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长孙无忌还真的“冤枉”李建成了。程名振到远离主战场的牛头山扎营,根本不是奉了他的命令。非但如此,他这回连程名振的面儿都没有见,派遣麾下行军长史好言慰勉了几句,就完成了粮草辎重的交接。
凭心而论,他并不喜欢程名振,但对这个少年将领也没什么太多恶感。虽然上次主动示好被拒,很扫了他的颜面。但随后秦王府的使者也被礼送出门的消息,让他的心理大为平衡。紧跟着,雄阔海、伍天锡等人又屡立奇功,看在二人份上,他也不好再找洺州营的麻烦。
当然,偶尔有人主动替太子爷出气的行为,不能赖在他李建成头上。况且那一回也没真把程名振打倒,反而让他因为应对得当,又捞了不少好处去。自那之后,东宫上下对洺州营的态度形成了一种默契,不扶持,也不过分打压,任由其自生自灭。
按照李建成的打算,人数只有五千上下的洺州营并入自己麾下也帮不上太大的忙。程名振这个人虽然文武双全,但心机太深,用起来未必如伍天锡、雄阔海这样的直心眼儿猛将顺手。不如命其单独立营,在旁边晾上几天。眼看着大战在即,只有五千人的洺州营却无法从中分羹,立功心切之下,说不定程名振有可能会向自己服软。而即便他投了世民那边,对东宫势力影响也不太大,如今连虎贲大将军罗艺都看清了形势,带着幽州军向自己靠拢。多一个少一个程名振这样的小辈无关大局。
然而,他却万万没料到程名振将营盘扎在了三十里之外的牛头山中。那座山脚下的通道是太原通往雁门的必经之路,战略地位不可谓不重。但太原郡通往北方道路不止这一条,刘武周如果想撤回马邑的话,还可以选择自系舟山穿娄烦,或者从少梁山往静乐,根本不必非在一棵树上吊死。那样的话,洺州营上下就等于眼巴巴地旁观了一场大战,甭说斩将夺旗,连呐喊助威的机会都没捞到。
即便刘武周疯了,非从牛头山脚下经过不可。仅凭着五千洺州军就可能切断其退路?届时突厥部落越过雁门来援,两相夹击之下,程名振带着他的洺州子弟扑上去,恐怕连个泡都冒不起来,就做了突厥人的刀下之鬼。
“这姓程的,简直想立功想疯了!”对着舆图看了好半天,李建成得出了唯一的结论。切断太原退往雁门、娄烦两郡之间的通道,关门打狗,一举消灭刘武周。这个念头他也起过,但一则需要封堵的道路太多,施行起来难度颇大。二来,对方麾下的尉迟敬德有万夫不挡之勇,唐军将兵力分得太散,反而让他有了发威的机会。
既然断定程名振是在进行毫无把握的赌博,李建成就不想操太多心了。他实在没有必要为一个不知道好歹的人浪费太多精力,念在伍天锡和雄阔海两人的份上,日后洺州营万一遇到什么危险,顶多派一队骑兵前去解围,也就仁至义尽,对各方都能交代得过去。
这样想着,他将目光从舆图上收了回来,看了看天边葱茏山色,低声问道:“前往长安的信使回来没有?这么多天,按说也该到了!”
“已经回来,朝中诸公的回信也带了回来,魏洗马正在整理归档。今晚便可以呈送给殿下!”东宫军谋祭酒韦挺上前半步,笑着回应。
随着太子和秦王之间争斗由暗转明,朝中诸臣也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派系。或在军前出谋划策,或在朝中上下奔走。几乎每隔上三五天,信使就会带着一大袋书信往返。送往李建成手中的这些信,往往都交给太子洗马魏征先浏览一遍,分出轻重缓急,并给出处理建议,然后才会呈给太子殿下,由他做最后定夺。
魏征文采飞扬,为人又素有杀伐果断之名。因此李建成对他极为倚重,大多时候都愿意尊重他的意见。但今天,李建成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皱了皱眉头,低声追问:“信很多么,怎么不拣最重要的先送过几封来。陛下的态度如何?两位新晋的婕妤对礼物可否满意?”
“陛下对太子所奏之事没任何回应!”军谋祭酒韦挺皱了下眉,低声回应,“对秦王的谗言,也没任何反应。两位婕妤非常高兴,夸在殿下有孝心,答应在陛下面前多进美言!”
对于李建成最近一段时间采用的诸多争宠手段,韦挺非常不赞同。他认为,既然陛下还没有明确有改变太子人选的意图,东宫方面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最好的策略。像现在这样,又是指证秦王谋害平阳公主,又是重礼贿赂后宫嫔妃,非但无法打压秦王的风头,反而会给皇帝陛下造成太子既无容人之量,又无成事之谋的恶劣印象。
但东宫内的大多数人却不这么想,他们无法容忍秦王越来越嚣张的行径,巴不得立刻将其打倒在地。韦挺当众跟大伙争论的几次,都无法将众人说服。指望着太子建成能明辨是非,谁料关系到如画江山的继承权问题,太子早就乱了方寸,根本拿不出个稳定而又长远打算来。
忽略韦挺言语中的不快之意,李建成笑了笑,继续问道:“莱国公那边呢,可有回信?”
“莱国公说,他既受陛下赐姓之恩,不敢不粉身以报。只要大唐朝廷有用得到他的地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韦挺想了想,很无奈地回答。
“这头小狐狸!”李建成气得狠狠拍了一下桌案。莱国公李世籍(徐茂公)自打去年从窦建德麾下逃回长安之后,就一直赋闲在家。李建成猜测此人长期领兵在外,肯定过不惯无所事事的日子,所以才特意将麾下右领军总管的位置腾了出来,准备招其出山效力。谁料李世籍竟然不肯接这个茬,以几句模棱两可的场面话来搪塞。什么赐姓之恩,什么赴汤蹈火,前提不都是“大唐朝廷”这四个字么?如果父亲大人肯主动将他派到自己麾下来,自己又何必偷偷摸摸地费这么大力气?
“太子殿下不必动怒!”韦挺笑了笑,低声劝谏,“莱国公虽然谢绝了殿下的美意,却也表明了不会倾向于秦王那边。两相权衡,殿下并未损失什么?”
“哼!”李建成愤怒地冷哼。高官厚禄、良田美宅,还有日后的发展前景,自己能给予的,远远在世民之上。可不知道为什么,秦王那边人才越聚越多,气势越来越枉,自己这边却相形见绌,远远被甩在了后边。
“殿下,臣有一句话,请殿下斟酌!”韦挺叹了口气,继续进言。
“说吧,没必要拐弯抹角,孤不是听不得逆耳忠言之人!”李建成摆摆手,笑着回应。
“俗语云,与其羡邻人之桃,不若植自家之树。秦王麾下固然人才济济,而殿下这里,冯立、薛万彻、伍天锡、雄阔海皆有万夫不当之勇。杜淹、魏征、徐师謩亦堪称管乐之才。还有燕郡王(罗艺),博陵王(李仲坚)可引为外援,只要殿下调度得当……”
“韦祭酒所言甚是,孤心里其实很清楚!”没等韦挺把话说完,李建成很不耐烦地打断。他需要的不是两厢实力的表面比较,而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只有让秦王那边受到重击,自己的心里才会踏实些,才不会像现在这般空落落的,总是疑神疑鬼。
见李建成听不进去,韦挺只好笑了笑,闭上了嘴巴。不想让心腹下属觉得心寒,李建成沉吟了片刻,继续问道:“伍天锡的陌刀队恢复得如何了?”
“已经恢复了八成战力,随时可以拉上疆场!”韦挺想了想,低声回应。
“雄将军那边呢,把长槊手训练得如何了?”
“已经可堪一战!”
“喔!”李建成轻轻点头,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表情,“算起来,他们两个还是程总管给孤推荐的呢。孤不能无所回报。你多派些人手,仔细注意洺州营的动静。万一有什么危险,立刻出兵救援!”
“谨遵殿下吩咐!”终于看到太子殿下肯不计前嫌地为他人着想一回,韦挺立刻拱手领命。“不过,韦某以为,殿下需多做些准备才好!”
“什么?”李建成楞了一下,低声追问,“莫非韦祭酒看出什么不妥之处么?”
“殿下明鉴!”韦挺指了指舆图上牛头山的位置,笑着介绍,“程将军的营盘,距离咱们和秦王都太远了些。他麾下只有五千兵马,尉迟黑子见了,岂能容他如此嚣张?”
“你是说,程名振准备以身作饵。诱尉迟黑子出来?”李建成大惊,回过头去,盯着舆图问道。
“恐怕不是以身做饵。而是程将军这回有些太托大了。他试图以一己之力,拖住尉迟恭,给殿下和秦王攻破汾阳创造机会!”韦挺想了想,郑重说道。
“这个程疯子,他真是疯了!”顾不得再为徐茂公拒绝自己招揽的事情生闷气,李建成在军帐内摆开米筹,一边骂着,一边推算战事的得失。
跟刘武周军交手的这两年多来,他从没试图过以如此少的兵力去面对尉迟敬德。包括秦王那边,假如只带着五千人,也不敢去捋尉迟敬德的虎须。那黑厮虽然不是出身于将门世家,对战机的把握能力却是过人的敏锐。自己和秦王几度将刘武周军逼入绝境,关键时刻,都是尉迟敬德那黑厮带领轻骑出战,或者在最薄弱处将包围圈撕开一个缺口,或者击溃唐军过于突前的一部,总能令刘武周逢凶化吉。
为了对付尉迟敬德这个异数,自己和秦王那边都用尽了所有手段。不客气的说,伍天锡所部的重甲陌刀队,就是专门为了对付尉迟敬德的轻骑兵而建立的。而秦王那边,也摆出了秦叔宝、程知节和罗士信这种必杀组合。但尉迟黑子的狡猾远非常人所料,遇到行动迟缓的陌刀队,他立刻不战而走。总是令伍天锡在尘土里吃屁。而遇到秦叔宝、程知节和罗士信三人的截杀,他则欺秦叔宝年龄比自己大了足足二十岁的弱点,每次都捡着对方一个人猛攻。秦叔宝的武艺虽然不在尉迟黑子之下,身子骨毕竟老了,耐力远不如年青人。稍一疏忽,便让尉迟敬德突出重围,大笑而走。
就这样一个武艺高强,眼光敏锐,心思狡猾的家伙,程名振居然试图以洺州营一己之力将其从汾阳城内骗出来,彻底解决。也不知道姓程的是在上党那个山沟沟憋傻了,还是想立功想疯了。弄不好,他非法将尉迟敬德拖住,反而会被对方击溃。拖累军心,将眼前大好形势一举葬送。
想到这儿,李建成禁不住心急如焚,“那你说咱们该如何?命令他撤回来,立刻向主营靠拢。还是分兵支援他?”
“再派几支疑兵出营,抄向娄烦、离石两个方向!人数不需太多,重甲步兵为主,一万左右即可!”军师祭酒韦挺想了想,低声建议。
“你是说……”李建成不擅长临阵机变,但这么多年领兵在外,也积累了一定经验。听韦挺说得坚决,眼前渐渐出现了一丝亮光。
“然也!”韦挺轻轻点头。“就让伍天锡和雄阔海二人领军即可。他们都跟尉迟敬德交过手,彼此知道对方的斤两。刘武周军士气低落,尉迟敬德急需一场干净利落的胜仗来振奋军心。打伍天锡和雄阔海,他不能保证自己全身而退。但是,程将军那边实力如何,一时半会儿,所有人都摸不清楚。我要是他,也会捡人少的方向赌一赌!”
“然后咱们就不理刘武周,径直去抄尉迟敬德的后路!”李建成大笑,敌我双方多日僵持不下带来的烦恼一扫而空。
“刘武周如果出城营救,汾阳必失!”韦挺亦笑,“届时或者太子殿下出兵救援程名振,或趁机猛攻汾阳,都能事半功倍。失去了汾阳,刘武周只能退回娄烦、马邑。那两郡城池多有残破,我军衔尾追杀,除了遁入大漠外,他已经别无生路了!”
对于韦挺描述的美好前景,太子建成非常期待。想了想,笑着说道,“这程名振,胆子也忒大。居然事先不跟孤家说清楚。万一孤家猜不到他的企图,在尉迟黑子的猛攻下,洺州营恐怕即便不全军覆没,也剩不下几个人了!”
“也许他对自己的实力过于自信!”想了想,韦挺笑着分析,“也许,他坚信太子殿下和秦王殿下,都能看出他的企图,事先联系好了,反而容易令尉迟敬德看出破绽来。但无论如何,在尉迟敬德没跟他交上手之前,我军不能有任何异动!”
“恐怕秦王那边,也会这么想!”李建成点点头,心中暗道。他不认为二弟世民对战机的把握能力比自己差。事实上,经过大力加强后,自己和秦王两边各项能力几乎不相上下。但如果秦王那边与自己这边都下定决心暂时按兵不动的话,洺州营承受的压力可就惊人了。弄不好,那五千兵马全部得成为胜利的祭品。
那是程名振自愿的,他既然做出了选择,应该早已预料到这个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