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大鹏在思楠眼中,无疑是个很奇怪的人。
他时而戏谑,时而凝重。戏谑的时候,看起来更像是个下里巴人,但凝重的时候,思楠却见他如山如岳,深不可测。
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经历,能历练出这样的一个人。可思楠知道,萧大鹏想说的事情,别人拦不住,他要是不想说,自己也决计逼不出来。
添了些枯枝,思楠虽想去见生母,大雪茫茫,也知道欲速则不达,既然如此,不如先听听萧大鹏的事情,萧大鹏若不回转,自己就可和萧布衣提及。
想到萧布衣,思楠眼中有了明艳之色,扭头望向火光,听萧大鹏叙述往事。
“那年的冬天,我在江南,江南当然远不及辽东的苦寒,但那年冬天的冷,我这一辈都无法忘记。”萧大鹏低声道:“我叫大鹏,其实本是家父希望我大鹏展翅,得复旧国,我是梁朝后裔,这你当然知晓,我自幼习武,也算是文武双全。”
思楠道:“伯父现在武功盖世,身为百济国师,原来是自幼的底子。”
萧大鹏神思悠悠,“幼年的底子是有,后来若非碰到昆仑,我亦是不能有今日的成就,我听说你是昆仑的弟子,我其实也是师承昆仑,不过是比你早数十年而已。”
思楠一震,难以置信。
萧大鹏提及昆仑的时候,脸上露了尊敬之色,“其实天底下能人异士多不胜数,可武技到了一定的程度,反倒会看淡天下之争。想朝代兴衰,百姓均苦,身在高位,亦是难免自高自大误入歧途,昆仑本来就是天纵奇才,亦是少有的理智之人,不过他虽教我武功却不以师徒相称,只希望我能造福天下……”
沉默了片刻,萧大鹏才道:“话扯远了,可没有昆仑,也就没有今日的萧大鹏。但若没有昆仑,说不定萧大鹏走的是另外一条路。”脸上露出困惑之意,萧鹏道:“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真的很难说清,那年冬天,我年纪不大,身边有个好友叫薛布仁,还有个视若妹子的萧皇后,除了雄图霸业外,我最疼爱的……就是这个远房的堂妹,那一年我们出去狩猎,萧皇后看到了只美丽的狐狸,可惜错过,第二天天寒地冻,又下了雪,我和布仁为了让她高兴,就早早的出门去捕狐狸……”
说到这里,萧大嘴角一阵抽搐,脸色变的可怕,思楠望见,也是一阵心悸,知道必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
萧大鹏缓和了情绪,淡淡道:“那狐狸不好捉,我和布仁费劲了气力,午后才抓住,本兴高采烈的回转,没想到回到家的时候,才发现已是大火熊熊,我当时大惊,不顾一切的冲进火海,才现父母、仆人女竟然没有一人逃出来,他们多少会点功夫,断然不会被活活的烧死,原来他们是先击被毙,又被放火焚屋,我当初发狂一样的肯离去,却发现了堂妹。原来家父知道危机,将她塞到一个箱子,得以逃离大难,我抱着她冲出了火海,可自己终于不支,昏了过去。”
思楠皱眉道:“谁对你家有如此深仇大恨,要斩尽杀绝?”
萧大鹏望着火堆,避而不答道:“等我醒来的时候,被大火烧的严重,周身疼痛,布仁在我身边照顾我,说我这种伤势还能活下来,不是命大,而是得遇了神医。”
“孙思邈救了你?”思楠恍然道。
萧大鹏点头道:“若不是他,萧大鹏数十年前已经死了,我醒来不见堂妹,不由焦急,孙神医……那时候我只以为他是神医,后来才知道他的故事。”
思楠暗想,萧大鹏一身武功就已惊世骇俗,际遇更是匪夷所思,却不知道昆仑的一生又是如何?
萧大鹏继续道:“孙神医见我焦急,安慰我道,说堂妹已妥善安置,让我不用焦急,静心养伤就好,我那时伤势极重,有药王出手,可说是养了半年后才好,那时候堂妹却已被召入了宫中,自此后,她再也没有和我见面。”
思楠心细如发,马道:“是她再也没有见过你,而非你没有见到她?”
“不错,我后来偷偷去见她了几次。”萧大鹏坦然承认道:“不过她终于脱离了贫困,一步登天,我一个落魄之人,怎么好去见她呢?”
思楠摇头道:“想你堂堂一个高手,怎么还有如此迂腐的想法,两情相悦,又岂在身份地位高低?”
萧大鹏看了思楠良久,扭过头去,“你说的道理是没错,可这世上很多事情不止说说而已,不然只凭一张嘴就做尽天下,何必奔波劳碌?”
思楠咀嚼着这句话,不知其中含着多少心酸无奈,想萧大鹏本来就是梁朝后裔,多半也是心高气傲,他虽对萧皇后的感情复杂,见萧皇风风光光,他又家破国亡,说不定被朝廷忌惮,如何会拉着萧皇后?
这种男儿,到底是对是错?
见萧大鹏沉默下来,思楠为他难过,安慰道:“好在你现在终于和她在了一起,”
萧大鹏岔开话题,“事事天定,难以强求,昆仑在我病的时候,一直照顾着我,让我好生感激。”
思楠不知为何,想到了什么,心中一颤。
萧大鹏脸色异样,关切问,“你怎么了?”
“其实你不必感谢他。”思楠冷冷道。
萧大鹏反倒一怔,“为何这样说?”
思楠一字字道:“害死你全家的肯定是太平道徒,说不定就是那个李八百……或者裴矩,不然何以昆仑恰巧赶来,而且救了你的性命后,竟然照顾你半年?他忙碌非常,竟然在你身上用心良苦,多半是问心有愧。”
萧大鹏望着火光闪烁,平静道:“我到现在也不清楚毁我家的人是谁,昆仑也没有说,不过在我看来,可能仇人远比你想的要多。或许是太平道徒,也或许文帝对以往的王朝的皇族后裔斩尽杀绝,以求江山稳固,但悠悠数十载,文帝早死,李八百已亡,什么恩怨都已随时光而逝,其实在我看来,历代皇朝和太平道徒没什么两样,只是一个得志,一个不得志而已。”
思楠倒是头一回听到有人如此评价太平道,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萧大鹏续道:“昆仑救了我后,只对我说仇人武功太高,我绝对不是他的对手,于是就开始传授我武艺。”萧大鹏叹道:“……来我才知道,他只怕我承受不了打击,万念俱灰寻死,这才希望我振作下去,不过他多半还有更深的意,唉,他用心良苦,可却少有人知。”
思楠道:“那薛布仁呢,也和你一样是高手吗?”
“布仁却没有这个机会,一来他天分不够,二来也是因为他对武艺并不用心,是以武学平庸,我苦练武技,终有大成,知道堂妹做了皇后以后,一时间万念俱灰,可布仁却说天下江山初定,不安因素很多,见我武技大成,劝我复国,以图霸业。”
“那你为何放弃了复国一事?”
“我区区一个没落的皇室后裔,要复国谈何容易?”萧大鹏感慨道:“更何况我和布衣不同,他有时运,这才能坐镇东都,我这个老子却是无时无运也无这个命,当初杨坚在位,此人雄才伟略,其实丝毫不让布衣,雷霆手段比起布衣而言,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打江山犀利,坐江山更是让人无隙可乘,我当年乔装改扮,四处奔波,联络旧臣以及被杨坚所灭的各国臣子,可说是比起布衣当年要有势力,其实本来要从边陲起事,但这时候,我碰了布衣他娘。”
“可是北周三公主?”思楠问道,
萧大鹏抬头望天,“你们都已知道了。”
“要想人不知,除已莫为,”思楠道:“你、昆仑、虬髯都是百般隐瞒,我真的不知道,你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萧大鹏怅然道:“非我想隐瞒,实已对布衣说过,”
思楠心头一颤,“对他说过,怎么我从来未听布衣对我说及?”她此刻心中不知何等滋味,暗想萧布衣说什么事无不可对她言,没想到竟然还有隐瞒,一想到这里,竟然有些心灰意懒。
萧大鹏道:“你他怪没有告诉你?”
思楠轻咬贝齿,良久道:“或许男人都是如此?”
萧大鹏淡淡道:“那你就错怪他了,现在的他并不知道。”
思楠怔住,不解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萧大鹏道:“我当知道,我从前的那个儿子,虽然武功不算好,可也绝对不会那么差。”
思楠恍然道:“原来所有的一切,你都话于以前的儿子知道,可现在的萧布衣却不明白,你已知道现在萧布衣是……转世的人?你不怪他……瞒着你?”
萧大鹏眼中感情复杂,沉默良久,“其实我也算半个太平道的人吧,因为毕竟我和太平道也有着联系,对于这些事情,或多或少的知道,可我从未想到过,我儿子有朝一日,也会变成他们口中的鬼王。”
“那你。”思楠不知道该辩解,还是该安慰。
萧大鹏突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说一双鞋,换了鞋底,还是原先的那双鞋吗?”
“当然算。”思楠毫不犹豫道。
“那换底的鞋子再换个鞋帮呢?是否还算原来的那双鞋?”萧大鹏又问。
思楠答不出来了。
这的确是个很玄的问题,在你感觉上,穿的当然是原先的旧鞋,但是在理智上,换完底再换鞋帮的一双鞋,和原先的鞋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你不知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萧大鹏淡淡道:“以我一直想找个人问问,换了头脑的人,是否是原先的那个呢?我的儿子到底是活着,还是已死了。”
思楠蹙眉不语,觉得很难作答。以前她一直觉萧布衣的老子有点不近人情,可听萧大鹏一说,才感觉萧大鹏也有些可怜,萧大鹏哂然一笑,“所以我费劲心力的想为他驱魔,还我原先的那个儿子,但所有的一切,徒劳无功,布衣才遇到我时候,状似疯狂,总不承认我这个爹,用了大半年的时间,他终于沉默下来,开始接受这个事实,所有的人也以为他恢复了正常,只有我才知道他还是原先的那个人,和我儿子无关……过了伤心、难过后,我默默的观察他,我才有些可怜他。”
“可怜他?”思楠喃喃自语,目露沉思。
“他的孤独,无人知晓。”萧大鹏道:“你以为你处境凄惨,可你毕竟还有个回忆,还有个亲人,但是他……在这个世上,是真正的孤独。”
思楠垂下头来,“你说的很对,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发现这点。”
萧大鹏道:“其实我本来心灰意懒,可后来终于看开了,试着接受这个儿子,也希望帮他摆脱这种孤独,所以我让他融入这个世界。他换个人后武功尽丧,不过因为我以前的儿子也不显露武功,所以旁人倒不怀疑。他天生就像个马术高手,且对弓箭的领悟力也比以往要强,再加上他好交朋友,这些都让他能很好的活下去。布仁知道布衣的秘密,以为鬼王定当能翻云覆雨,所以雄心再起,但我真的不想他重蹈覆辙,所以他要贩马,我就支持他贩马,我承受一辈子复国的压力,难道还不够?怎么能忍心将自己的重担放在他的身上,其实……和他久了,感受到他的真诚,我真的又把他当做自己儿子一样看待。”
“他敬你也和敬亲生父亲一样。”思楠理解道。
“我今日和你说这些,知道你一定会告诉他。”萧大鹏喟然道:“事到如今,也该说个明白了。”
“你为何不回去和他亲自说这些?”思楠不解道。
“我不知道……怎么和他说。”萧大鹏苦笑道。
思楠再次沉默,设身处地的来想,她若是萧大鹏,也的确不知如何对萧布衣说及此事。
萧大鹏望着火堆,“或许是因为……我们本来就有缘,所以这才相遇,我以前不想影响他,现在也不想影响他。不过我让他贩马,去草原,做梦也没有想到过,他竟然从此得裴阀器重,平步青云,到如今称霸天下,我有心种树不成,他无心插柳成荫,如今想起来,真的是造化弄人。”
思楠也觉得的确不可思议,“裴茗翠对太平道一直都是深恶痛绝,以平定为目的,可多半也没有想到过,李玄霸和萧布衣都和太平道关系密切。”
“啪”的一声响,火花四溅,也耀亮了萧大鹏的一双眼眸。
思楠想到了什么,突然问,“你当然也认识虬髯客?”
“虬髯凌峰,昆仑绝顶,我得昆仑传授,当然知道这八个字,又怎么可能不认识这两个人?”
“但根据萧布衣所言,当初他描述虬髯客的时候,你却完全不认识的样子。”思楠似笑非笑,“所以你当初就瞒着他?”
“不错,我是瞒着,根本不想让他知道太平道的任何事情,我想让他走自己想走的道路。”萧大鹏正色道:“可我没想到虬髯去草原找马,知晓我在为寇,念及以往的交情,过来寻我,他从布仁口中知道一切,竟然又去找了布衣,而且将易筋经传授,因为道教自古流传个说法,说这种功法的鬼王修习,才是事半功倍,若是旁人习练,不过是事倍功半,虬髯是武学奇才,又有坚毅之气,坚持习易筋经数十年,这才凭借易筋经成为道中第一高手,所以他一方面念及和我的交情,二来也想看看布衣底能到何种境界,这才以功法传授。”
思楠听到这里曲曲折折,变化多端,也不由目结舌。
萧大鹏道:“当然虬髯也并非因为他是死人才传授,也暗中观察他的行径,知道这种人习武,只有造福天下,是以这才结交,他和布衣结交,伊始是和我有关,可后来结义,那真的是器重布衣这个人,虬髯一直希望布衣不要像我一样,窝窝囊囊,可萧布衣不但自此武功突飞猛进,而且得窥庙堂,自然就是虬髯都想不到的事情,要知道但凡高手均为朝廷忌惮,是以历代武将,虽战功赫赫,但鲜有好下场之人。布衣处事圆滑,虽武功精进,可素来暗藏锋芒,处事却又比我这个老子高明了很多。”
思楠这才明白所有的一切,试探问,“昆仑让我保护萧布衣又是什么意思呢?”
萧大鹏沉吟半晌才道:“他或许觉得布衣是个济世之才,不忍他中途夭折吧。”
思楠总觉得萧鹏方才所言都是真言,可就是这句答的有些言不由衷,一时间想不到什么问题,只能沉默。
萧大鹏一口气了这些,也终于沉默下来,望着火光,似已出神。
思楠却又想到了个问题,“你和三公主……复国怎么会失败?三公主,到底去了哪里?”
萧大鹏扭头望向落雪,目露黯然,“当初我小有名气,已被文帝盯上,但那时候杨坚正在全力剿灭宇文阀,暂无暇顾及我,是以让我渐渐坐大,北周宇文家被杨坚以雷霆手段铲除,龙子龙孙死伤无数,当年赫赫有名的八大柱国被杨坚震慑,都是收敛了嚣张,大隋这才江山稳固,杨广其实就算坐享其成,奢侈荒淫,也不至于到今日的地步。要知道历代皇帝荒淫奢靡的不在少数,但因此导致灭国的只占少数,可杨广志大才疏穷兵黩武,又小瞧了门阀和道派的力量,终于一发不收拾,那是后话了,和我关系不大,杨坚收拾了宇文家,我知道他很快就要对付我,可我那时心高气傲,并不畏惧,布衣他娘落难遇上我,怀着宇文家的血海深仇,主动接近了我。”
思楠睁大了秀眸,从未想到是这因果,“你说她为了复仇才嫁给了你?”
萧大鹏垂下头来,喃喃道:“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爱我呢,还是爱我的复国势力。”
“以你们的能力,绝不至于默默无闻,但是我和萧布衣都不知道当年有你们这支起义之兵呀。”思楠疑道。
“你不知道,因为我们根本没有起义就已烟消云散。”萧大鹏道。
“这怎么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世事无常。”萧大鹏道:“因为我在起事之前碰到了天涯。”
思楠错愕非常,“又是他?他可真的是阴魂不散,无处不在,你不是他的对手?他为何要阻你起事?他是裴矩你可知晓?”
思楠一连几个问题,萧大鹏摇头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是裴矩,这人隐身庙堂多年,心机极为深沉。当年我不是他的对手,可心高气傲,却不知道这点,他以天涯身份,说昆仑不许太平道中人再参与天下争斗,让我解散手下,我当然不肯,可我当时又找不到昆仑,又觉得自己不完全算太平道中人,用不着遵守这个规定,天涯就说以武定输赢,他若输了,不再管我,他若赢了,我再也不能染指江山一事。”
“可你何必应战?”思楠不解道,
萧大鹏苦笑道:“很多时候,并非你想退就能退的,有时候,你甚至明知道去死,也要去做,这江山一事,不容退让,”
思楠想起河北军一事,不由心悸。
萧大鹏道:“最终的结果你当然知道了,我不敌天涯,径直退出了这场争霸。”
“三公主呢?”思楠问。
“她……”萧大鹏淡淡道:“我既然不能复国,她就离我而去,留下了才初生的布衣。”
思楠打个冷颤,萧大鹏简简单单代的这几句中,不知包含多少抉择恩怨,她总觉得萧大鹏还有什么没有说,喏喏问,“她真的如此心狠吗?”
“或许在很多人心目中,很多事情远比亲情要重要。”萧大鹏长一气,“我被天涯击败,布衣他娘又离我而去,我自此心灰意懒,解散了手下,毁了容貌,再不见三公主,带着儿子浪迹天涯,给儿子起名叫做布衣,就是想让他忘却以往的一切,做个布衣就好,后来的事情,你当然都知道了。”
萧大鹏说到这里,悠悠叹息一声,回荡在火光映照飘雪之中,思楠这才感觉到了冷,抬头远望,只见天地间,已苍茫一片。
雪色如月,尽是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