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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中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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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着挂在墙壁上的如画江山,朱元璋用眼睛的余光悄悄的打量武安国,令他吃惊的是,武安国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安详,目光中居然隐约有一种解脱之感。往常他一动怒,纵使徐达这样的名将也要畏惧几分,那些文臣们更是早就匍匐在地,口称罪该万死了。而武安国只是默默地等着听他的下文,是推出午门,还是打入监牢,仿佛整个事情,都与自己无关。

“武卿,看了这些奏折,你可有话说”?朱元璋沉沉的问。

“无话可讲”。武安国干脆连“臣”字也省了,直接回答到,如果那个刺客真的是锦衣卫,那自己当天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眼中,自己在胜棋楼上和徐达的话,想必也一字不差,甚至添油加醋的汇报到了朱元璋的耳朵里,凭借那些话,朱元璋杀自己十次的理由都有,何况还有这么多人向自己身上泼脏水。

朱元璋叹了口气,恨恨的说道,“我如果凭这些治你的罪,你肯定不服,对不对”,见武安国不作声,他把声音又提高了几分:“你自己说,你自从入朝以来,朕是如何待你!”他快步走到书案前,一手扶住桌子。旁边侍奉的太监赶紧跑过来,把武安国弄乱的奏折收好,趁机摆摆手,示意武安国谢罪。

“对我如何,什么意思,难道杀头之前还要攀攀交情,让我谢主龙恩吗”武安国暗自思量。“不对,那些诬陷和告状的奏章写的分别是这两年发生的事,也就是说除了最后几个奏章外,是不同时间写的,朱元璋这次把它们一并给自己看,应该不是完全收集自己的犯罪证据,这个皇帝脑子里到底想什么还很难说。”想到时间先后问题,他眼前突然一亮,“那个刺客应该不是朝廷的密探,如果是密探,朱元璋几日前就应该大发雷霆,而不是等到今天才找上自己”,浅意识里,他一直不愿意相信那个女子是官府爪牙,虽然那女子以兵刃相对,但武安国一直觉得自己和她应该是朋友而不是敌人,所以断定朱元璋要问自己罪时,才会那样的失望。如今把那女子从密探的圈子里排除,他心里登时觉得分外轻松。朗声答到:“陛下一月之内,接连升臣的官,臣不会说官话,心里却觉得陛下对臣很好,可以说很信任,很推心置腹”。

“是么,你倒不是完全没有良心”,朱元璋用讥讽的语气说到,“那你为何自作聪明,做出如此之事”。说着,把桌子角上的另一份奏章重重的掷于武安国面前。这倒不是一个暗本,武安国捡起来,徐达龙飞凤舞的字迹展现在眼前:“……臣犬马齿长,不堪复任驱策,愿得归故乡,为容棺之墟,以待骸骨。燕王智勇有大略,能推诚任人,虽为少年,陛下足以兵戈托之。为陛下驱逐鞑虏,乃臣分内之责,臣二十余矢志不忘。今北方以平,蒙古称臣,此后华夷之争,当在少年。臣不敢以老迈之躯,恋栈不去。愿陛下虚此位以待后人……”

原来是这样,“徐老将军,着急辞什么官啊,这下我可被你坑苦了”。他终于明白了朱元璋为什么找自己的麻烦,武安国暗暗叫苦。苦归苦,但从目前的情况看来,一切并不像想像那么严重,至少朱元璋还没有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一个很大的威胁,也不知道自己那天和徐达的交谈,那一切就有回旋余地。武安国假装仔细把徐达的奏章又看了一遍,脑子里快速的思索着应对的言词。

“陛下,臣实不知徐将军告老还乡与臣有何关系”。

“还敢狡辩,若不是你在徐府宴会上给徐达出的主意,徐达怎会告老,分明是你仗着朕对你的信任,挑拨我们兄弟之间的关系,那天众臣都看见你和徐达去湖上密谈,你还想抵赖不成”。朱元璋声色俱厉的呵斥。

劝徐达隐退的话,武安国的确和徐达说过,那是在北平来京城的路上讲的,而不是在湖上。当时徐达已经明白回到京城后,即将永久失去兵权,所以把自己的作战心得填鸭子一般讲授给众人。朱棣和武安国可以说被徐达手把手教导如何带兵作战,以及临敌机变的本领。武安国从徐达的言谈举止中觉察到了他欲以大任相托之意,感谢他以诚相待,也为他不计个人得失,一心为国的赤子之心所感动。不想让他真的落到传说中的下场,所以才劝他自己主动交出兵权,安朱元璋的心。武安国对明朝的了解,仅仅限于小时候听的《明英烈》和一些谣传的小故事。按传说中所讲,朱元璋后来曾经火烧庆功楼,把一干武将除了徐达外全烧死了。徐达染了疾病,不能吃鹅肉,而朱元璋偏偏赐他蒸鹅,为了表明忠心,徐达不得不服毒自尽。可武安国来到明朝后,发现很多本来在庆功楼要被朱元璋烧死的人,居然在明朝没统一中原之前就已经亡故,所以对传闻的真实性有很多怀疑。但朱元璋对大臣的凶残却丝毫不比传说中逊色,来到明朝这几年,武安国每年都能听说有朝臣被杖毙,对徐达的最终结局,他也不敢保证不与传说中类似,只好尽自己个人的力量来改变一下历史,让好人终有个好报。

现在听朱元璋把徐达隐退的帐算到自己头上,心里忍不住暗骂,你自己分明要夺徐达兵权,被人看穿,却来怪我,当皇帝也不能如此不讲道理。压着怒气,低声说道:“那天臣不胜酒力,到湖上吹吹风,和徐老将军不过话了些家常,徐将军乃是谨慎之人,如果是臣给他出的主意,他为了让臣避避嫌疑,也会过一段时间再请辞,不会现在就告老还乡”。这几句话说得极其厉害,徐达用兵与事君,都是以谨慎出了名的。

朱元璋之所以生气,就是不愿让人说自己没有容人之量,连布衣兄弟徐达都信不过给逼退。他本来有让把徐达慢慢架空之心,不料徐达抢先辞了职,心中难免恼羞成怒。并且目前他也不想让徐达离去,因为还有一个更紧迫的计划需要借助军方的力量。这次他只打算借此契机修理武安国一下,免得其将来不好控制,并且要迫使他与徐达等人拉开距离,以防其旧的军方势力刚刚消弱,新的军方势力又兴起来。

“好张利嘴,好说辞,你说,你在来京城之前为什么要散尽家财,难道朕封你为官,是要了你的命吗?不是你怕朕负你,又是怎地”!朱元璋见武安国把干系推了个干干净净,怒喝道。

这个问题正问到武安国要害之处,如果说把名下各个产业低价卖出是为了更好的尽忠报国,谁都不信。当时在怀柔就有人认为武安国是落水之后,发热烧晕了头。武安国本也说不出这么媚的话来,只好低头不语。

朱元璋见他不说话,更怒,斥责道:“你觉得朕太不讲情谊,对大臣太凉薄是不是!你怕朕有朝一日也对你不利,先让那些和你相关的产业避祸是不是。就凭这个心思,朕就可以治你欺君之罪。如果朕想除你,两年前即可除你,何必容你到现在。在你心中,朕真的是那种不讲道理的昏君吗?”朱元璋越说声音越大,声音夹杂着愤懑与无奈。“你光看到那些获罪的大臣一家之哭,听到过在他们治下的百姓无数哭声吗?想他们当年和朕一样,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百姓,不是蒙古人逼人太甚,他们会拎了脑袋,陪朕造反吗?如今学了几句子曰诗云,就和当年的蒙古人一样欺压百姓,夺人田产,淫人妻女,纵子行凶,任爪牙为恶,连蒙古人都不如,朕不除了他们,早晚他们也会被揭竿而起的百姓杀死,害得朝廷也受他们的拖累。”

这几句话句句属实,明初的很多大臣们的确得了天下忘了本,干了很多为人不齿的事。大臣们的子孙除了徐达、李善长的后人等家教比较严之外,大多数仗着父辈的功绩四处招摇搜刮,给武安国的感觉和当年在北京的太子党差不多。倒是这个朱元璋,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也好,时时不忘自己出身微寒,施政很少祸害百姓。几个儿子都先后派到老家体验民间疾苦。当年有好事者曾帮忙修朱氏家谱,把朱元璋和宋朝的大儒朱熹扯在了一起,朱元璋知道后,批示说,自己本来就是一个农夫,父亲贫病而死,连墓地都是别人施舍的。自己要饭,当和尚,做小贩这些事情没有必要掩饰。朱氏一族,不是什么名门,家谱就从自己修起。正因为吃过当百姓的苦,所以朱元璋才深知官逼民反这个道理,对官吏要求极其严格。贪官的下场往往是剥皮实草。武安国作为一个现代人,对于一人有罪,牵连亲属朋友和严酷的刑罚理解不了,但对于贪官污吏,也恨得咬牙切齿,在北京的日子,他曾亲眼见过沿街卖报纸为生的下岗职工,也亲眼见过明火执仗瓜分企业财产的官僚。所以听朱元璋如此一说,倒多了几分对这个皇帝的敬意,作为比自己少进化了六百多年的前辈,能有这番忧民之心,也实数不易,自然不能要求他和现代人一样有平等思想。想到这里,心里约略有些愧疚。

朱元璋又训斥了一番,发泄够了,心里多少痛快了些。近年来,天下渐渐安定,但百官却越来越胆大妄为。在朝堂上也是分为几派,遇上事情不考虑如何解决而是惘顾事实的互相攻击。这里面有他故意纵容的成分,因为这样才好控制局面。但作为皇帝,再也没有当年大业未成之前支使千万人如心使臂的感觉。他可以随意处置官吏,官员们只会求饶,没有人敢顶撞他。越是这样,他越孤独,越想找人把自己这样做的理由说个清楚。今天终于和武安国这个外国归来的人叫嚷了一番,虽然有失身分,但心中的悒郁也散去了不少。见武安国不作声,脸上出现不好意思的神色,以为他认错了,声音也慢慢降了下来。

“你们都觉得伴君如伴虎,却不知道朕的苦心。只要你一心为国,无不臣之心,不作祸害百姓之事,朕还能捏造罪名给你吗?”

“当然不会,臣把产业分散,也不全是怕引起朝廷的不快,导致玉石俱焚。臣当官之后,肯定再没有精力管这些产业,做生意总是有赔钱的时候,没有时间去照料却要逞强,一不小心,把产业弄跨了,反而不美。不如给它们找个好主顾”。武安国慢慢解释道。

“就算你有些道理吧,你给百姓赚钱,朕看没什么不好。但以轻慢朝廷之事,你也否认不了,不全是,就是有大半原因都是。你是个聪明人,做生意的本事比朕年轻时好多了。朕当年往来贩货,也没你这番本事几年内成为地方首富的本事。可有时候你也太聪明了,你觉得徐达辞官,君臣之间就没猜忌了,大家都皆大欢喜了,你也太小看朕了。朕没读过书,也知道当年赵匡胤杯酒释兵权,搞得大宋空有百万军队,兵不知将,将不知兵,逢战必败,连个小小的西夏都打得大宋没有还手之力的故事。你这样,不是想让我大明重蹈大宋覆辙吗?”

“托万岁的福,陛下年青时,不是做生意的本事不好,而是蒙古人为政太恶。臣做生意做得好,是借了万岁的仁政”。武安国见朱元璋火气渐小,赶紧轻轻的拍了他一下马屁。眼见让徐达交出兵权这件事,朱元璋非要推到自己头上。推脱是推脱不掉了,不如说出番道理,让朱元璋打消疑虑,把灾难降低到最小。想到这,轻声建议道:“陛下,大宋杯酒释兵权,看似迂腐,实际上是鉴于唐朝藩镇割据之祸,不得已而为之。蒙古人兵权集中在武将手里,才会出现各部混战的情况,导致天下大乱。杯酒释兵权不是没有好处,只是没有采取措施预防其反面影响。”

“哦,你仔细说来”武安国的说法让朱元璋深感好奇。

“陛下,赵宋杯酒释兵权之后,军队将士不协调,导致军队大而无力。这就好像一个人患了瘫痪之症,心有思而臂不知,臂有力而心不知如何去使。所以才会逢战必败。而赵宋虽然懦弱,但终其一朝,百姓却不再受军阀混战之苦,不得不说是借了这个国策之福。”武安国知道今天要不让朱元璋打消了疑虑之心,很难脱得了身。所以把自己平时一些考虑一点点摆出来,这些在二十一世纪很常见的军队国家化的道理,在朱元璋耳朵里,是那样的新颖。“军队,本来就应该是国家的军队,不属于武将个人。只有皇帝以国家的名义才能授权武将调动,古代的虎符,就是这个授权的作用。但国家化的军队,必然要精确的管理,其装备,训练,给养,都要有专门的部门仔细规划计算,这应该是兵部的职责。平时,军队应该是指挥与训练分开,教官负责训练,军官负责指挥。低级军官具体负责作战,高级军官即将帅,并不固定在某个军中,而是随时调换指挥的军队,熟悉各军队的性能,并防止其任用私人。普通兵士要作为一种职业,军饷要可以养家糊口。以前,军队都是使用长枪大刀,所以不需太多训练的农人即可作战。现在,军队使用火器,训练得越仔细,其战力越高。并且使用火器的军队,实在是国家之福,对外做战时,兵少可节省粮草,力强可缩短战争延续时间,并且火器军队需要稳定的后方支持。一旦有将士作乱危害国家,国家只要停止供其弹药,火铳没了子药,还不如烧火棍好使……”。

“有道理,军队国家化,朕第一次听说”,朱元璋微微点头,渐渐恢复了平静。“火铳没了子药,还不如烧火棍好使”这句话让他心里减小了很多疑虑,他更加仔细的打量起武安国,真不知这海外归来的小子,还有什么惊人之举。若说他对自己忠心吧,他似乎言谈间对自己只有尊重,但没有朝臣们那种崇拜。若说他不忠吧,他把火铳兵的弱点亲口说了出来,等于把后心交给了自己。并且,这小子居然要求将帅随时调动以防作大,而其本人已经是一方将帅。他又看了一眼如画江山图,“就算他对朕忠心吧,为了这如画江山,也值得赌一赌”。朱元璋心中暗想。

“朕算你又对付过了一关,今天先放过你,如再出现此类自作聪明的事,定要重重罚你。现在,你说,让我如何安置徐达”。

又兜回来了,武安国心想,这朱元璋还真较真。躬身答到:“陛下勿虑,军队国家化还有一个关键,那就是要将、兵要知道为谁而战,没有知识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所有的军人如果都有知识,都知道国家和民族大义为先,知道真正的军人荣誉是忠于国家,而不是忠于某个其他人、其他的团体,这样的军队才能作为国之干城。徐达等老将军,戎马一生,积累了无数作战经验,陛下既然在京中开了国学,不如再开一兵法学校,专门给各部低级军官讲如何作战,以徐老将军等宿将作为老师。这样,军队中高级军官必需是武学院培养训练后才可充任,低级军官必需是在战功的士兵中选拔,军官在武学院学习期间,陛下可亲身教导他们精忠报国。如此一来,军官不但是文武全才,而且知道尽忠为国的道理,可永绝军阀拥兵自重之患”。

“好,好,只是如此一来,又多了一个北平书院一样的终南捷径”,朱元璋点头笑道。君臣之间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军官不能由文人担任,目前不是马放南山的时候,但是目前国库哪里拨得出那么多银子去组建全部的火铳兵,也开不出那么高的军饷,朕的日子很穷啊”。

“其实国家不必养那么多的军队,军队要分级管理,对外作战的军队,是国家的拳头,必需武装到牙齿。境内的常备军队,熟悉军器操作即可,不必装备齐全,其作用只是对外作战部队的后备,顺便维护一下地方治安,消灭一下匪患。而京城禁军,应该由皇家派亲信之人负责,装备自然也要好,人数不必多,但必需是精锐中的精锐”。

“这倒不失为一个良策,朕和李文忠、徐达他们商量一下,应该可行。兵法学校之事,就交给徐达办理吧,朕把国之未来交给他,免得落得猜忌忠良的口实,干脆,这兵法学校就叫指挥学院算了。”朱元璋把大事定了下来,心里舒坦了许多。看看武安国,大概觉得今天也吓够了他,好言安慰道:“你下去把怀柔那些与国有功的巧匠和商人们的名字报到吏部,朕也给他们封一个名号,既然说四民平等吗,就切实的给他们些地位”。

看武安国谢了恩,朱元璋又笑道:“不过这些都是虚衔,朕不给他们开俸禄的。朕过些日子要派些人到怀柔去,学习一下如何制造火器,你叫他们好好给朕派去的人传授些真本事。朕不是不信你,光凭北平一地,供全国之军需,恐怕把人累死也造不过来。太子推荐你北平书院的弟子做海关大使,这件事有些唐突,我看先让他们做海关副使吧,先管着事,等群臣推荐的大使人选从北平书院学习回来,再量才而定哪个更适合做大使。”

算来算去,到底还是要把军工制造掌握在自己手里,这个皇帝倒时刻惦记着我这点家底。武安国看看朱元璋,心中暗想。今天开始好像要杀我的头,现在有一切风平浪静了,谈笑之间,再把我的朋友都拉进自己的掌握中,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帝王之术吧。看来以后自己事事还需多加小心些。不管怎样,今天得把自己的建议提出来,既然文官们已经把矛头指向了自己,来而不往非礼也,况且,为了将来国家的发展,也必需这样做。

……

“陛下可知太子为何要选用北平书院的学生出任海关大使”。

“太子认为诸臣推荐的人选不通算术,和海商往来会有闪失。但朕以为这些人都是地方上的俊杰,比义学的蒙童更懂得为政之道,让他们学习一下算术,再回来治理海关,有义学的才子们辅佐,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朱元璋见武安国问得突兀,以为他对海关大使的任命不满意,好言解释道。作为皇帝,他要考虑各方面势力的均衡,不会像太子那样率性而为。

“治理海关,不通算术则需要学习,那陛下以为治理一县一府之政,不知治下百姓多少,算不清百姓需要多少柴米油盐,可乎”?

“这……”

“万岁,无论是海关税收,还是军队供应的统筹,无准确计算则必出纰漏。治政亦如此,丰年需囤积防灾,荒年需开仓赈济,这积多少,放多少无不需要根据百姓需求的多寡进行统筹,否则难免不出现寅吃卯粮之事。况且,为政讲求中庸之道,过之与不及都会祸害百姓,这个把握尺度,也需要计算得出,不能凭个人好恶。譬如贩货到一地,货少则运费太高,无利可图,货多则多出部分无人问津,也是枉费力气。”武安国用最浅显的道理,向朱元璋讲述基本的经济数学思想。这些都是他和郭璞、李善平等人在怀柔时闲谈而得出的结论。以武安国这几年的经验,他认为目前这个国家只有道德上的模糊概念,没有完整的统计,也从来没有一个合理的预算,很多政策,从出发点来说,立意都是好的。实际执行起来,由于数学不精确,没有精密的经济计算能力却又精精计较,经过糟糕的混乱的币制和税收核算方法扭曲之后,带来的往往是祸害。所以他想借海关初建的机会建议朱元璋让官员们学一些数学,这样考虑问题也会有量化的概念,而不是凭主观判断去定性。

“依卿之见,莫非这文武百官,都需要再去学习算数不成”。朱元璋怀疑的问到。他年青时做过小贩,卖过水果,关于贩货多少的问题自然很清楚。但打破儒家“半本论语治天下”的基本观点,他是不可能接受的。武安国自己也明白,除了怀柔的这帮弟兄外,整个朝堂上,恐怕没有人能理解他的统筹观念。唯一可能对此有些概念的,就是李善长这个睡不醒的老狐狸,但想让他开口,恐怕比登天还难。

“正是,不必专门去学习,但需要多少知道一点,这样为陛下效力时才能更到位。这不是臣的创新,而是圣人的倡议。古之士大夫,礼、乐、射、御、书、数六艺皆通习之,今之士大夫,只知道读诗书博取功名,御、数二艺一窍不通。手无缚鸡之力,胸缺谋划之才,既不能御敌国门之外,又不能为陛下分忧朝堂之内。臣以为,陛下既开兵法学院,培养武将。也应在国学内增加御、数二科,让文人习一些武艺,强健其体魄。学一些算术,知道过日子如何去精打细算。这样等将来开疆拓土后,地方官不至于无人可用。也不至于和海外诸国打交道时,被人家算计,失了国家颜面。”

这几句话把拓土之后,如何应对外面的整个世界这个命题摆到了朱元璋面前,让他不由得陷入深思。以前没有人告诉他海外还有这么多国家,他可以不考虑这些。现在,地图就在他面前摆着,做一个称雄宇内的千古帝王这个念头,在他心中熊熊燃烧。所以他可以忽略文官们指控的武安国的种种“僭越”行为,因为武安国是他通向世界的向导与先锋。只要武安国所作所为没有威胁到他的统治,他就可以让武安国放手施为。并且通过自己的观察,他认为武安国不是个有野心且功于心计的人,否则也不会落下那么多把柄。以目前空虚的国库,被人算计了还充大方,朱元璋是万万不会做的。况且,这会让他颜面无存。对他而言,这比打了败仗还难受。沉吟了半晌,他折中地接受了武安国的提案,以后朝臣们举荐的新人,无论充当什么职务,在到任之前,必需到国学学习御、数二艺。更深层次的原因,他借鉴了开武学,给武将灌输精忠报国思想,消除武将的派系这个办法。认为通过国学的学习,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切断被举荐的官员和原来举荐者之间的关系,加强自己对官员的控制。

“今日你给朕出了三个好主意,朕一时想不出如何赏你,这些东西,朕就不和你计较,算你功过相抵了”,朱元璋指着桌子角上的奏折说道。看看外边天色渐暗,他知道今天又和往常一样,和这个野小子聊得忘了时间。贴身太监们还在一边,小心翼翼的等着他下令用午膳。这不卑不亢的野小子,的确让他充满好感。

武安国笑了笑,谢了恩。顺便为自己分辩了几句。如果凡事都不创新,也造不出克制蒙古骑兵的火器来。奇技淫巧,只是无聊文人的污蔑之词。不信去这些人家里去查一下,他们谁家都没少用这些奇技淫巧的东西。若说和百姓争利,怀柔百姓可以说是全国最富有的百姓,争利有越争越富的吗……朱元璋只是静静的听着,武安国急切的为自己表白样子,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至于是不是污蔑,还不是自己的一句话。当听到武安国说起白虎和青龙不过是误打误撞才杀死的谦逊之词时,朱元璋突然插言道:“那白虎可是稀世之物,你要没些本领,也降不了他,武卿不必过谦”。

“陛下,那白虎臣当年在动物园经常见到,也没什么稀罕,那天实际上是它爬得太高摔死的,臣那几只防身的弩箭只射瞎了它的眼睛。”

动物园是什么,朱元璋好奇心又被钩了起来。武安国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说走了嘴。只好解释说是海外贵族收藏各地珍禽异兽的园子,是收银子才给看的,每年可以赚很多钱。朱元璋慢慢的点点头,说道:“将来,朕也造这么个园子,放在郊外,每天开放给百姓,与民同乐,那些化外蛮夷,就是小气。武卿,那虎皮后来你收到了何处,能否拿来让朕一瞧?”

虎皮,武安国愣了愣,这大明朝的人怎么都对这东西感兴趣,微笑着说:“启奏陛下,臣当年犯穷,把虎皮卖了过日子了”。

“噢,传说中点石成金的武大财神也有犯穷的时候”?朱元璋打趣道。

“臣刚到怀柔时,身无分文,加上臣饭量又大,无肉不欢,臣又没有刮地皮发财的黑心肠,打虎杀蛟得的那些银子,够几花啊。好在虎皮卖了个好价钱,才有了后来做生意的本钱”。武安国用大实话笑着说。

“刮地皮,这个词有意思,如果全国官吏都有你做生意这番本事,估计也会少祸害些百姓。不过朕估计,给了他们做生意的本钱,用太子的话说,他们照样会赔得当了裤子。还是老老实实拿着朕给得俸禄,吃安稳饭的好。真的刮地皮太深了,免不了要被朕刮他们的皮,剥出他们的黑心肝来”。

君臣哈哈大笑,一场风波,就这样消于无形。

出了宫门,远远的就看见张正心在街角着急的张望。看见武安国的身影,小家伙高兴的扑了过来。这两年吃的营养好,加上每天跟着武安国做各种健身运动,又在曹振那里学了好多功夫,张正心发育得已经是同龄人中的大块头,武安国几乎被他扑到。两人说说笑笑往回走,又看见曹振、郭璞在街角转了出来。原来大家都觉得今天情况不对,下午,朱棣已经进宫打听消息,发现没什么异常,才安下心来。武安国一摸张正心的腰,里面鼓鼓的别满了上了子弹的三眼短铳。再看看曹振和郭璞,也差不多同样情形,心中一阵感动,估计今天真出了问题,这几位就要冒着抄家灭族的危险闯宫救人。

几人相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之中,走到秦淮河边,包了一只画舫,吩咐船家向河中荡去。边吃,边听武安国介绍今天的情形。

“你这徒弟胆子忒大,武兄再不回来,估计就要让他哥哥把炮兵拉出来造反了”十三郎打趣道,说得张正心小脸一红,把头埋进了面前的饭碗里。

“我觉得万岁不会对你怎样,现在正是用人之季,他才不会自断手臂。古人说:王者威胁一个人,凭借的是一国之力,距离七步以内,就凭借不了国力了。召你到御书房,本来就没有杀你之心,只想吓吓你,让你好好听话,这不过是基本的帝王之术罢了”。郭璞笑着安慰道,忘了下午是谁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是啊,他要杀你,在朝堂上就把你推出去砍了。御书房内,你这块头,离他又那么近,恐怕没等武士抓你,他自己就被你掐死了。好没来由,我自己吓自己”。十三郎笑着说。“不过你这次是把文官们全得罪了,这些家伙个个眼高于顶,你建议皇帝命令他们学习算术,不是明着寒碜他们么。郭兄,我可不是说你”。

“没关系,我也觉得有些人看不顺言,整天大义微言,整个一个假道学。所做的事,没有一点上得了台面,连街头混混都不如。唉,这文人无耻起来,可比没读过书的厉害多了,再无耻的事都能找到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不过我们以后要小心了,北平所做的事,不能再被他们抓住把柄。回去拿点水晶琉璃,堵他们的嘴,这叫什么事,做正事的反而得拍不做正事的马屁。”郭璞对当朝的很多文官也有些不满,摇着头说道。

“今天皇帝又问起白虎之事了,我告诉他虎皮被我卖了,郭兄,记得当时你让人到处宣扬虎皮卖了,是为了何故”?

“何故,武兄弟真是纯厚之人,估计万岁也看出了你这一点才不难为你。那白虎皮,从古到今只有两个人拥有过,一个是当年的汉高祖刘邦,另一个是咱们的当朝皇帝,当年常将军打到后献给他的。愚兄当时看你没有逐鹿天下的野心,才赶紧帮你卖了避祸”!

“啊”,武安国这才明白当初郭璞良苦用心。心头涌上一阵阵暖意,推翻朱元璋自己做皇帝,这个念头他从来没想过。不是他没有胆量,而是他从历史中看到,每次改朝换代,中国都要付出减少一半以上人口的代价。“当皇帝真的那么有趣么”武安国苦笑道“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等场,到头来苦得都是平头百姓而已。无论提出的理由多么高尚,还不是一样要血流成河,几千年来我们杀来杀去,还不是给外人看个笑话。当上了皇帝又怎样,整天防着这个,防着那个,连睡个好觉都是奢侈。何乐之有!大丈夫立于时间,能仰无酢,俯无愧,足矣”。

“武兄如此胸怀,真的让那些猜忌你的人羞死。内乱起来,死得还不都是国之栋梁,留下来的不过是幸运的和逃跑快的。那个花了千金买虎皮的人,早晚要生出祸端,不知多少人死于非命呢,咱们小心些,等着瞧吧!唉,有力气不说御敌国门之外,全花到自相残杀上了”十三郎叹息到。三人相对无话,沉默一会,又转到朱元璋的问话上来。

“武兄,你那天在湖上到底和舅父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言语,害得他要辞官不作,否则以舅父的谨慎,应该不会作出牵累你受怀疑的事”。十三郎疑问道。

武安国看看郭璞,有看看曹振和低头听他们说话的张正心,心想,等此间事一了,兄弟就要各奔一方。一个海上,一个辽东。不知多长时间才能夺了辽东,平了倭寇,今后相见的机会恐怕不多,不如把话说明白,无论意见是否相左,兄弟之间日后也不会生分了。

“徐老将军问我兄中之志,我告诉他,我希望天下所有的人可以生活在同样的阳光下,无论贫穷、富有、出身、地域,可以彼此拍拍肩膀,互相叫声兄弟,再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没有所谓的精英,可以把别人踏在自己的脚下”!武安国望着窗外黑黑的河面,大声说。初到大明,他只是机缘巧合,救了那个村子。那时的他如同从一辆不知去向的火车上下来,走出一个陌生的车站,在人流中茫然不知该走向何方,只能随着人流。后来感到此间人的质朴,决定保护他们不受别人欺负。从保护一村到保护一县百姓,到最后迫于蒙古人的兵势,不得不奋起抗敌,可以说一直是被动的做事。总有人问他要什么,他自己也总是这样扪心自问。在这另一个时空,他的确是个无所挂牵之人,无论过得精彩也好,平淡也罢,永远不会再有那双关注的目光。然而,这些日子,他感到了无处不在的等级,无处不在的威胁与压制,这是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人无法容忍的。在徐达问起自己的刹那,他决定,既然自己已经改变了历史的轨迹,索性改变得更彻底些。

“可你现在所做的,可是富国强兵之道,皇权会越来越强大,而不是越来越弱,不和你所求背道而驰吗?”郭璞沉思了一会,幽幽的问。

“一个强大的国家,不一定要有一个强势的政府,国家和政府是两回事。李凌那天说得好,不在于国家是否强大,而在于力量是否均衡,如果民间有足够的力量与政府抗衡,皇帝也不敢为所欲为。所以,我们首先要让民间拥有自己举足轻重的力量。这并不是要造反,而是要让官员们有所顾及。力量对等了,他们才会平等待你。并且所谓皇帝,在我眼中,不过是百姓的代表,骨子里的血并不比普通百姓高贵”。武安国解释道。他不指望自己这番话郭、曹二人能懂多少,只是想告诉他们自己心中的志向。

郭璞看着武安国,这么几天,自己这位肝胆相照的兄弟如同变了个人,有一种气吞山河的气势慢慢显现在他身上。这也许就是古人说的浩然之气吧,他默默的想。政府、国家、皇帝、平等,这些概念和他所学完全不同。但他知道,武安国说的是对的,按这条路走下去,中华大地将永远不会再有万里腥膻之耻,总有一天,再听不到百姓的哭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古之圣者,追求的不就是这些吗。他伸出手去,与曹振伸过来的手一起握住了武安国的大手。

“我不十分明白你说的话,但我支持你,因为按这个道理,国家才会真正强大,我一直认为,国家强大不仅在于兵,更重要的是在于政,我们所求不冲突!”十三郎诚恳的说道。三只大手紧紧的握在了一起,上面又搭上了张正心的一只小手。

“我大明百姓只有先自己不欺负自己,才不会再被外人欺负,但师父所言人人平等,不是把自己也否了吗,我爸爸常说,你们三位都是人中俊杰”!小张正心疑惑的说道。

“师父否定的是英雄的特权,而不是英雄的本身,一个国家总要出现一批勇于肩挑重任的人,这样国家才会前进。这些人是国家的精华,但他们并不比别人高贵,不能拥有比别人更多的特权,不能践踏别人的权力”武安国知道在这一点上,郭璞和曹振也未必理解,仔细的解释道。“就像我和你爸爸,我比他有力气,比他官大,并不意味着我可以欺负他,比他高贵”。

众人一起笑了起来,一会,曹振又问道,“你这样说,舅父肯定不理解,他心中,君臣观念很重,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永远不会认为自己和朱元璋是平等的,又不想让你将来为难,所以才选择了回避,对不对”。

“应该是吧,徐老将军精忠报国,只要对国家有利,他绝对不会反对。其忠君之心,也宛如明月。”武安国感慨的说,他以君臣大义劝我,我告诉他:“什么君臣父子,三纲五常,三从四德,全是他妈的扯淡。每个人生来头顶上都有自己的一片天空,他们本来就是平等的,他们都有自己生存的权力和说话做事的自由,谁也没有权力去剥夺。头顶苍天脚踏大地,我们一样的高矮”!

“谁”十三郎机警的拔出火铳,跳到了船舱外,尽管心潮澎湃,但他的耳朵依然敏锐的感觉出窗外有声音响了一下。武安国和郭璞一惊,连忙追了出来,只见水面上一个涟漪慢慢散开。

“看身材是个女的”!十三郎用火铳瞄了一下,判断不了那人的水下的去向,只好做罢。武安国笑了笑,淡然说到:“此人要是锦衣卫,我早就被砍头了,由她去吧!”心中也约略感到一丝困惑,“她,到底是谁”!

洪武十二年春三月,大明太子朱标、信国公汤和、靖海侯曹振与定海伯方明谦率水师辞朝出海,同日,燕王朱棣、平辽侯武安国也向朱元璋辞行,率精壮北上。众臣之子在常茂、徐辉祖带动下多请旨随军。朱元璋允之,并把一干年青的武臣调入军中听用。择吉日,朱元璋率文武大臣送水、陆人马于玄武湖畔,亲自把盏敬诸将,曰:“朕今以国之未来托诸君,愿诸君倾力为之”,举杯一饮而尽。

众将士饮酒,举剑,剑光映日生寒,齐声呼喝:“驱逐贼寇,恢复中华,日月不灭,永照大明”!此际,天地为之动。

目送众人远去,朱元璋取燕王所献千里眼四下望之,只见长江之上,白帆点点,东边牛首山苍翠如黛,西面栖霞峰梅花似火,正北方向,大队人马如一条长龙欲腾空而去。回头,不远处聚宝门在朝阳下虎踞龙盘。心有所感,“大喝,取笔来,吾中华有如此少年,聚宝何用,今为此门更名”!左右献上纸笔,朱元璋手书“中华门”三字于其上,执笔于地,曰:“待吾儿班师,朕当与尔等共醉此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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