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莞闻声回眸。
傅亦铭穿着一身灰色西装,领带打得有点别扭。他的头发有些蓬松,像是刚洗过,显得整个人的气质温柔了不少。
“阿铭,你看莞莞好看吗?”林芷的脸上洋溢着慈爱的笑容。
傅亦铭瞥过封莞一眼,敷衍的“嗯”了一声。
“每次和你夏婶婶打麻将,她都要嘚瑟一番自己儿子要订婚。今儿我要带着莞莞过去,让她看看,我也应孙媳妇一声奶奶了。”林芷双手交握,抵在下巴处,双眸泛光。
封莞莫名从眼前这位年过花甲的妇人脸上看到了一种少女感。
听闻她家曾是上个世纪的富贵人家,老爷子娶到她算是高攀,因此宠了她一辈子,从不舍得她掉眼泪。
唯一遗憾地是大儿子夫妇出国旅行乘坐的私人飞机失事,早早离世,只留下一个年幼的长孙。
这些都是封莞进公司后听到的流言,而傅亦铭对父母的事向来缄口不提。
封莞只知道,傅亦铭那么个挑刺精儿,非但不敢挑林芷的刺,还对她言听计从,百般纵容。
“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出发吧!”傅亦铭看了眼腕表。
“行!走吧,莞莞。”林芷朝她伸出手。
封莞笑着把手递过去。
————
傅亦铭是被林芷抓来充司机的。
订婚晚宴的酒店离这里并不远,十多分钟便抵达目的地。
傅亦铭拉开后座的车门,待林芷和封莞下车后,把车钥匙交给泊车的小哥。
封莞站在他身边,盯了两眼系的别扭的领带,还是没忍住职业病。
她一个小步跨到他面前,抬手把领带扶正。
酒店门口灯光昏黄,却映得她的笑容百般明媚。
他曲起手肘,封莞识趣地挽住。
这一幕让身边的林芷看得一脸姨母笑。
与以前的应酬不同,她这次是以傅亦铭女友的身份来的,角色不同,面临的问题更是大相庭径。
无奈傅亦铭还是一贯的沉默姿态,全部交给她来应付。
被林芷带着寒暄一圈后,封莞的脸都快笑僵了。
“亦铭啊!”一位妇人笑喊着走过来,在她的身后,跟着傅正然和一个打扮妖娆的女人。
“我听你奶奶说你今天带女朋友来,特意来看看。”说话的是傅正然的母亲张欣兰。
她眯起眼细细打量封莞:“不过,我怎么觉得这位...有些眼熟呀!”
工作的缘故,封莞和张欣兰也打过几次照面,不至于见面也认不出来。很明显她这是想故意找难堪。
想必傅亦铭懒得和她计较,封莞便主动开口应付:“我是...”
“看来是游达的工作太繁重,二婶累得记性都变差了。”傅亦铭冷然开口,“那想必游达这段时间收益不错了。等月底让友明把游达这一季度的财务报表发给我,才好在年终董事会上论功领赏。”
游达是沃鸣集团旗下的一家专做游戏的公司,老爷子交给傅友明打理,让白欣兰帮衬,但因为经营不善,一直处于亏损状态。
“哎呀,我是年纪大啦。”张欣兰呵呵笑了两声:“你就是上次来跑腿送资料的秘书吧?”
封莞好脾气的点头。
“真没想到,你竟然是阿铭的女朋友。毕竟阿铭那么优秀,不是一般人配得上的。”
封莞正欲应声,不料被傅亦铭抢先一步,只好噤声。
“依照您的意思,谁都配得上傅友明,是因为他太差劲。”
傅亦铭意味深长的目光望向她身后的傅友明,唇角一抹轻蔑的笑意,骄矜放肆。
“你什么意思啊!傅亦铭!”
傅友明闻言登时不乐意了。他平时不敢在傅亦铭面前叫嚣,但这次不一样,他身边带着女人,面前还有母亲扛着,自然不肯认怂。
张欣兰闻言,面色也逐渐冷淡下来。
“都是一家人,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的意思。”傅亦铭脸上依旧没什么情绪,“封莞于公于私都是我的人,如果二婶说话不给她留面子,那么我没必要给你们留面子。”
被小辈这么说,张欣兰的脸面总有些挂不住。
傅友明替母亲鸣不平:“呵!连长辈都不放在眼里。怎么着,有人把你生下来,没人给你讲道理是不是!”
话音落下,傅友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封莞的心也跟着揪起来。
气氛瞬间冷到冰点。
在傅亦铭身边工作五年,她见过傅亦铭发火的各种模样。唯独没有见过像现在这样...
他一言不发,如深潭似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傅友明,像是随时都要爆炸的瓦斯。封莞站在他的身边,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自己的呼吸声过重,不小心点了引子。
傅友明被他盯得发慌,气势渐渐弱下来,眼神开始四处逃避。
强而有力的压迫感逼仄而来,令人喘不过气。
一秒,两秒,三秒...
四周的目光逐渐朝这里聚拢,再这样僵持下去非得把别人订婚宴搅和的不安生。
于是,封莞率先开口打破对峙。
她对傅友明说:“小傅总,每天都有人在给您讲道理。可是,您听得懂人话吗?”
傅亦铭漠然收回目光,抬脚离开。
他的步伐很快,封莞穿着一双细跟高跟鞋,裙摆又拖地,根本追不上他的脚步。
等她追到拐角处,傅亦铭已经不知所踪。
想必这会儿他想一个人待着,封莞故意放慢了脚步,也不着急找到他,独自在走廊慢慢晃悠。
不远处传来低微的交谈声,引起了封莞的注意。
“蓝蓝,这是下午我逛商场给你买的项链,你看看喜不喜欢?”
“得了。”年轻女人轻呵一声,声音尖锐:“拿着我爸的钱在这儿和我装什么母女情深?钟雅美,我警告过你,别和我套近乎。我有亲妈,不需要你虚情假意。”
另一个声音轻柔,听上去年纪要长一些。
“蓝蓝,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有误解。但我和你爸在一起的时候,你父母已经协议离婚了。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能接受我吗?这次你爸爸让我们一起过来,也是想让我们多相处,打破你对我的成见...”
“呵!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我爸感觉亏欠我,所以很宠我。你要是不上赶着讨好我,想必我爸也不会给你什么好脸色吧?”
封莞往前了几步,走廊尽头楼梯间的门虚掩着,声音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她只是路过,并无意窥探别人的家务事。她提着裙摆往前走,余光不小心瞄到了楼梯间一点光景,脚步突然就移不开了。
年轻女人目光鄙夷,盛气凌人。她面前的女人,穿着虽然不凡,神情却是卑躬屈膝,脸上挂着讨好的笑意。
“搞艺术的人嘛,大都风流。想必你也知道,我爸之所以能和你过十年,不是因为爱,而是没有哪个女人能像你一样对他的出轨外遇百分百包容。”年轻女人嗤笑一声。
“我记得你有亲生女儿,这些讨好你还是用在她身上吧。说不定她能不计较你抛弃她十多年,将来为你养老送终。”
说罢,她抓起面前人手中的饰品包装盒,狠狠地掷出去。
“啪”的一声闷响,封莞吃痛地皱起眉,盒子从楼梯间摔出来,撞到她的小腿上又跌到地上。
封莞蹲下身把盒子捡起来。
年轻女人趾高气昂地走出来,封莞笑着把盒子递给她:“您的东西掉了。”
“如果不嫌脏的话,送你了。”
说完,她转身离开。
“哎,蓝蓝!”
一位妇人从楼梯间追出来,目光与站在门口的封莞交接,两人都有些愣住了。
试探般的声音响起:“莞...莞莞?”
封莞轻声:“嗯。”
小时候封莞话很多,喜欢缠着她问东问西,而她也总是耐着性子回答。结果如今,面对面站着,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钟雅美没话找话的说:“你都长这么大了啊。妈...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呢。”
“毕竟都十年了。”封莞随口应了一句,随即笑着把盒子递给她,“这个,给。”
“哦。”钟雅美尴尬地笑了笑:“你都听到了?”
封莞点点头。
“我丈夫的女儿,脾气有些执拗。”她解释道。
封莞的心似是被刺了一下,很疼。
“对了,你这些年过得好吗?你爸呢?”
“挺好的。”
“哦,那就好。”
彻底聊不下去了。
“您刚才不是要去追您女儿,快去吧。”封莞先结束了这场尴尬的对话。
钟雅美应了一声,转过身。
她的脚步有些迟疑,半晌又回头。
封莞侧着身,手机贴近耳边,在打电话:“嗯,我在长廊这边,你去哪啦?”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沉重又清脆,慢慢消失在耳边。
封莞无力地垂下手臂,脸上的笑容刹那间消失。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走了一样,脚步虚浮,有些站不稳。
她转身靠到一侧的大理石墙壁上,翻了翻手包,里面有烟、火机,以及一盒口香糖。
烟和火机是为了傅亦铭应酬时准备的,她到底没敢抽,而是丢了两粒口香糖进嘴里,使劲嚼着。
另一边,傅亦铭觉得烦闷,便走去酒店的露天窗台上透气。他习惯性摸了摸兜,什么都没摸到。
封莞有帮他带烟的习惯,于是他折返去找封莞。
遥遥望见她在和人说话,便没上前打搅。钟雅美回头的瞬间,封莞拿起手机假装打电话的模样被他尽收眼底。
傅亦铭从未过问过封莞的家庭背景,但从眼前景象也隐约能猜到一些。
她靠在墙上,嘴里嚼着口香糖,看上去十分疲惫。眼圈微微发红,半仰着头,傅亦铭能清楚地看到她下颌线上那颗小小的痣。
颓然又性感。
他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熬夜的后遗症好持久——
他转身重新往露台的方向走,摸出手机给封莞发消息。
“来露台找我。”
五分钟后,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渐行渐近,一道墨绿的倩影停在他身边。
傅亦铭侧目,封莞神色如常,笑容依旧明媚动人。
“带烟了吗?”
封莞点点头,从手包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他,然后掏出火机。
傅亦铭接过,凑到封莞打着的火前,引燃一点星火。
他深吸一口,轻吐出口白雾。
“好像从来没有听封秘书提起过自己的父母。”傅亦铭漫不经心地问。
竟然会问起她家庭的事情,看来是傅友明的话刺痛了他。毕竟这件事由她而起,封莞觉得她理应担起安慰傅亦铭的责任。
傅亦铭有问,她就答。
“我爸妈很早之前就离婚了。”
“你是单亲家庭?”傅亦铭侧目看向她。
封莞点点头。
“其实...我小时候也会有人嘲笑我没妈妈...”封莞笑了笑,说:“刚开始会很难过,后来就想通了。他们也只会拿这个攻击我,有父有母却未见得有家教。所以我从来不在意。”
一阵夜风袭来,带着淡淡的凉意,抚乱她的发丝。
傅亦铭眸色深深地望着她。
她的眼睛很亮,唇角的笑容恬静动人,和方才失魂落魄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一直认为封莞是个温柔又强大的女人,可亲眼目睹这鲜明的对比后,还是有些许感慨。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变得温柔,盯得封莞浑身不自在。
“所以,傅总您也没必要在意那些话。”
傅亦铭蹙起眉,不解地问:“在意什么?”
“刚才...小傅总...”封莞不确定地说。
难道是她会错意了?
傅亦铭浅笑一声,神情不屑:“你以为我会在意傅友明的话?”
不在意吗?不在意干嘛突然和她聊起父母。
“我和封秘书不一样。从小到大,没人会在我面前提起我的父母。”他将烟头按灭,回眸冲她挑了挑眉:“想知道为什么吗?”
封莞沉默。
他扬声:“通知游达本周上缴所有的财务收支报表,让财务部核查账目。”
“是。”
傅友明根本不会做生意,游达一直都在亏损。然而他私下买邮轮,买跑车,为美人一掷千金,挥霍无度。不用去查,傅亦铭就知道他必定挪用了公款。
傅亦铭念在血亲的关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非就几个亿,他并不在乎。
只要他查,傅友明就得玩完。
封莞终于明白为什么没人在傅亦铭面前提到他的父母——
因为没人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