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发现,就在不远处的山峰上,一具南蛮千里镜正居高临下,窥伺着这一切。
持镜的是一个年轻人,在他身边还站着一位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二人均是游方僧人打扮,戴着宽大的斗笠,遮住了眉眼,看不清相貌。
“村上很会选择地形嘛,”年轻人赞叹一句,“以七百人独拒万余大军——难道上杉真的不可战胜吗?”
“未必,”中年男子摇晃着手中的木杖:“当初上杉谦信在,不也没能在川中岛战胜信玄公吗?何况现在是上杉信弘……”
“可惜今天没有武田德荣轩了,”年轻人放下千里镜,转过头来,“不过这场仗最晚申时就可以结束了。松平广亮终究老奸巨滑。孙子曰:‘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广亮可谓善战矣。”
中年男子接过千里镜也望了一会儿,点点头:“对,上杉军已经相当疲乏了。我要是村上,找个机会赶紧溜之大吉吧。”
“有人说上杉只懂前进,不会后退,”年轻人拔起自己插在地上的木杖,象是准备离去了,“也说不定会拚到最后一兵一卒呢。”
“不,我见过村上义隆,他不是个一勇之夫,”中年男子把千里镜递还给同伴,“我敢打赌,不到未半他就会撤退的。”
“我不和你打赌,”年轻人笑笑,“上杉倒也满有眼光,留下他和须田亲纲镇守羽前。”
中年男子叹一口气:“当年村上、小笠原、须田、井上、高梨、岛津、栗田,七家争雄北信浓。信玄公北上后,他们被迫投了谦信。而谦信为了帮助他们收复故土,在川中岛与信玄公交兵六次,杀得两败俱伤,唯一的收获,就是从此得到了七家的人心。连柿崎、斋藤这样的旧臣都曾经背反过谦信,只有他们始终不渝。”
“这正是,”年轻人似乎无限想往,“上杉谦信的可敬之处。”
二人离开战场,策杖西行,天快黑的时候,进了一个小小的村庄。
村子里不过五十多户人家,但村尾却有一座古刹,颇为雄伟,占地也广。二人入寺参拜了,见过住持僧,才知道这座“林严寺”是南北朝末年留下来的,也算出羽有名的道场了。
住持让到方丈,叫侍童奉上茶来,打听二人来历姓名。二人自称从信浓来,欲往熊野三山参拜,然后胡乱捏造了两个姓氏,住持倒并未起疑。正在交谈,忽然一个沙弥慌慌张张奔了进来。
“师父,师父,不好啦,有大、大大大队人马杀过来啦!”
“你说什么?别慌,讲清楚点。”
沙弥喘着气:“今天弟子、弟子去山上砍柴,走、走远了点,往回赶的时候,突然看见漫山遍野、铺天盖地无数旗帜,好、好大一支军队向咱们这儿开过来了。”
“阿弥陀佛,”住持唱一声佛号,“可看清楚了是哪一家的旗号?”
沙弥瞪大了眼睛:“那么多长枪大刀,弟子吓、吓都吓死了,赶紧跑回来报告您老人家,哪里还来得及看他的旗号?”
住持骂一句“真正蠢材”,然后转向两名行者:“二位来得不巧,敝国这两日正在打仗。我们常住的不会出事,二位要是被武士们遇上了,却说不定被诬蔑成奸细——还是躲一躲的好吧。”
“本以为乱世已终,谁料……唉——”中年男子装模作样地叹口气,“只是天已经黑了,我们又人生地不熟的,躲到哪里去才好呢?”
“不、不,老衲并非要赶二位离开,二位就躲在寺内,”住持举着灯台站起身来,“请随我来。”
行者们跟在他后面出了方丈,来到后院一座高塔前。塔一共七层,但上到顶层后,住持在一块砖上扳一下,头顶却又出现了一座小门,并且垂下具藤条编成的软梯来。
“这是战国时代,先辈为了躲避战乱而设的藏身之所。唉,原以为没有用处了,想不到……”住持一边感叹,一边催二人上去。
行者们爬上塔顶的隐秘阁楼。空间不过两三间大小,并且很矮,根本直不起腰。他们向住持合什为礼,收好了软梯,住持又把暗门关上了。
“猜猜看来的是谁?”年轻人低声问同伴,同时塔外人喊马嘶,传来很嘈杂的声音。
“哪里用猜,”中年男子在墙壁上发现一个透气的小洞,正好斜对着方丈的西窗,“千里镜拿来。”
千里镜下,方丈的情景尽收眼底。
只见一员大将阔步走入,和匆匆赶回的住持相对施礼。住持让座,大将也不卸甲,只把头盔摘下来递给侍从,然后在禅床边斜斜坐下。
“喂,”中年男子轻声道,“这套甲胄我好象认识。”
“天下名甲千千万,你见过几套?”年轻人在一旁嘲笑他。
“没见过也听说过,不信你来看。”中年男子把千里镜递了过去。年轻人接过镜来,凑到小洞上。
那是一套伊予札紫丝缀胴具足,外罩白底洒花的阵羽织。大将正侧对着二人,太远了看不清相貌。
“天下紫丝缀胴千千万……”年轻人轻声哼出调来。没等他哼完,中年男子在后一捅他的腰:“注意那头盔!”
头盔在侍从的手里,是一具黑色的筋兜,但前立很有趣,那是金色的三日月,并且在三日月中心,还多了一个镂有梵字的金色日轮——吹返上隐约也镂有梵字。
“这是,”年轻人回过头来,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惊愕,“上杉谦信的梵文三日月筋兜。”
中年男子点点头。
“那么,这个人是……”
“上杉信弘——他回来得好快!”
幕府联军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连松平广亮也没料到上杉信弘的动作有这么快。保科正孝和松平元朗更是一望见谦信的梵文三日月筋兜就吓得魂飞天外了。
然而事实上,这并不是上杉信弘本人,信弘是在十天以后,才统率两千步骑兵回到米泽的。
打着信弘旗号大败广亮等人的,是“白天狗”柿崎长部统带的北条、小笠原、岛津、井上、藤田诸部共一千四百骑兵——由战降的越后兵马组建起来的新的上杉骑兵队。
“毗”字大旗在尸山血海中纵横,联军先锋高岛长直当场奋勇战死,会津和结城两军不约而同地转身狂奔,牵动了广亮的三千旗本军也无法正常作战。多亏海原三郎之介率本部拚命抵敌,才使广亮逃得了一条性命,但三郎之介却从此下落不明了。
联军直退十五里,才一立寨,上杉军又到,再退十五里,三退十五里,才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
清点人马,所剩竟不足千,其中广亮的三千旗本几乎全军覆没,只余一十四骑。
老将军松平广亮仰天大哭,当即决定剖腹谢罪,亏得正孝和元朗及时拚命拦阻,才使他终于打消了自裁的念头:“是啊,我罪无可赦,请将军下令制裁吧——我没有剖腹的资格呀。”
半天又一眨眼过去了,会津和结城的散兵陆陆续续归了队,计点一下,兵马又壮大到了近九千。也就是说,这两支军队统共才损失了数百人。这种逃命的速度和效率,让来自江户的遍身是伤的旗本们瞠目结舌;广亮也终于不再自责了,却差点吐血。
五天后,一骑快马奔入江户城。广亮手书报告战况,并希望割去正孝和元朗的世袭领地。是割去不是削减,一向宽厚的广亮这回竟用了“一石也别给他们留下”,这种激烈的语句。
将军大吃一惊。
消息传到北陆,已经是七月中旬了。政成长舒一口气,越后总算暂时保住了,虽然只剩半壁江山,但只要自己还活着一天,总有机会反败为胜的。
他实在同情老友松平广亮,和广亮比起来,自己还算是幸运的吧。和保科正孝、松平元朗比起来,似乎政胜这小子也还有其长处。终究兄弟连心,他现在开始想念政胜了,失踪了整整三个月,为什么一点消息也没有呢?
“殿下,”侍童跪下禀报,“会津藩山内大人求见。”
“快请。”政成连忙正襟端坐。
山内判官平太晴丰进来了。他还不到四十岁,脸膛黝黑,满脸络腮胡子,象个大老粗,一点也看不出是山内上杉这样名门的后裔。
“请坐。”政成挥一挥折扇。
晴丰施礼坐下:“上午从会津有信来……”
“是将军的处置命令到了吗?”政成颇感兴趣地问道。
“是,”晴丰低着头,“把敝上和结城公都狠狠申斥了一番,要他们再添兵马,戴罪立功——另外,伊豆守大人退向东北,准备向仙台求援,结果在安久津被围了……”
“噢,”政成有点失望,“没有削减封地啊,本来以为……啊呀,实在对不起,失礼了,失礼了。”
“不,您说得对,应该如伊豆守大人所言,削去两家的封地!”晴丰突然提高了嗓门,倒吓得政成一愣:“你是说……”
“一定是将军恐怕因此把两家逼到倒幕派那边去,才从轻发落的吧——其实如果是真正的武士的话,自己就应该了断了!”晴丰的头越来越低,声音却越来越响。
听他这样毫不客气批评家主,政成不由愕然。他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么,山内大人是来辞行的吧。您这样的大将不上战场,实在太可惜喽。”
晴丰闻言,忽然全身俯下,狠狠地把头撞到了榻榻米上:“在下今天来,是来求……求殿下您收留在下。”
“什么?!”政成不由得身体向前一倾,“您说什么?”
晴丰抬起头来,却并不望向政成:“在下方才写信回会津若松,请求辞职。晴丰现在是浪人之身,请殿下收留。”
“为什么?”
“因为……”晴丰忽然又一头俯了下去,“因为这是莫大的耻辱!在下没有脸面再见它国之人,在下……在下如果还是会津藩家臣的话,实在没有脸面再自称是武士……这、这也叫打仗吗?!”
“明白了,”政成重新端坐,面沉似水,“那你又何必先去信辞职,倘若我不同意留下你,你不是要真正成为一个浪人了吗?”
“宁可成为浪人,在下在会津已经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晴丰好象平静了一点,“山内并非保科的世袭家臣,在下忠勤十数年,恩情已报。汉国有谚:‘良禽择木而栖’,日本虽大,在下只愿侍奉殿下一人。如果殿下不肯收留在下,在下宁可成为浪人。”
政成的心在“嘭嘭”地狂跳着,南陆奥,不,东国第一勇将山内晴丰竟然弃主来投,莫非自己做梦不成?
“明白了,”他长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谢谢,尽快把家眷接来吧。已经秋天了,北陆的冬天很冷,希望你能习惯……”
他真想给自己一巴掌,这语无伦次的说的都是什么呀:“不过现在我只有八海山附近两百石的俸禄可以给你,等夺回失地再增加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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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忍耐了很久,本赤军长胜大人终于出场了(猜猜看是哪一个?)!终于可以自我标榜……啊不,可以自虐……也不对,总之可以把自己奉献给大家了(也不大好听,怎么有点词汇贫乏)。有没有朋友愿意加入啊?不过前七回的框架已经定了,如果有意加入的话,请E-MAIL给在下,然后慢慢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