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给他笑脸的仅仅是杜鹃和郝老刀两个人。张金称、杨公卿、王当仁等头领都在这队人马里,发现大伙顺路救下的“好汉”居然是程名振,众寨主们的脸色立刻变得千奇百怪。
“杀了他!”杨公卿大声命令。双腿一夹马肚带,直接扑向程名振。他的几名亲信立刻举起兵器,分散着包抄而至。刚才程名振与官兵“窝里斗”情形他们都看到了,众人自问单挑未必是少年人的对手。但此刻大伙人多,一通乱刀砍下去,总能分了他的尸。
这个以多欺少的战术没得到施展机会。几乎在杨公卿策动战马的同时,杜鹃将弓箭搭在了弦上。“哪个敢动他一根寒毛?别怪老娘的箭不张眼睛!”她满嘴粗话,眼睛竖得像护着窝的母狼。冷冰冰的箭尖却稳稳地锁定了杨公卿的喉咙,一刻不离。
在如此近的距离上,杨当家可不敢赌玉面罗刹的话是不是威胁。悻悻地带住坐骑,两眼直冒绿火,“他手里拿的是你爹的陌刀。你爹肯定被这小子给害死了,你这丫头不给你爹报仇,却护着这小白脸。当心晴天打雷!”
他的话引发了一阵骚动,很多骑在马上的喽啰立刻冷眼扫了过来。就在这个时候,几个先前躺在血泊中装死,然后爬起来向大伙靠拢的喽啰走到了队伍附近,听见杨公卿的挑拨,立刻大声替程名振分辨道:“杜三当家先就向西去了,程爷是为了救我们,才落在了后面!”
“他会救你们?”杨公卿恶狠狠地瞪着几个喽啰兵,恨不得将对方用眼神剥皮剜心。“是他骗咱们……”
“他刚才为了护着我们,才跟官兵拼命!”几个先前装死的喽啰虽然胆小,却不肯顺着杨公卿的意思说谎。程名振刚才独自提刀挡在战马面前的样子留给大伙的印象太深刻了,虽然他最终被“扑通”叔推出了人堆儿,但那份舍命相护的恩情,大伙都记在心里。
杨公卿找不到发作的理由,只好将头转向张金称,“大当家,你别忘了是谁骗咱们在城下耽搁了这么久!”
“敌军不是从城里杀出来的!”杜鹃抢先提醒。
没等张金称做出裁决,又一队官军呐喊着杀到。杜鹃和郝老刀立刻带人冲了上去,与官兵们展开生死搏杀。追兵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哭喊着向后退却。郝老刀和杜鹃两个也不敢追杀,带着骑马的喽啰兜回来,团团护在大队的身后。
这个时候再为了程名振一个人耽搁时间肯定不值得。张金称只是扫了少年人一眼,便迅速拨转了马头。骑着战马的土匪头目和步行的小喽啰们快速跟上,万余人的队伍摸着黑向西移动。不时有小队官兵从夜幕中杀到近前,对比一下双方的规模,立刻让开了道路。也有些不开眼的官兵试图尾随追杀,被郝老刀带着几个擅射的猎户用弓迎头放翻了十几个,剩下的呼啦一声鼠窜而去。
他们在黑暗中绕馆陶城而过。从始至终,城墙上没有一根弩箭射下来。缺少了程名振这个主心骨儿,众乡勇变得非常孱弱。几点巡夜的灯火甚至主动被熄灭掉,以免引起张大寨主的任何不快。
浑浑噩噩地被土匪们携裹着,程名振浑浑噩噩地将馆陶县的城墙甩在身后。县城彻底安全了,他却感觉不到半点喜悦。半夜时那场厮杀,他不知道有多少官兵死在自己的手里。若论单个人制造的死伤,恐怕张金称麾下无一名土匪的战绩如他大。想到这些,他心里就非常不舒服,仿佛自己已经变成土匪的一员,愧对程家的列祖列宗。可如果当时他不挥刀拼命,恐怕脑袋早已经不在自己的脖子上了。那样,甭指望馆陶县的人事后会挺身而出为他鸣冤叫屈。县令大人性格就是如此,在出城议和之前,程名振已经将其看了个通透。
“别人不注意时我放你走!”看到程名振不停地回头张望,杜鹃叹了口气,低声允诺。
“去哪?”程名振咧嘴苦笑。一旦官军中的士卒认出来,自己会有活路么?要回,也得风声冷了之后才能回,在此之前,恐怕匪窝是自己唯一的容身之处。
“随便你!”杜鹃顺口回应,然后微微一愣,目光陡然变得明亮。但很快,她的眼神又平静了下来。尽管浑身上下已经被血染红,眼前的程名振依旧与周围的弟兄们格格不入。他的脊背始终挺得像松树一样直,坚强且孤独。
两个人互相看了看,再无话说。默默地又走了半里多,哗哗的水声挡住了大伙的去路。几名机灵的喽啰兵搬起石头向河心丢去,“扑通”,石头溅起了一个沉闷的水泡,转瞬沉得无影无踪。
运河刚修了没几年,河床里还没多少淤泥。倘若大队人马选择泅渡而过的话,肯定会有不少弟兄淹死在中途。如果赶制浮桥,恐怕没等浮桥建好,官兵的大队已经追了过来。经过小半夜的逃亡,喽啰们已经被磨光了最后一点儿士气。随便千十号官兵冲上前,就可将这两万余人全歼于运河畔。
“向南走,五里外的刘家庄附近有一段河道很窄,上面有座木板和缆绳搭建的桥!”赶在众人将绝望发泄在自己身上之前,程名振大声建议。上次张金称的队伍攻陷平恩,他就是从那里逃到运河东岸的。这回,他要原路返回去,身后带着当日的寇仇。
“你确定!”张金称迅速回过头,盯着程名震的眼睛追问。
“确定!”程名振犹豫了一下,大声回应。“不过大当家在过河前,必须先整理好队伍。否则大伙一挤,肯定一块儿完蛋!”
张金称的脸上陡然一寒,对程名振怒目而视。弟兄们队形散乱,衣冠不整,他知道。但这种窘迫情况还不是眼前的少年造成的?如果不是他用谎言欺骗自己,十几万弟兄怎会受到官军的偷袭?
“如果有秩序的渡河,可能绝大部分人都能抢在官军追来之前逃离生天!”程名振将头偏了偏,不与张金称的目光相对。已经看了太多的血,他不想更多的人死在自己面前,哪怕这些人都是十恶不赦的盗匪。
张金称悚然动容,狠狠地剜了一眼程名振,然后回头大声怒喝,“各营头领下去整队!有不服从号令者,立刻给老子扔河里去,省得死在官兵手里,连个囫囵尸首都捞不到!”
众头目答应一声,快速分散入逃命的队伍,整理军容。杨公卿和王当仁麾下的弟兄虽然不情愿,为了活命,也不得不插在了张金称的队伍间。整支大军沿着运河畔的泥地转头向南,一边前进,一边排出前后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