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人头还是按门户,社员们各有各的盘算。人丁稀薄的人家希望按户分田,对于子嗣兴旺的大家庭那自然是按人头分更占便宜些。双方你来我往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毕竟这可是涉及到自身利益的事,谁也不想吃亏。
“自古以来分田分地都是按人头来算的,我从来没听说过是按户来分的。”
“怎么没有了?那出工干活的时候,都规定了三个人出一个工,可人家家里没这么多人的,怎么也要上工呢,比如莫清风,他从小就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的,照样出来上工了,那不就是按户给他算的。那要按人头算,他就不用出工照样有口粮吃。”
“如果按户分,那我们这些家口多的怎么办?同样一块地,养活三口人和养活八口人能一样的吗?”
“活该,谁让你们生这么多,自己穷的叮当响,只会生不会养,不知道国家号召计划生育啊!你们非要跟政策对着干,那活该受罪。”
“那计划生育政策才实行几年啊,前些年不还是英雄父母嘛!我们那时候也是响应国家号召,不像有些人是想生生不出。”
“行了,既然大家谁都说服不了谁,我看就不如来抓阄,一切听天由命。”黄石田提议道。
“黄老歪说的对,咱们就抓阄,是好是坏,谁也别怨谁。”社员们大多附议。
最后大家约定由大队长赵虎生和村支书王虎城分别写一张字条搁在茶碗里,由李干部闭着眼睛随便抓取一个出来,全凭运气,谁也别耍赖。
两方人马凑着脑袋往前挤,瞪大了眼睛看着李干部那只修长的手在茶碗里转了两三圈,最后落定在其中一个纸团上。
“等一下,李干部,要不你再想一想,这可是关系到好多人家的大事啊。”
好吧,李干部手上一顿,放下那个纸团又重新寻摸起来,刚捏住一个纸团又有声音响起。
“稍等,李干部,你再仔细琢磨琢磨,你这一手下去啊,我们可要吃大亏啊!”
这也不对,那也不行。李干部被磨得不耐烦,干脆把碗一扣,贴在桌面上摇了几摇,然后打开一条小缝,伸进两根手指随便拈了一个出来。
“就这个了。”李干部把纸团交给赵虎生,然后重新回到座位上,老神在在的喝起茶来。
挤在院子里的上千双眼睛齐刷刷的转向赵虎生,那眼神简直想要将他手上那团纸夺过来生吃了。只见他扫了一眼一个个期待万分的社员,然后缓缓打开纸条,看到上面的字迹后便悄悄舒了一口气。
他将纸条摊开,拿给围在周边的社员们看了一圈,然后亲了亲嗓子,朗声叫道:“结果出来了,咱们生产队的地按人头分。”
这话一出,有拍手叫好的,也有高声乱嚷的,嬉笑怒骂什么样的都有。林察和黄呈他们家都只有两口人,自然是希望按户来分的,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他们现在最关心的是按人头分又是怎么样个分法。
“咱们刚建国那会儿,打土豪分田地,不就按人头分过一次嘛,就照那规矩来就行了呗!”有人提议道。
“我看行,我记得那时候分田地,家里的男人和媳妇得一份,女儿不算进人头里不用分。”林家的那位老祖爷也来参加大会,闭着眼拄着杖,一脸高深莫测的说道。
“老祖爷说的对,当年就是这么分的,只分媳妇儿和男人,不分女儿。虽然当时我年纪也还小,可是这事记得清清楚楚。”林察的大伯林朝阳从人群里挤出来跟着附和。“不过我有一件事想不通,想问问支书和大队长。”
林察不耐烦的瞟了他一眼,这家伙这时候拱出来肯定又憋着什么坏水呢。果然,就听见林朝阳怪腔怪调的声音响起:“如果啊,我是说如果,有人在这期间操办了婚礼,但是没扯证,那算不算成亲呢!”
“既然没扯证就不算结婚,只有拿了红本本,那才叫真正的结婚呢,那法律上才认可你是两口子。”赵虎生答道。
“咋个不算啦?咱农村人可不兴证不证的,只要办了婚宴,吃了喜酒,那就是两口子。”黄队长急道。“咱队上这么多只办酒席没扯证的,你一句话就把人家给否了,你癞□□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啊!”
“黄队长说的对,只要吃了喜酒那就是成亲了。”
“哈哈哈,我说你黄老歪怎么这么急着就办喜酒呢,你怕不是听到风声所以着急了吧,怎么说你也是三队的生产队长啊,得了信儿,一个人眯着算咋回事嘛,也太不厚道了吧。”
“就是啊,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你这人也太不落教了。”
“啐!”黄石田啐了他一口,怒道:“你们听这小子胡咧咧呢,那是我亲家母过几天就要回沪海,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就想着先把孩子的婚事办了,省得耽误了不是。”
林察和她妈也在旁边点头称是。
“要不是听你这么说啊,我差点忘了人家林察她妈可是大城市里的人,是见过大世面的。”
“林察她妈,这沪海是个啥样啊?给我们说说呗!”
“嗨,都20年没回去了,哪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呀。”陈素娥回道。
“不是听说你当年嫁给林察她爸的时候和家里人闹翻了吗?这是和好了?”有人问道。
“笃!笃!笃!”老祖爷手杖一杵,“你们这东一句西一句的扯到哪儿去了呀现在说的是吃了喜酒没扯证的媳妇儿要不要分地。现在按照大队长的意思嘛,那就是不算。”
“唉,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啊,我是说法律上不算,但咱们这是村里集体地嘛?那就大家集体决定,我和支书不发表意见。”赵虎生赶紧澄清关系,不趟这浑水。
“咱队上成亲没证儿的,总共就那么几对,就算人家一份,摊到各家头上也少不了几米地嘛!要算就算上呗,多大点事儿。”
“话可不是这么说,你这都要算上,那这两天咱村里可就热闹了,你就等着看吧。”
“那就立个规矩,就今天为止,以后成亲没扯证的都不算。”
“屁,你是哪头蒜哪根葱啊!要算都算上,不算都不算。”人群中有泼辣的婆娘骂道。
“既然大家各有各的想法,那我们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大家没有异议吧!”支书王虎城压了压手让大家安静下来。
“我有话要说!”
林察朗声一喊,站出身来。
“你个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这没你说话的份儿。”林朝阳嗤之以鼻。
“我也是大队的社员,怎么不能说话了?”林察丝毫不怵他。
“没人不让你说,你有什么话就说吧!”王虎城说道。
“刚才大家都说女儿不算人头数,那我请问一下,这个土地确权以后还会不会改变,如果就这么定下不变的话,那我们这些还没出嫁的女孩儿,以后出嫁了到哪里去要土地?别的村会给新嫁进村的媳妇拨地吗?不管是男是女,我们都是农村人,农村人都没有土地还叫农村人吗?”林察质问道。
“上一次分土地的时候,你这女娃子还没出生呢,你知道个啥?那女儿就是不算人头不分地啊!”老祖爷不屑道。
“做女儿的都是成仙了还是入道了,难道不要张嘴吃饭的,凭什么女儿不算呢?”林察高声质问。
“女儿都是外家人,就算分了地了,以后也是便宜了别家,还不如不分省得麻烦。”老祖爷自认在队里德高望重,说话管用,这次又被这丫头给驳了话,心头便十分不悦。
“老祖宗说的对呀,向来分地分产都是不给女儿的,这可不是针对你林察一个人,家家户户这么多有女儿的都在呢,那人家都不说啥,就你能干,在这儿强出头呢!”林朝阳冷哼一声。
“存在并不等于合理。”
林察记得以前看过的关于华国男女比例失调的分析报道。讲到农村杀女婴的问题,其中有一条就是因为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很多地方分集体土地的时候,女儿并不算在人口内,所以每生一个女孩儿就多一张嘴吃饭,而土地却并不增加,一些承担不了的家庭就会选择将女婴杀掉减少家里的负担。
她往上一蹬站到台阶上,对着下面人群高呼:“各位父老乡亲们,你们自己想一想,谁能保证自己家只生儿子不生女儿啊,多一个人可就是一份口粮,你少了那一分地日子可就要难过一分,这土地既然是集体的,那就该一视同仁,我知道大家都是怕女儿外嫁,把这土地也连带着送给了外人,大家都是想守护大队的集体财产。那咱们就立个规矩嘛,每家每户都有外嫁的女儿,也有进门的媳妇。如果村里的女孩嫁到外面,那她手上的地就自动收回集体所有不就行了,同样的,嫁到咱们村里的新媳妇要是在原乡没地的,咱们也可以拨给她一份地。大家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行,像我们家一个寡妇拖着两个还没成年的女儿,如果她们分不到地,那我一个人的地可怎么养活三口人呀!”
“那不行,我家两个小子都成家了,加上我那两个媳妇,我们一家六口人能分到六份地呢,假如原先能分到30亩,现在一下就减到20亩,那我不是吃大亏了吗?”林朝阳不服道。
“我大哥说的对呀,我……”林察她三叔林红渠原本想跟着附和两句,被他媳妇张兰花一耳朵揪到一边。
“这有你什么事儿啊?又跟着人瞎掺和是吧,忘了之前咋说的了。”
张兰花之前在家就跟林红渠大闹了一场,把他收拾服帖了,现下只能灰溜溜的站到一边,不敢去看他大哥铁青的脸色。
“林老大,你这是老了心要断我们家的活路啊!那成,以后大家要吃不上饭就全部到林朝阳家吃去,大家说对吧!”之前那寡妇也不是好惹的,立刻转过话头撺掇起众人的情绪。
“你这老娘们儿,急赤白脸的干啥呢!别在这里煽风点火,兴风作浪啊!谁不让你活了,你自己肚皮不争气生不出儿子来,怪得了谁呀!”林朝阳吐着唾沫星子争论。
“大伯,我记得小时候常听你说女人都是头发长见识短,现在看来你们男人也不怎么样嘛!咱们农民是世世代代要扎根在这片土地的,现在吃亏的以后一样有占便宜的时候,现在占便宜的后头一样有吃亏的时候,天道轮回,挨个来嘛!反正来日方长,早一点晚一点有什么关系。”林察笑道,“我看大伯你身强体壮的,活到百八十岁至少没问题,难道还怕等不到那个时候,而且林强林壮他们媳妇儿现在都有孕在身,万一都是生的女儿,你不是就赚了。”
“啐,老子宁愿不要占这便宜,我们一家那就是生儿子的命,女娃子投胎也投不到我们家来。”林朝阳怒道。
哼唧!那就走着瞧呗!林察暗道。
最后经过大家的一致表决,大部分人都同意林察的提议,女儿也跟儿子一样,同样具有土地分配权,大家商定好协议,家里的成年男女可独得一份,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和未成年子女各得半份,外嫁女子的土地由村里统一收回流转给新进村的媳妇,下月一号开始,村长和村支书带着土地测量员挨家挨户丈量土地、确立地权。
之后大家又将生产工具、牲畜财产等进行分配。锄头、犁、耙、箩筐之类的简单农具数量众多,每家每户基本上都有分到。林察家分到一把铁锨、两只箩筐;黄呈家分到一把锄头、一把镰刀。
牛、骡子、驴、风车、脱粒机、拖拉机之类的重要生产工具在社员间估价拍卖,价高者得。剩下的猪、羊一律宰杀后平均分肉,鱼塘里的鱼也一样要打捞起来分给各家,这可高兴坏了黄石田,本来为了婚礼准备杀两头猪的,现在看来一头也就够了。
散会之后,黄石田走在路上还十分感慨:“这天啊,是说变就变了,你们说咱们以后的日子是个啥光景呢?”
“肯定是好光景呗!”黄呈也说不出个啥,反正他觉得只要一家人能在一起和和美美的过日子就是好。
“你放心,咱们以后过的肯定不比城里人差。”林察对这一点十分坚信。
“说起城里,我这一辈子啊最远也就到过咱们县城,还没见识过真正的大城市是什么样,亲家母,等你回来可要跟我们好生说道说道这大城市的风采。”黄呈他爹一脸神往不已的模样。
“城里和咱们农村一样,都是凑合过日子,不过就是人多一点,房子多一点罢了。”陈素娥笑道。
几个人正走着,忽然看见前面人群吵嚷,闹成一团,也不知出了什么事,便赶紧凑上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