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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影宫(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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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内两边的蜡烛被一排排点燃,屋里顿时被照得通明,粗略看下来的确与普通的关公庙没什么两样,只是所建造的地方教人匪夷所思。

即恒立于大殿之中,并不上前,目光谨慎地盯着陛下的背影。陛下对他视若未睹,径直走上前拈起案上的香在烛火上点燃,虔诚地拜了三拜,将香插?进了香炉里。线香升起袅袅轻烟,一股好闻的气味散发开来,逐渐弥漫在空阔的大殿里,使得黑夜里孤寂的冷宫增添了一分清冷和诡谲。

陛下抬起头凝视着关公像,神色平静如一个虔诚的信徒。可是挺拔的身姿岿然不动,刚毅的嘴角微微翘起,眉目之间蕴藏着一种傲视天下的霸气,仿佛连关公都在他面前矮下一截,不得不臣服于他,为他效犬马之劳。

他收回目光,淡淡回头看着即恒,问道:“成盛青什么时候收你入军的,你在军中是什么职位?”

即恒垂下视线,回道:“去年卑职自荐入军,成将军赞赏卑职的武艺收留了我。卑职在军中只是后勤打杂。”

陛下笑了笑,说:“成盛青收你入军就是为了让你当后勤打杂?”

即恒答道:“卑职年纪尚轻,经验也浅,成将军有意培养我,让我先锻炼锻炼。”

他没有抬头,耳边却听到陛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他身前三步之外。

“成盛青这些年除了征战常年巡游在外,朕倒是不曾见他提起过要去培养新锐。”

陛下的口吻与其说是质疑,倒是威胁更多一点,他沉下声音,言语之间已不再遮掩,直截了当地逼问:“欺瞒朕没有好处,你究竟是什么人?”

即恒有些累了,但他只能继续回答下去:“如您所见,只是一个护卫。”

陛下冷笑起来:“以你的身手只当个护卫怕是大材小用了,成盛青就没有给你其他的安排?”

“卑职的任务只有保护公主,再无其他。”即恒语气有些生硬。垂于两侧的手逐渐握紧,他告诉自己不能受挑衅,可是内心却有一股火焰无法控制地慢慢燃烧起来。

帝王对于身边人的戒备和冷酷是他无法理解的,但是他痛恨这种对每个人都怀着虚假的笑容,将所有人都分为两种——不是敌人,就是玩物的行为。

即恒闭了闭眼克制情绪,抬起眼眸直视着陛下,道:“陛下,您若是信不过我,大可以将我驱逐出宫,怀疑成将军另有所图的话,真的没有必要。”

陛下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神牢牢攫住他,见他丝毫没有退缩之意,反而以言辞相责,面色一哂,冷冷道:“成盛青如何朕自心中有数,轮不到你来教训朕!”

这话颇为耳熟,即恒立即垂头恭谨道:“卑职不敢,请陛下恕罪。”

“恕罪?”陛下冷哼道,“你的罪堆得太多了,朕不会便宜你,日后再跟你算总账。”

即恒没有答话。

陛下皱起眉头,静了一刻,忽然下了一个令人费解的命令:“不许你低着头,抬起来。”

即恒心中微微一动,慢慢直起身子。那双幽深的眸子在烛火明灭下反而更为捉摸不定,倒是些许迷惑的神色令人毫不费力地解读出来,使得他有一种不合年龄的天真。

“你第一天来的那一日故意激怒朕,就是为了找个理由逃脱是不是?”陛下突地问道。

即恒一怔,垂下视线回答:“卑职不明白……”

“把头抬起来。”陛下厉喝。

他重又抬起头,目光向上仰视陛下。陛下高大的身影有一种无形的压迫力,在这种环境下更是令人畏惧。

“不要在朕面前装傻,只会显得你更加愚蠢。”陛下冷冷地笑道,凝视着即恒的眼睛,仿佛能将他看穿,“你一定很奇怪?明明掩饰得很好。朕在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看到了你心里燃烧的火。”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即恒,唇边漾起一丝笑意,“透过你的眼睛。”

即恒眸中闪过一丝异色。

“不论你怎样掩藏你内心的波动,甚至掩藏气息,可你的眼睛骗不了人。”陛下幽幽笑了起来,“水至清则无鱼。正因为太过清澈,即使是一泓深潭也能一眼望到底,所有的秘密都暴露在青天白云之下。”

深眸里开始明显的动摇,陛下不动声色勾起嘴角。

殿内空寂无声,只有偶尔透过墙缝而来的风摇曳着烛火,在墙上投下摇摆不定的影子,扑在人身上,激起刺骨的寒意。

即恒蓦地镇定了下来。是有人可以透过他人细微的表情变化来揣测对方的心思,但察言观色还需通过很多因素来弥补中和,也不一定就准确。可是眼前这个被视为天子的人,却能通过眼睛就掌握了一个从未了解过、也从未见过的人的心理……

他忽然想起了露妃,她不寻常的眼眸和不寻常的气息,还有皇宫里各种混杂的气……下颚骤然被一只手有力地擒住,他有些痛苦地仰起头,对上陛下有些恼怒的眼神:“你在想什么?说。”

即恒眨了眨眼,失笑道:“陛下不是能看透吗?那还需要我说?”

钳住下颚的手掌猛地收紧,硬是掐灭了即恒的笑容,让他因呼吸受阻而面色胀得通红。

威吓的确让少年产生短暂的恐惧和动摇,可是很快地,他不知想到什么,神色竟平静了下来,连最初的敌意都被收敛起来。

完全脱离了他的控制,令陛下十分恼怒。

“你说不说?”陛下低吼道。

即恒被滞得几乎透不过气,只艰难地吐出一句:“您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可怕的一个,陛下……”

陛下牢牢盯住他,烛火在黑瞳中跳动着晦暗的光芒。

两人的视线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有过短暂的胶着,陛下勾起一抹模糊的笑容,逼人的眼眸轻轻眯起,如一只潜伏在丛林中的猛兽:“朕与你有仇?还是皇室与你有仇?”

“没……有……”

即恒呼吸困难,艰难地说道。他的确很敬佩陛下识人眼光之利,但他不相信仅凭眼睛就能读透人心这种说法。既然陛下自诩在他面前没有秘密可藏,那就让他猜去。之后不论陛下怎样逼问,他都缄口不语。

陛下凝视片刻蹙起眉头,不知是不是猜中了即恒的心思,手中的力道逐渐加大。眼见即恒脸色愈发苍白骇人,却仍没有松口的意思,他眯起眼睛略有犹豫。

若是真将他弄死了,确实也麻烦。整他的机会多的是,保管教他生不如死不得不招,犯不着在这里跟这小鬼呕气。想通此节,他收起怒意,缓缓松开了即恒。

受制的脖颈终于得到解放,大量新鲜空气瞬间涌进胸腔,令即恒剧烈咳嗽起来。

陛下视若无睹,他移开步子走了两步,将视线落在自己脚下的地面上,指着它悠然问道:“知道这下面是什么地方吗?”

即恒怔了怔,小心地观察他善变的神色,摇了摇头。

“是凝妃的墓。”

即恒一惊,视线不自觉紧紧落在那块前来拜神的人必定会停留的地面上,背后泛起一股寒意。把身中巫术之人的尸骨埋在活人必经之路,这是什么用意?

陛下看着他苍白失去血色的脸,突然笑了:“别乱想了,朕骗你的。”

即恒猛地被噎住,稚嫩的脸庞忽青忽白,说不清是什么心情。陛下甚是满足地欣赏着他千变万化的表情,狡猾地收起狐狸尾巴,指着关公像好整以暇地说道:“凝妃的墓在这个下面……”

即恒呆了一呆,真真假假太过大起大落,他一时反应不过来。

然而陛下已经收起了恶作剧的笑容,沉下声音严肃道:“朕知道很多人相传食人鬼乃凝妃作祟,你可看到了?她在这下面,不论是诈尸还是什么,朕都不会放她出来。”他冷言说道,语气中染上了几分狠戾,“就算出来了,朕也会重新将她打回地下,绝不姑息!”

即恒怔愣在原地,心中有无数波浪翻滚,却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真的是对一个曾经爱过的女人,在她墓前说的话?

“陛下,您真的爱过她吗?”即恒喃喃道,喉间感到些许的刺痛,“她把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您,不要求任何回报,只求您看她一眼。您连这样的施舍都不愿给她,却在她死后要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

陛下闻言有些诧异,他回头看到少年眼眸中升起的薄怒,挑起一边的眉头低声道:“你是她的什么人?”

即恒垂下视线微吸了口气,说:“我不认识她,只是觉得她过于可怜。”

陛下细细琢磨着这句话,似乎在判断他有没有说谎,末了才浅浅一笑,点头道:“她的确很可怜,朕不否认。可是被她杀害的那些宫人伶官岂不是更可怜?平白落得个尸骨无存,为人口中食、腹中肉的下场。”

他与和瑾几乎说了一样的话,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显得分外冠冕堂皇。死人在他眼里与尘土无异,旧人在他心里恐怕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他就是这样冷酷的人。

殿内静了一会儿,凌厉的风声柔和了下来。陛下凝望着关公像,忆起往昔,似是有所触动,脸上难得浮起一丝温柔之色。

“她很天真,是朕身边的女人里最天真的一个。可她却很解朕的意,总能知道朕在想什么,需要什么,她就做什么。

“一开始朕并没有过于关注她。皇后过世让朕很难过,她便想方设法地讨朕欢心,却不会让朕感到心烦。后来朕逐渐习惯了有她在身边,慢慢地觉得她若不在,就好像缺了点什么,好像朕的魂魄已经有一半被她牵去了似的。当朕这么对她说,说她是上天派下来的妖精,她笑得很开心,像个孩子一样……”

陛下抬手轻轻抚摸着案桌,仿佛在温柔抚摸着她的灵柩。案桌终日无人打扫,早已积满了厚厚的一层灰尘,就如那个人在她心爱的男人心里所留下的一样悲惨,寂寥。

“人是会变的……”陛下柔声说道,“她要求的越来越多,朕不能给她的也越来越多。朕不明白,难道她还不明白朕?朕渐渐地疏远她之后,她终日陷入愁思,失去了曾经的开朗明媚。忧郁伤害了她的身体,也夺去了她的容颜……直到最后,她犯下弥天大罪,再不容于世。”

修长有力的指骨横扫而过,案桌上腾起一片烟尘,弥漫在火苗中偶尔窜起星星点点的火花。

“朕喜欢笨一点的女人,而她,却是蠢到一定境界反而让人无法原谅……”

他望着被划出一道长痕的桌案,仿佛回到了当日将她打入冷宫的那一天,刚毅的脸颊浮上一层道不清的阴霾。

“陛下错了。”身后的少年蓦地出声说道,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低沉,被火光照亮的侧脸线条坚韧而不屈。

“凝妃不是一时犯傻受人蒙骗,而是她太聪明,太了解您。为了不让自己年老色衰后孤独地在后宫无人注意的角落了结此生,才将自己逼上了绝路。”

即恒注视着陛下一字一句道:“她凭着一腔热血来爱您,可您只是把她当做从失去皇后的悲痛中走出来的工具,在她失去了利用价值后将她抛弃。”他目不转睛地凝视陛下,“她在报复您,是您逼死了她……”

“放肆!”陛下怒吼道,额上的青筋一根根爆起,目光如猛兽般凶狠,恨不得将即恒撕成碎片。这个一向优雅游刃的男人终于被激怒了,他一步步逼近即恒,从唇边泄露出的话语暗示着他在竭力抑制着怒气:“小子,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只是站在一边就能让人心情烦躁?而你一开口说话,就会让人恨不得把你剁成肉酱!”

即恒的衣襟被猛然拽起,但他毫不回避地对上陛下燃烧着怒火的目光,幽黑的眸子反而更加深沉,看不出底色。他仿佛毫无自觉,一反先前乖巧顺从的模样,秉承着一向欠揍的风格冷冷一笑,淡淡道:“的确有人这么说过。但是我认为,那是因为他们在被我看到各自内心的欲望和污秽后所表现出来的恼羞成怒……”

“啪!”他话未说完,脸颊上就迎来沉重一掌。这一巴掌可比和瑾的力道大多了,直将他打飞出去倒在地上,一阵头晕目眩后嘴里一股腥甜,乱嚼两下竟吐出一颗牙齿来。

现在即使他适时回头向陛下求饶请罪,陛下也不会原谅他了。可他压根儿没想这么做。

忍无可忍,便无需再忍。他仰起头愤恨地盯住陛下,脸上的神情却是出乎意料地镇定。

而他的镇定更加激怒了陛下,男人一步步向他走来,周边令人窒息的威压随着他的步伐如高山崩塌而来。他抬起一脚踢向即恒,再也不想管谁的面子谁的交待,挑起落在地上的长剑握于手中,脚底狠狠撵在即恒的胸口,厉声狞笑道:“朕是天子,朕要谁死,谁敢活过三更!”

手中举起的长剑直刺即恒胸膛而下!就在即恒眸中金芒闪过准备直取对方要害奋力反击时,高举上空的长剑突地停住——

陛下没有刺下那一剑,他握住剑柄俯视着即恒,耳朵却在凝神细听。

即恒也听到了黑暗中传来的细微声响,悄悄收敛了气息。

夜色正浓,月光被尽数掩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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