盾,小天子再次御驾亲征,以冀州目前的实力又能抵挡多久?
袁绍接受了郭图的建议,为此和沮授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沮授盛怒之下,说他被刘修吓破了胆,哪怕现在刘修身为楚王,不可能再领兵作战,他依然惧修如虎。袁绍很生气,不过他没有怪罪沮授,相反,他当着众人的面向沮授保证,只要刘修和天子一撕破脸,兵戎相向,他一定亲自率领大军出击,到时候还要请沮授出谋划策。不过现在,还是请沮授把精力放在春耕以及新政的推行上,多筹集一些粮草,为将来的出击做好准备。
沮授没再说什么,只好去和那些冀州的大族进一步讨价还价。如今袁绍手中只剩下冀州,要想多面作战,军费开支是个沉重的负担,为了让那些冀州大族继续支持他,他只能开放工商之利,学刘修推行新政。不过要想学刘修推行新政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刘修用工商之利来赎取大族们手中的土地,是因为他让出的工商之利足够丰厚,能让那些大族在让出土地后获利更多。冀州目前还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冀州生产的各种产品很难销出去,战争时期,边界防守严密,敌对双方的交易受到的限制太多,获利有限,根本不足让那些大族放弃手中的土地。
实际上,这对于冀州的工商来说并不是坏事,袁绍很清楚,一旦放开关禁,那才是灾难,其他各州的商品会蜂拥而入,彻底挤垮冀州的本地商户。
在这种情况下,袁绍只能采取折衷的办法,用定额提供军粮来代替让出土地,那些签定合约的大族必须允诺提供大量的军粮,才能获得盐铁等专营的权利。做出了这样的让步后,新政终于可以顺利的推行了,不少大族赶来易县和袁绍商议,签订契约,这样的事,当然只有沮授这样的冀州名士才能担纲。
于是袁绍的耳根清净了,心情也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