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是名将,不打无把握之仗。
李靖是高手,却甚少有人见到他出手。
但他从厅口一闪而现,就已到了董景珍的身后,手臂一振,长枪就到了李唐刺客的胸前。虽不知刺客是谁,但谁都知道,人是李唐所遣,眼下只有李唐,才会瞄准襄阳。
真正的高手,从不需要三天打一仗证明自己的武力。眼下他一出手,谁都看出来,那不可一世的李唐刺客已招架不住。
刺客一退再退,却终躲不过胸口那锋锐的枪尖,他甚至不能闪,因为间不容发。
李靖一进再进,长枪终于不能将对手刺个透明,但他无须变招,谁都已经看出,只要李靖将对手逼在高墙之下,那就能一枪将对手钉在墙上。
刺客已陷绝路,众人屏住了呼吸,似乎那一枪不刺下去,他们气都喘不过来。枪尖上的寒光,已映出李唐刺客眼中的惊恐,枪尖犀利,似乎不夺命不还。
生死一线之际,刀光飞起。
刀光如银河倒泻,金虹炫目。
那一刀带着嚣张、带着诡异、带着惊艳凄清,一刀斩向了才路过的、正在追刺杀手的李靖。
出刀之人竟是郑文秀。他一出手取了刺客带的刀,一挥手斩向李靖,自然而然。
那刀砍出后,所有人还是难置信。郑文秀被五花大绑,怎么能有空出手,郑文秀怎么会有如此高绝的武功,郑文秀怎么能使出这种嚣张孤傲、天下难见的刀法?
郑文秀不是郑文秀。
所有人在那一刻,冒出了这个古怪的念头。郑文秀被绑之际,猥琐低迷,豪气尽丧,反驳之际声嘶力竭,但出刀之际,完全换了另外的一个人。
这一刀刁钻古怪,时机极绝,李靖虽是高手,看起来也绝不能躲过这致命的一刀,这一刀本来就是为李靖准备,不见血不回。
众人脸上变色,嘴张的极大,却半分声音无法发出,那一刀挥出宛若砍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刹那间,李靖由猎人转变成了猎物,危险无以复加,所有的人都以为,他已绝不可能躲开这极绝的一刀。
李靖仍是出枪。混铁枪脱手而出,那一刻铁枪速度遽然加快数倍,如电闪雷鸣。刺客已变了脸色。他身形陡晃,竟然平行幻出三道人影,企图想要混淆李靖的视线,可此招已晚,铁枪在影子幻化之时就已轰入了李唐高手的胸膛,那人一声闷哼,三影合一,胸口飙出一道血泉,长枪带血带风余势不衰,已从那人胸膛穿过,钉入对面的高墙之上。
铁枪脱手之际,李靖一个倒跃飞了出去。
他追的似疾风,退的如飞燕,无论他的人,还是他的兵刃,都已自然而然,浑然天成,他的动作简单明了,没有半分牵强,又不浪费半分气力,他仿佛就在等一刀,躲这一刀。
长刀过后,斩下一块衣角,飘飘而下。
郑文秀不再出刀,李靖不再后退,衣角未落,“夺”的一声响,混铁枪这才钉在高墙之上,枪头没入,枪杆“嗡嗡”颤动,有如厅堂中所有的人一颗心,急剧难平。
局势变化多端,可局面已定,所人的目光都钉在在场二人的身上,疑惑大于明了。
刺客是谁?
窦轶怎么会有防备?
李靖怎么会来?
眼前这个郑文秀又是谁?
李靖重创刺客,却失了铁枪。被斩了衣角,神色如铁,一如往常。郑文秀手持单刀,缓缓的直起了腰身,似乎有千斤重担。
“好一招定军枪。”郑文秀终于开口,一改方才的声嘶力竭,董景珍这才明白,郑文秀绝非郑文秀,这人刻意装作冲动绝望、压低了声音,不过是想掩饰口音。
他和张绣已停手,张绣脸色阴晴不定,董景珍惊诧不已,二人都知道,眼下决定胜负的绝非自己,而是李靖和郑文秀。
李靖道:“好一个李玄霸。”
郑文秀落寞一笑,伸手一抹,已现出一张消瘦、孤傲、落落难欢的脸,“你早看出是我?”
“没有。”李靖道。
“那你如何躲的过我致命的一刀?”李玄霸问道。
“这人躲闪的路线,都在我的注意之中。”李靖道:“不要说一个人,就算是个木头,我都要留意。不过披风刀不是每人都能够斩出,当世之中,若非李玄霸,谁还能在此时此刻,斩出如此一刀?”
李玄霸叹口气,“你当然是在等我?”
“你的目标已不是窦轶,当然也是想杀我?”李靖平静道。
李玄霸眼中光芒一现,突然仰天一笑,“好一个李靖,果然名不虚传,我知道你多半早到襄阳,一直等我出手。你让窦轶说你三日后就会从太湖赶到,其实早就隐身襄阳。你高调回转,当然是想让我觉得时不待我,希望我抢先发动?”
李靖道:“你就将计就计,转要杀我?”
“你何尝不是将计就计,引我出手?萧布衣手下战将无数,但以你为首。”李玄霸叹道:“如果能杀了,顺便下了襄阳,出兵武关,取下江淮,合围东都,何愁天下不平?”
众人汗水淋漓,暗想此子野心勃勃,计谋、手段均是高明,若真的如他所愿,东都绝对处于被动之态。
李靖道:“只怕真让你得逞,不是江山平定,而是天下大乱。”
李玄霸哂然一笑,“可惜……可惜这样的计谋也杀不了你。”
李靖道:“一之为甚,岂可再乎?李玄霸,你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但此招在郎山已用过一次,我如何能够不妨?你一直生活在别人的角色中、影子下,终难用堂堂正正之兵。”望了一眼方才的那个刺客,见他奄奄一息,李靖问,“你用他做你的替身,转移我的注意,这计不差。可惜的一点是,武功装作不得,宋子贤比起你而言,还差了不少。”
李玄霸双眉一扬,满是错愕,刺客虚弱道:“你早就认出了我?”
李靖道:“本不认识,出招的时候这才识得。想一化三清的绝技,本来是弥勒道的绝学,宋子贤,你擅长幻术,变化多端,当年自称弥勒转世,在东都祸乱一时,后来洛水袭驾,又帮不明真相的思楠出手,一不中中,脱身而出,却想不到,今日会死在我手?”
宋子贤艰难的咳,咳中带血,还能问道:“你使的真是定……军……枪?”
李靖缓缓道:“不错。”他话一出口,宋子贤竟露出点笑容,双眸泛出回光返照的光芒,咯血道:“我……死……在……斛律……”他话未说完,头一垂,已然死去。
李靖的一枪,可定千军。宋子贤虽能幻影分身,却也逃不过夺命的一刺。
李玄霸续完宋子贤未说完之话,“他死在斛律明月所创的定军枪之下,也是能够瞑目了。”
李靖淡淡道:“人终有一死,死在披风刀之下,抑或死在定军枪下,又有何区别?”
李玄霸双一凝,“李靖,你知道的看来真的不少?”
李靖道:“我知道的事情,刚刚好,”
李玄霸道:“都说斛律明月一死,他威震天下的定军枪就此失传,就算他几个儿子都不得真髓,没想到你竟然习得。李靖,你枪法、兵法都出类拔萃,这些年来却默默无闻,实在让人感慨。”
“斛律将军就算定军枪出神入化,还是保不住北齐疆土,时机未到,出之何用?”李靖淡道:“不过听说李八百早死,他的披风刀却被你习的,实在是件怪异的事情,难道说……”他欲言又止,舒了口气。
李玄霸哂然一笑,一字字道:“以前一直没有人知道,披风刀和定军枪到底哪个高明……”
“现在看来,终于有了结果。”李靖道。
李玄霸瞳孔微,心中凛然,他一直直呼李靖的名字,口气上对李靖没有丝毫尊敬之意,并非轻视,而是想激怒李靖。
李玄霸不能不承认,李靖实在太冷、太沉静,这或许不是他碰到最可怕的对手,但绝对是碰到的最冷静的一个对手。
李靖好像天生就不发怒。
李玄霸一刀击出,本来十拿九稳,当初就算裴矩、窦建德都躲不过他的暗算。这种暗算,已综合了太多的因素。他隐忍到如今,就想击杀李靖、抢占襄阳,扳回李唐的颓势后,然后亲领精兵,征战江南。
萧布衣的地域广博,是优势也是不足。最少萧布衣的地盘远不及关中的地势,只要他能奇袭下襄阳,李建成的大军随即南下而到。李唐只要占据襄阳,就如钉子般钉下去,让萧布衣不得安宁。若得襄阳,西进可尽收巴蜀之地,东往可征服江淮、江南,他李玄霸若能做到此点,当为李唐的第一功臣。
可一切计谋受阻于李靖。
李靖太冷,太稳,李玄霸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一直没有出手,他一直在寻找李靖的破绽,可发现李靖就算无枪,也是无隙可寻。
“你知道我为何要你说这多废话?”李玄霸突然轻描淡写道。
“不知。”李靖冷冰冰道。
李玄霸道:“我当然不会一个人杀了郡守府的这些人,就想占据襄阳。”
“哦?”李靖双眉一扬,“你想必还有妙计?”
李玄霸道:“我当然还有后招,因为李建成早就趁你们防守之际,挥兵南下,如今已在襄阳城外。我到这里,却是想吸引你等注意,到如今,早有内应前去开城,窦太守的手谕我已偷到,想开城并非难事。”
府上众人变了脸色,唯独李靖不动声色,“现在若凭一个手谕就能开城,襄阳城已非襄阳城,你何必等到今日?你假扮郑文秀又用疑兵之计引雷世猛到此,不过怕走漏风声,是以想将襄阳主事之人一股脑歼灭,这样你和张绣才可虚张声势,再开城门,除此之再无他图。当然还有一点,你无法确定我是否人在襄阳城,是以迟迟不敢发动,怕被我识破。”
“李靖,你未免太自信些了吧,我的手下,不见得是白给。”李玄霸道。
李靖淡淡道:“你忽略了一个人。”
“是谁?”
“周慕儒。”
李玄霸笑道:“李靖,你唬我?就凭那个酒鬼?”
李靖道:“酒鬼已经得到命令,这七天不得我的手谕,任凭谁想深夜开城,接近者,格杀勿论。”
李靖还是冷冰冰的一张脸,但府中军心大定,他算不用枪,凭一张嘴,也能让众人安心。
李玄霸脸色微变,眼中有着熊熊战意。他知道李靖绝非大话欺人,周慕儒醉酒不过是掩人耳目?他想乱李靖的心意,伺机出手,没想到李靖心未乱,他已信心大失。
眼珠陡然一转,李玄霸笑道:“那你还在等什么?要知道当年害的你兄弟不和,害虬髯远遁,害你和红拂女孤苦数十年的正是李八百。他的徒弟,正在你眼前。”
旁人不解其意,更不明白那段往事,李靖脸色不变,可双眸已有了怒火。
李靖终于被激怒,怒的衣袂无风自动,怒的地上那个如铁一样影子都是瑟瑟发抖。
李玄霸毫无先兆的出手。单刀直入,径取头顶,他不是没有听到府外已有人掩近,他不是不知道李靖本领高强,但他还是要出手。
他现在机会越来越少,虽取不了襄阳,杀了李靖,也是大功一件。
杀了李靖,就是砍了萧布衣一只胳膊,杀了李靖,关中还有反败为胜的机会,杀了李靖,甚至比取得襄阳还要重要。
襄阳可以失而复得,李靖却不能死而再生。
李玄霸出刀,出招,一刀砍下,重于泰山,轻若鸿毛。他单刀挥动,厅中本静,居然狂风四起,他单刀就在狂风中,有如一叶轻羽,若羚羊挂角,不可捉摸。
谁都没有见过李玄霸真正出手。李靖说的不错,他虽号称东都第一高手,但一辈子都是活在别人的身份中,他如个隐形人,没有自己地位。今日一战,若杀了李靖,当轰动天下。
李靖退。
他退的简洁、干净利索,似乎只在眨眼的功夫,就从一地移到另外一处。谁都看不出李靖的身法,可都觉得他比猛虎要凶猛,比豹子还要敏捷。他身形虽快,但手无寸铁,亦是不敢正撄其锋。
李靖退的快,却还是离不开那近在眼前的刀光,李玄霸追的急,可始终只差一分就难伤到李靖一分。
众人大惊,想要上前,可远远跟不上李靖的脚步。
李靖却已退到了张绣的身前。
张绣大喜,毫不犹豫的出刀,一刀砍向李靖的后背。依他来看,李靖已完全落在下风,只要他拦上一拦,挡上一挡,李霸就能将李靖斩于刀下。他现在已后悔,可后悔什么用?路已经选择,眼下只能走到黑。李玄霸不在意,他却已看到厅门前都是黑压压的兵士,凭他的一把刀,如何杀的出重围?
无论如何,他必须要出手。
只是燕雀永远不知道鸿鹄的志向,就如蹦达在秋草间的蚱蜢,永远不明白苍鹰为何会飞的那么高。
张绣并不知道,李靖是特意向他退来,他一出手,就已自陷死路。
刀未落,人已渺。他这一刀出手,李靖遽然不见,这一刀却向李玄霸砍去。张绣一惊,不等收刀,腰一紧,已被人提起,脚踝一扣,人已离地。
李靖断喝声中,出枪。
他竟以张绣的腰为杆,以张绣的脚为把,以张绣的头为枪头,径直刺了出去。
李靖以人为枪,一枪刺出,凛凛生威。
枪不顺手,仍是定军枪。想当年下第一名将斛律明月,自创定军枪,以一套枪法定三军,威震天下,无人能挡。
三军风不可动,军枪一使,狂风骤熄。那一枪刺出,有如定海神针,中流砥柱,风不能掩。
张绣已知不好,但不能不拼命,他发现自己处于个极为可悲的情况。
他不拼命就要死,他拼命的对象,恰恰是他要依靠之人。
刀不留情,有如匹练般斩来,张绣高叫道:“手下留情,”他手一扬,单刀向匹练迎过去,只想挡上一挡。
刀起,刀飞。才一张嘴,人头亦跟着长刀飞起,披风刀如风如雾,看似一刀,不但斩了张绣的脑袋,甚至将他拦腰砍成两截。
风已弱,李玄霸一刀见血,心头一沉。他拦腰那刀,本来是砍向李靖的一双手,但那双手一缩,已打出数点寒光,分袭李玄霸的头、颈、胸腹。
李靖兵法精,枪法好,还有一双巧手。他制造的弩箭屡次救萧布衣的性命,他制造的连弩更是疆场所向披靡,弩箭经他使出,时机掌握,丝毫不逊李玄霸偷袭的那一刀。
二人更显手段,打的让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众人见李靖扳回劣势不敢欢呼,只怕分了李靖的心。
漫天血雨,夹着几点寒光扑来,李玄霸已难以为继。他蓦的倒退,一折,整个人平平的倒仰了下去,他虽躲开了头、颈的弩箭,却被两弩击中了胸膛。
“啪啪”两声响,众人不等欢呼,就见弩箭如同败革,向地上落下。众人大惊,不明白为何如此犀利弩箭,却射不穿李玄霸的胸膛。
李靖袖中出箭,双手却扣着张绣的两条还在喷血的断腿,纵身上前,以腿当锏,只比弩箭晚了一步,戳中了李玄霸的胸膛。
被弩箭击中,李玄霸想必是有护身软甲,还是若无其事,可被这两条腿戳中,李霸却感像被千斤巨锤敲中胸口。
闷哼一声,紧接着一口凄艳的鲜血喷出,李玄霸厉喝声中,刀光更盛,狂风再起。
李玄霸受伤,却已逼出了身体惊天之力,为求退敌,这一刀,开山劈石,无坚不摧。
李靖再退。他没有把握之前,不会轻易犯险。可他一退之下,终于退到自己混铁枪前。手一展,铁枪破壁而出,李靖铁枪在手,杀气大盛。
厅堂中灯火明灭,人身上陡然有了股寒意。
李靖浑身浴血,李玄霸亦是如此。二人一枪一刀,均是泛着魔一样的光芒。李靖一步就到了李玄霸的身旁,长枪刺出后,这才发出“嗖”的一声响。
长枪破空,犀利如斯。
李玄霸退,不敢挡。他手中之刀不过是凡品,知道绝对抵挡不住李靖百炼的混铁枪。他已气馁。他发现公平对决下,自己或能和李靖一较长短。但眼下天时、地利人和皆失,他必败无疑。
长枪追刺,不离不弃,李玄霸转到了墙边。
李靖没有使出飞枪,只因也没有必杀的把握,可见李玄霸已退到墙前,无路可退,大喝声中,枪尖光寒涨。
李玄霸出刀。刀光凄厉,更胜从前。
“咯”的一声响,单刀四分五裂,只余刀柄。可铁枪被刀所格,稍缓片刻,终于给了李玄霸可乘之机。他背脊一动,竟然平平上升了几尺。
“波”的一声响,枪尖刺墙,一溜火光,可并没有刺实。毒蛇般的昂而向上刺去,这杆枪在李靖手中,实在比飞龙要飘逸,比毒蛇还灵活。
李玄霸手一探,腕间探出钢爪般的兵刃,一扣墙壁,空中躲闪。
长枪刺在腿侧,带出一抹鲜血。
众人见到李靖出枪,瞋目结舌,难以想像世间还如此高手。李将军千军斩将,疆场不败,绝非无因。可李靖堂堂正气,李玄霸却带着奇诡,手腕再抓,竟然借钢爪之力从墙上爬高,转瞬已离李靖丈许开外,更近横梁。
李玄霸半空一跃,向横梁扑去,李靖冷哼一声,手腕一震,长枪脱手而去,直奔李玄霸袭去。李玄霸在空中,铁枪来的极为刁钻,李玄霸缩腿闪腰,长枪斜穿而过,半空再次带出一抹光,击在房顶之上,“轰”的一声大响。
房顶露出个窟窿,已见明月。李玄霸心思飞转,大喝一声,并不从窟窿中逃命,而是向旁撞去,破顶而出,身形一晃,已不见了踪影。
长枪坠落,李靖伸手轻轻接过,望着枪尖的血迹,抚枪叹了口气,喃喃道:“好一个李玄霸,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