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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海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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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利义春茫然的举起五尺多长的大太刀,向前砍去,对面队列中领头的白脸大汉挥刀迎上,“当”的一声,号称削铁入泥的太刀这次被对手削成了两段,上半截画了个漂亮的弧线,飞入了水中,白脸大汉却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退回了本队。队伍中的大明将士围成一个半圆型,将义春逼在船头。明晃晃的鬼头大刀刀尖一起指向义春,持刀者的眼神中极其平淡,如同看着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这种眼光义春极其熟悉,当他让部下把被俘虏的海商绑上石块沉入海底时,就喜欢用这种目光看待海商怨毒的眼睛,如今,他知道自己的大限到了。

“八嘎”,义春骂了一声,不知骂别人还是骂自己。抽出贴身的肋差,刺入自己的腹部,横切,抽回到靠近脐部处,向脐下豁开,再从脐下反向划向咽喉。可惜对手不懂欣赏他自杀的艺术,也不愿看见他肮脏的肠子,飞起一脚,把他仰面朝天的踢翻在地上。

“八嘎”,义春用最后的力气骂道,我还没合拢双膝呢,面部朝上也有辱武士的英名。但是,他已经没有力气翻身,忍住腹部剧烈的疼痛,他喃喃的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显然没有听懂他说什么,对手低下头来,怜悯的把耳朵伸向他。“你叫什么名字,名字”。义春痛苦的重复着,这样的失败,他实在不甘心。纵横海上这么多年的他居然败在商船队手里,真是一种莫大的侮辱。所以,不知道对手是谁,他死不瞑目。

“方明谦,大明方明谦”,明白了他的意思后,对手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大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转身走开了。这几个字,义春听人说过,两眼一翻,到阎王那里报道去了。船上的大明水师把倭寇的尸体抛入海中,开始清理战场,救助同伴和收容俘虏工作。

对于被俘的倭寇来讲,这一天的经过如同恶梦一般。不一样的是,在这场恶梦中,一向沉默不语的老天开了眼睛,把这伙倭寇统统地送入了地狱。

“武田君,这次回去,不知将军大人又要如何表彰我们”。早晨,足利义春一边欣赏着船上被掠来的中国少女的歌舞,一边得意洋洋地向旁边的武田纯一炫耀到。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这么多的收获了,最近明朝海岸建设了很多卫所,水师士气很高,再像以前那样上岸扮成商人,乘支那人不备上岸大掠已经不可能,很多船队都刹羽而归,好在明朝水师的舰船速度不快,追他们不上。不过听说个别要害之处已经开始装备了新的火炮,射击距离是原来数倍,已经有不少船只被火炮击沉。“这群该死的支那人,居然不乖乖的让我舒舒服服地抢”逃回来的倭寇气愤地汇报。

四月以来,明朝的海岸上陆续设置了海关,各海关严守号令,禁止和日本商人交易任何东西,日本商人把出口到明朝的长刀质地提高了不止一个档次,还是很少有人和他们做生意。在水师地严查下,江浙一带地一些老主顾也停止了和他们地沟通。虽然有一些胆大地走私者偷偷地在深夜把货物送上船,但这种背地里地买卖远远满足不了贵族们地需求,对于中国的瓷器、丝绸、茶叶等高档物品,贵族们的胃口永无止境。已经有人向将军提出,和明朝讲和,约束手下,不再骚扰明朝海岸。足利将军的态度现在很模糊,提供不了高档商品,他会失去一部分上流社会的支持,但不去抢掠,实在不甘心那么多银子流入明朝。

这次足利义春在一个多月前离开本国,试探一条新的发财路子。三十多天来,他们在海上把往来吕宋、旒球和高丽的商船抢了个够,返航的时候,顺便光顾了一下宁波附近的小村,屠了两个村子,抢了二十几个少女,准备奉献给将军大人。

“足利君,我们还是快些赶路,中国有句话叫夜长梦多,我听说大明水师副都督可是当年纵横海上的方明谦,不是好相与的”。武田纯一建议到,关于这次出海,他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所以每天都不安的把长弓擦了又擦。他是足利义春的副手,两人配合非常默契,足利带人跳上商船时,他负责带领长弓手对敌船放冷箭。

“不必着急,中国的水师追不上我们,在海上,是我们的天下,那个方明谦,哪天我一定把他的头给割下来,看看是什么样子”。足利义春骄傲地说,对于水战,他充满自信,从小他就被家族作为水师的统领来培养,水战是他最拿手的好戏,无论是对付商队还是大明水师,他还没有吃过亏。

“报告大人,右前方发现宝船”。负责和了望手联络的水手急匆匆的进来,打断了足利和武田的讨论。

“要西,追上去,告诉弟兄们,我们又发财了”。足利放下怀里的女子,配好刀,快步走向了甲板。

以这艘伊豆丸为旗舰的十艘倭船迅速排成战斗队列,向前方的三艘宝船冲去。宝船是商人和海盗们对超大型福船的通称,这种船适合近海贸易,载人和载货量均是一流,船体宽大结实,百叶窗一样的木质船帆可以使用很多年不换。前进速度慢而稳,通常用来运载瓷器等易碎物品,只有泉州到吕宋之间海盗较少的海面上,这种船才出现,这次足利拣了个大便宜,居然在大明朝的赤尾屿附近发现了宝船。船吃水很深,看样子是向旒球运货的。商船明显也发现了海盗,迅速调转船头,顺风向钓鱼岛附近开去,看样子,船老大想利用那里的礁石和水流躲开倭寇。

足利岂肯罢休,论速度,宝船哪里是倭船的对手。很快,倭船就越追越近。在甲板上,足利已经能看见中国水手的慌乱。

“呯”,宝船上有人放炮,乱纷纷的炮弹远远地打入伊豆丸右侧的水面,连个水花都没有溅到倭船上。“轰”,倭寇们狂笑起来,这短射程的实心炮更证明了宝船的实力空虚,大明水师已经开始装备开花弹了,只有这种有钱没地方花的商人才装备这种淘汰的蒙古炮。

“下浆”,足利义春命令,旗舰上的大嗓门传令水手一起高声重复,刹那间,如同大个的毒蜈蚣般,倭船伸出了无数条浆,水手们在统一的号令下一发力,宛如的鲨鱼向目标扑去。没等宝船放几炮,海盗们已经扑到了火炮地射程死区。

“抛索”、“跳帮”,随着传令手大喊声,海盗们抛出飞抓,紧紧地钩住了宝船。本来速度就不快的宝船速度一下子就停了下来,船上的水手弃了火炮,拔出短刀向海盗们抛出的缆绳砍去,没等砍断几根,已经有倭寇跳上了船,长刀一挥,当先的一个水手被倭寇掉了一支手臂,血如泉水一样从伤口中喷了出来。旁边的水手见势不妙,赶紧过来援助,怎奈手中的刀远远不如倭刀锋利,加上倭人的熟练刀术,水手们立刻处在了下风,越来越多的倭寇接连的跳到了宝船上,半空中,还不断有倭寇的冷箭射来,水手纷纷倒下。

本来这种运货的宝船上水手就不多,倒下十几个后,立刻没了士气,转身向货舱跑去,不约而同,最后的水手用力在里面栓住了舱门。透过门缝,水手们望着在甲板上倭寇脚下挣扎的同伴,泪流满面。

“支那人就是笨,来呀,给老子瓮中捉鳖”。迅速控制了甲板的倭寇在足利的号令下捡起一切可用的东西砸起货舱来。自己船上负责掩护的武士看见顺利得手,搭过跳板,从倭船上鱼贯而上,到分羹的时候了,大家谁也别落下。

舱门很快就砸开了,“小泉君,你带人先上”,足利命令到。

“是”,被称为小泉的武士答应了一声,在羡慕的目光里,带人冲进了船舱,先进舱门,是倭寇对同伙的一种赏赐,先入货舱的人,可以优先选择货舱里的一件货物包括人口作为自己的战利品,所以被选择先入货舱的倭寇都会感到十分荣幸。

“呀”,很快货舱中就传来了小泉快乐的叫声,有“花姑娘”,其他倭寇想,他们罪恶的脑袋里已经失去了对大明货船从来不载女客这个起码常识的判断。

随着小泉等人“快乐”的叫声,一个个黑呼呼的东西飞了出来,甲板上的水手终于看清楚了,那是小泉等人的头颅和四肢。

与此同时,高出甲板一大截,坚固的货舱开了无数个门,无数大明水师战士拎着大刀,迅速的从门中闪出,排成锋矢型,一步步向倭寇压来。刀锋在阳光下,闪着青蓝色的光芒。刚才担任诱敌的战士也排在队伍里面,手中的武器换成了鬼头大刀,怒火在心中燃烧,他们要血债血偿。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倭寇们不知道大明将士口中反复吟唱的是什么,这歌声如同咒语一般,伴着它的节奏,大明水师慢慢的向倭寇压来。鬼头大刀剁下、举起、举起、剁下。血肉横飞。

“他们的刀法很简单,只有格、洗、击、刺等招式,但很有实效”被俘的今川弘义在若干年后这样写到。他告诫自己的家族,永远不要再起抢掠中国人这个主意。此时,他刚奉家主的命令,登上上海盗船没多久,也正因为手上没染多少血,他后来得以被赎回,成为见证这次钓鱼岛海战活着的日本武士之一。

低沉的战歌声中,第一次,日本武士知道了什么是中国人的勇敢。武士们灵活的步伐把太刀的锋利发挥到了极致,纵跳,横辟,一个个大明水手躲避不及,倒在血泊之中,但他的位置很快就被后面的人补上,鬼头大刀锋刃向外,一步不退地向前逼进。得了手的日本武士没能得到再次举刀的机会,几把大刀同时把他剁成了碎片。

没有怒吼、没有倭寇那样歇斯底里地嚎叫,整个明军中,只有那低低的吟唱,“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伴着钢刀砍入骨头的声音,让人胆寒。

不足五斤重的太刀明显不是近三十斤的鬼头大刀的对手,大明水师挥刀砍下,靠在前边的鬼子的脑袋和手中的太刀同时断落。后边的倭寇见势不妙,不敢硬碰,仗着灵活的身法不断跳越,随着时间的推移,船上留给他们跳越的地方越来越小,不断有倭寇在明军的刀下变成碎肉。

“武田,该死地武田”足利义春大声地喊道,该死地武田为什么不支援,“放箭啊,放箭”他大声的提醒,如飞蝗般的利箭呼啸而来,把他面前的几个倭寇钉到了甲板上。足利义春惊讶地回头望向自己的船,迎面看到了武田纯一瞪大的眼睛,那双眼睛已经没有了生机,不知什么时候,武田纯一和他的手下已经被明军的弓箭手射成了刺猬。宝船上,邵云飞手挽长弓,带着一帮弟兄收拾完了海盗的弓箭手,现在转过头来,把箭头对准了残余的倭寇。

“啊”,有倭寇受不了明军的压抑,丢下同伴,转身回逃。有人开了先例,立刻有人跟随,乱纷纷的倭寇争先恐后的跳向了自己的贼船。

“耻辱,武士的耻辱”足利义春挥刀把逃在自己身边的几个部下砍倒,但哪里阻得住溃势,兵败如山倒。坚持了不到打着一个火折子地功夫,他也转过身骂咧咧地跟在乱军中向自己的船上跳去。不能再等落在后边的同伴,上了船的倭寇不顾头上的箭雨,拣了浆拼命划了起来,船动了一下,又停住了,钩在宝船上的缆绳把它死死地拽住。先前唯恐缆绳钩得不多的倭寇,此刻诅咒着自己的同伴,挥刀砍起缆绳来,耳畔,不时传来没来得及跳下宝船的同伴临终时的哀嚎。一股股酸臊的气味钻入了足利的鼻子,有手下被吓尿了裤子。

“你们还配做足利家的武士吗?”足利义春大声呵斥,冒着头上的弓箭,指挥着手下一边砍缆绳,一边和跳上船的明军对砍,这艘船相对比位置比较靠后,跳上明军只有五、六个人,足利还能控制住局势,但是,宝船上的弓箭手把围攻明军的倭寇一个个点名,在利箭的威慑下,倭寇也不敢冲得太快。终于,缆绳砍尽了,倭船缓缓移动。只要拉开距离,就拣回了性命,足利有把握让宝船追不上自己。回头看看其他船只,只有两条开始移动,剩下的,包括伊豆丸在内都已经落到大明水师手里,手持钢刀的大明水师不和这些杀人魔鬼客气,投降得慢的,都被砍到了水里。

“我要报仇”,足利义春恨恨地想,指挥手下的倭寇向船上落单的大明士兵发动反击。喊了几遍,手下的弟兄如泥塑一般,绝望的望着船尾。顺着手下的目光,足利发现不知何时,一艘艘怪怪的船已经从宝船上放入水中,是湖面上用的车船,足利义春在那一瞬间明白,自己逃不掉了。

车船是湖面上用来短途运输的理想工具,船身狭长,因不抗大浪,兼带不了粮食而从未出现在海战当中。单如果只论速度一项,没有船可以和车船抗衡,靠脚踏推动轮浆而行的车船,速度比比赛的龙舟还快。

那是一条在水面上飞掠的利箭,足利闭上了眼睛。“呯”,车船头部的金属撞角深深地刺入了逃跑的倭船尾部,两船牢牢地结合在一起。“呼”,一个白脸大汉从空中跃下来,刀光一闪,把一个目瞪口呆的倭寇砍成了两片,他的同伴眼睁睁地看见,分开的肋骨里边,鲜血带着气泡飞向半空,阳光下,分外鲜艳。来不及同情,来不及后悔,车船上的大明水师飞将军从天而降,落到足利义春的船上。方名谦安装在车船上弹跳板此刻显示出强大的威力,凭借这个跳板,提着沉重钢刀的士兵一个一个变得身轻如燕。

“妈妈”,死到临头,今川弘义扔下了手中的太刀,大叫着抱住了脑袋。一个明军士兵走到他的跟前,轻蔑地踢了他一脚,显然对放下武器的人不敢兴趣,转身加入了自己的队伍。今川弘义从手指逢里露出了眼睛,看见了同伴的血如雨般在空中飞溅。投降的倭寇并不多,手上沾满大明百姓鲜血的倭寇在做垂死挣扎,他们不敢投降,投降之后,他们不知道受害者的家属会不会把自己剥皮,他们欠下的血债太多了。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战歌再度在倭船上响起,慷慨激昂,大明水师将士手握钢刀,向残余的倭寇逼近。倭寇如果不投降,等待他们的命运只有一个,死。当他们窥探大明财富的第一天,已经注定了他们的命运。

洪武十二年夏,方明谦率水师与倭寇相遇与钓鱼岛,是役,明谦歼倭寇四百,得船十,献俘三十有六。救落难女子二十二,以倭船财物辎重七万余两献给太子。大明水师战死百二,中华男儿,血染东海。呜呼,沧海有魂,澎湃颂之,英灵不远,永卫钓鱼。

……

“大许,你听说了吗,金塘出事了”,烈港,巡夜的喽啰陈盼低声问自己的同伴,近来海上风声日紧,海盗们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听厨房的老刘说,数日前,给那里供粮食的老汪家勾结官府,在粮食里下了毒,金塘寨上下大小被毒死了三百多口,真他妈的够狠”。

“小声点,别让头听见”被称作大许的人一边敲着锣,一边低声回答到。“我看这事有鬼,那老汪家从来不做亏本买卖,和金塘寨交往了这么多年,没少捞了银子,何必勾结那个据说是油盐不进的刘秉珑。我看各路人马是中了刘秉珑的反间计了,这回,大当家带人趁夜血洗了汪家,以后再让岸上的商人给我们报信,可就难了”。

“也是啊,当时头就说要谨慎从事,可惜没人听他的”。陈盼压低声音议论到,“我听说,大当家认为头是小王爷的旧部,不太相信他”。

“是啊,小王爷回到海上了,只是这回不是带着咱们抢鞑子的船只,而是专门对付咱们来的,何苦来,老王爷归了明,不是几年就闷死了,小王爷居然还给朱家卖命,还不如回到海上,天不收,地不管,也落得逍遥快活。”

听到属下的议论,走在前边的巡哨余佐放慢了脚步,幽幽的向西面的海上看去。这样漆黑的夜里,海对面其实什么也看不到,但他喜欢这样看。除了抢掠杀人,他已经数年没上过岸了,除了涛声,能安慰他的只有身后这从不间断的锣声。回头,扫了属下一眼,正色道:“别胡说,干活,当心出了事大当家扒你们的皮。”

“是”,众喽啰互相看了一眼,把话吞回了肚子。余佐是个水战好手,但长得不像海边人,他体貌雄健,美髯飘逸。在海盗中素有服众之德,但在与倭人做“特种买卖”方面,余佐一直与众头领说不到一起,所以在烈港多年,一直是个小小的巡哨。他不愿意和人争功,头领也乐得不提拔他。余佐本是方明谦的贴身侍卫,方家父子归明时,他不甘受明军的折辱,入海当了海盗。当方明谦回到海上的消息传开后,头领们对他也多了几分防范。

“你们知道些什么,老王爷当年也是迫不得已”,听属下半晌没了动静,余佐自己忍不住低声说了起来。“论兵势,老王爷争不过朱家,又不想入海当个连祖宗都不认的海盗头,不降,能有什么办法”,叹了口气,如同自言自语般,他又说道:“你们以为这当海盗是个长久之计吗,江浙百姓,都叫我们倭寇,早把我们当成了日本人。唉……”他不再多说了,目光再次投向海面,当年为图一时的痛快,现在家在咫尺,却终不可回,望穿秋水。

不对,余佐突然觉得心头一抖,今天的海面怎么这么静,伸手,他摸向了腰间的钢刀。还没等刀出鞘,就听到了耳后的风声。一哈腰,一步纵出三尺开外,头也不回,钢刀向后扫去,只听“当啷”一声脆响,来物被磕入土中。借刀势转过身来,他看到自己的部下已经全部躺在了地上,巡夜的灯笼扑扑的燃烧起来,把眼前照得分外明亮。是传说中的连环手弩,余佐刹那间明白了来的是哪路人马。没等他缓过气来,一个大汉已冲到近前,刀光如匹练般直辟而下。

挑,余佐不敢硬碰,用巧劲化开来势。对方的刀却如影随行,再奔他的腰间。就在他挥刀去隔的瞬间,一股大力从脚下传来,把他踢倒在地上,紧接着,冰冷的刀刃压到了颈间。

“小王爷”!余佐惊呼。

“伯循,怎么是你”来人显然也认出了他,脱口叫出了他的表字。

刀撤开了,本来想活捉他的大汉直直地看着他,四目相对,百感交集。

“得罪,伯循,你这水寨有几股巡哨,此门暗桩在何处。说吧,待此间事了,过去一切我给你担着”!

“小王爷,弟兄们多有苦衷,请您手下留情,寨中箭楼按八卦方向布置,锣停……”说着,余佐眼中精光一闪,蹭地窜了起来,扑向方明谦。对手想躲,已经来不及。

“噗、噗、噗”,方明谦肩头挨了余佐一掌,被推出四五步远,就在他惊愕地目光中,几只冷箭一起插入了余佐的后背。前面的肩头上,也有一箭,那是邵云飞射来的。

“锣停箭起,有强弩,大家,大家小心”剧烈的咳嗽憋住了余佐的话,被敌友同时射中的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身下汩汩而流的,不知是自己还是同伴的鲜血,在火光映射下,分外妖艳。“小邵,你的箭真准”。

“伯循……”邵云飞肝胆欲碎,此番出海,快意纵横。万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倒在自己面前的,是少年时的好友。

“举盾,列阵”,方明谦稳住心神,大喊到,“点火,掷火把”,训练有素的明军在他的大喝声中,快速地列成了半圆阵,长盾手把半人高的木盾举过头顶,遮住暗处射来的弓箭。后排的士兵点燃了火把,用力向前掷去,前方在火光中渐渐清晰,几个方石搭建的碉楼出现在眼前。漫天箭雨遮住了明军的去路,当当当报警的钟声四下响起,把睡梦中的海盗们惊醒,几个反应快的人已提刀冲了出来。

“啪”,一支畜足了力的强弩从碉楼射出,射穿木盾,盾后的大明兵士躲避不及,被穿了个透心凉,弩箭余力未衰,直插入地,垂死的士兵在盾和弩组成的三角架上挣扎,双手伸向黑漆漆的夜空。利箭紧接着从这个缺口射进来,把没有遮拦的士兵射倒。

“不要慌,补缺口”!带队的百户大喊到,有士兵提盾把刚才射出的缺口补上,有士兵挥起刀来,刺入了奄奄一息的同伴胸口。

“火铳队,封敌楼,弓箭手,齐射”,毕竟久经战阵,好个方明谦,快速调整部署。有士兵闻令把轻伤的同伴抬到后边,火铳手举起手中的长铳,对准碉楼的射孔,几排连射,打得碉楼乱石飞溅,海盗们的箭雨登时一顿。

刹那间,连环手弩显出了威力,只见失火的半空中白光一闪,一道瀑布从天而降,直直地落到大队人马百余步前,把冲过来的海盗队伍切成了两半,在那中间间,是哀嚎挣扎的伤者,血,小溪般汇满地面,四下横流。

从盾牌后探出身子,弩手们在邵云飞指挥下又来了两次平射,冲在前面的海盗如同冰雹打了的小麦一样,整齐地向后倒下,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红雾在火光中升起。“呼啦”,见势不好的海盗们四散开去,寻找可以隐蔽的障碍。凭借地形熟悉,有人拿出了弓箭,向明军还击。但那么远的距离,对于长盾,已经构不成威胁。只有那几个碉楼,在略做喘息后,继续向大队人马放着冷箭,不时飞出的强弩,给明军带来很大的威胁,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把漏洞补上。有几支弩箭甚至越过重重盾牌,射入了火铳手的队伍,几个士兵惨叫着倒下。火铳威力虽然大,但敌暗我明,强弩居高临下,又弥补了射程上的劣势,一时,战场形势开始胶着。

“给老子炸掉他,振羽,你带来的手雷队上,小邵,压阵,火铳手,别给海盗还手的机会”。

“得令”,杨振羽答应一声,由层层盾牌手护着,向最近的一个碉楼摸过去,这次他奉武安国的命令,把北平为暂时替代火炮而生产的手雷押运到宁波卫,刚赶上方明谦和浙江都指挥使刘秉珑商议偷袭烈表山,就主动留下来参战,顺便证实一下这个新发明的威力。“把海盗压住”,邵云飞指挥手下的驽手把弩箭纷纷地射向碉楼的射击孔,杨振羽的队伍压力立刻下降,迅速靠近了碉楼。

从被窝里钻出来支援的海盗们看到了一个让他们永远难忘的景象,大明水师没有从楼梯进攻碉楼,只是把数个铁圪塔绑到了楼下,点了个火星,然后不顾头上的飞蝗,飞快地逃开。就在他们惊愕间,那个坚固无比的碉楼在闷雷声中,轰然倒塌,碎石乱木噼里啪啦地从空中落下。

没等烟尘散开,逃离的明军又整理好了队伍,向另一个碉楼走去,没有弓箭威胁的明军在紧随其后,控制住新的阵地,大队人马用弩箭扫荡着面前的一切。

“别让他们靠近碉楼”!一个头目喊了一句,惊呆了的海盗们如梦初醒,呼喊着冲了上去。兜头一阵箭雨,把他们射了个七零八落。在付出了数十条生命的代价后,终于有人冲到了明军五十步内,前面的明军不慌不忙把一个个点燃的铁圪塔丢到了他们脚下。

“轰、轰、轰”,连串的爆炸声把幸存的海盗送上了天空,浓烟和烈火随着海盗们的断肢扶摇而上。与此同时,山那边的烈表门也响起了剧烈的爆炸声,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那是汤和与刘秉珑率领的另一路人马。

“饶命”,当杨振羽接近第四个碉楼时,楼上的弓箭手丢掉武器,大叫着逃了出来,一旦明军接近,碉楼就是活棺材,看惯了鲜血的海盗们也无法忍受这种一步步眼瞅着临近的死亡。

“轰、轰、轰”,震耳欲聋的手雷爆炸声宣告了烈表山彻底结束了海盗的时代,大火映红了整个天空,大队的明军用连驽和手雷开路,迅速地靠近了营寨的中心,被惊醒的海盗们要么出来投降,要么没等靠近明军就变成了孤魂野鬼,如果有人敢躲在屋子里抵抗,几个手雷扔进去,连人带屋子就会被从岛上抹去。火光,照得整个烈港如同白昼一般,远近几十里都能看见。

看大局已定的方明谦把令旗交到了部将的手里,转身奔回了西门。西门,几个一直追随着他的旧部默默地围成了一个小圈子,圈子中间,是余佐冰冷的尸体,虎目圆睁。

“伯循”,大颗的泪水滴到了余佐苍白的脸上。

“小王爷,伯循让我们求你两件事”,旧部们一起长跪在方明谦脚下。

“快快请起,你们这是干什么,说,我照做就是”方明谦悲凉地答到。双膝一曲,拜倒在余佐的尸身前。

“伯循说,请小王爷善待岛上的降人,他们多是迫不得已,做了海盗后,官府抓住要杀,想洗手不干,不但官府依然不会放过,旧时同伴也要杀他们灭口,无路可去……”。

洪武十二年夏末,绍兴卫得线报,浙商汪文诚与海盗暗通曲款。浙江都指挥使刘秉珑嘱其勿动。暗放毒药于汪家运往金山粮中。金山盗食之,死三百许。各路海盗寻仇,趁夜屠汪氏满门。汪氏族人恨之,以海寇藏身之所烈表山告于秉珑。

烈表山乃江浙门户,七月,汤和、方明谦、刘秉珑合兵夺之,方明谦率众夜入西后门,百户杨振羽以北平所献手雷炸破内城,毁碉楼三。汤和破列表门,前后夹攻,贼无路可退,竞相而降。此役歼海寇千五,俘七百余。明谦以国家大义责之,海寇泣曰:“从贼实非得已,上岸,则官府海寇皆杀之”。刘秉珑以此语告太子,未几,朱元璋下旨,凡大明百姓被挟裹入海盗者,只要悔过,既往不咎,并准其招安。太子遣门下士姑苏朱二说沿海众盗,盗大小十余股先后来降。朱氏自此以舌辩而闻名朝野。时海盗衣食,皆购自江浙沿海诸岛,汤和拟迁双屿诸岛之民入内地,以绝海盗之粮,曹振、方明谦力谏阻之。

朱氏本名江岩,行二,人称姑苏朱二,为江浙茶商之子,好读书,不求甚解,尝以张良,陈平自比,时人末许之。太子立幕,朱二投汤和帐下,和性不喜书生,以军中书生无用却之。朱二慨然而言:“寸舌能抵百万兵”。和奇其言,荐之于太子。未几果立大功。太子素有贤名,帐下颇多名士,文臣中,以沈斌,朱二为最。

洪武十二年七月,翰林潘庭坚奉命劳江浙水师,宣旨完毕,登烈表山顶,见峰顶海寇之坟,碑皆向西。庭坚问其故,左右答曰:“乃期魂归故里”。

邵云飞站在南去的船头,早生的华发在海风吹拂下身后飘飞,此刻,他没有心思欣赏刚刚成列的舰队,烈表山被破之日余佐的话伴着涛声敲打着他的胸膛:“今死,无所恨,唯求邵兄禀明小王爷,望念及当年情分,葬余某列表山顶。生,余某无面目为中国人,死,却要做中国鬼……”。

这支舰队是邵云飞先前梦寐以求的,船只由泉州、宁波、福州等几个全国规模较大的船坞按图纸分别督造。图纸是邵云飞、方明谦、刘秉珑等人按武安国提供的画像,结合福船的优点,召集举国的造船好手,呕心沥血而成,光模型就做了十几个,第一艘试验船出来,还特地到海上兜了几圈,当即就让很多老船工傻了眼。该船比福船小,由于工匠们的工具多为北平所造,所以船只部件也就采用了北平等地流行的米尺作为度量标准。舰长35米(全长,包括舰艏斜桅),三桅,船帆横纵结合,船头白帆斜拉,吃水5—6米左右。放到水上如同入海蛟龙一样,不到片刻,就远远把同行的福船甩在后边。由于采用了福船特有的双舵设计,在浅海和深海都能进退自如,为了充分发挥这些船的性能,太子朱标下令在全国重金礼聘有经验的船老大负责操船,而舰长(官职为千户)只负责指挥战斗。曹振借鉴北平书院的建制,奏请太子朱标,在松江卫设立水师学院,专门为水师培养后继人才。

目前,该舰队共有船七艘,按北斗七星命名,曰: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每只战舰上定员250人左右,装单层炮甲板,共有火炮44门,其中重炮8门,按方明谦要求改进的远射程舰炮36门,分别装在两舷。尽管自己的职位比一般船长高得多,邵云飞和刘秉珑却毫不客气地抢了一艘作为自己的座舰,由于过几天,三艘更大的船要到天津吊装火炮,行首航礼,汤和和方明谦都接收新船去了,所以这个舰队暂时由他二人带着做水上训练,顺便找已经在近海很难觅到得倭寇试试炮。

天津,原为距北平最近的一个不出名小港,有泉州商人见此港紧邻北平,怀柔货物可以借水道一路入海,所以特地在此建造了大船坞,为海商提供船只的制造和修理,太子建海关、海卫,巡行至此,见此间风物,叹曰:此乃天赐良港,因名之为天津,在此建天津卫,水师战船皆在此加装火炮。

二人带着舰队从宁波卫一直巡航到徐辉祖坐镇的泉州,都没找到半个海盗踪影。反而惹祸上身,招来了徐辉祖这个太岁。辉祖仗着自己官大,赖到了舰队中不肯下船不说,还越俎代庖地指挥舰队到夷州、九乳螺洲等地兜圈子,兼差给商队护航。气得刘秉珑每日力谏徐辉祖要抓南方沿海大事,不要做这种像自己一样下级小官才干的粗活,徐辉祖一笑了之。邵云飞倒是乐得轻闲,在船头回想自己海上半年的收获。纵横四海,是他多年的愿望,但看着昔日的同伴倒在自己的箭下,让他心里无论如何也难以释怀。所谓的倭寇,竟有很多是自己当年生死与共的战友,这一点让他感到十分迷茫。“为什么他们认为自己是炎黄子孙,却不肯承认自己是大明百姓!为什么自己天天想诛灭的倭寇,竟有这么多是当年一起抗击蒙古的手足兄弟,这次回到海上,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

抬头看看自己的舰队,一条条战船如同蛟龙一样在浪尖跳动,叹了口气,邵云飞摇摇头把纷乱的心思甩进大海,“且不管他,等等看武兄如何回信吧,我先看好我的船,别让秉珑他们看笑话”。他一边招呼船只跟紧旗舰,一边希望远去北平公干的冯子铭能在武安国那里帮他带回一个确切的答案。海上数月,冯子铭从一个书生,变成了邵云飞手下得力干将。在他的建议下,每天,刘秉珑、邵云飞等人都会把自己船上的各种情况整理记录下来。“我们可能是大明第一批走向大海的人,我们必需为后来的人留下借鉴”,学生出身的冯子铭身上充满使命感,每到一处新的地方,张罗着水手测水深,标定地图,记录新奇飞禽走兽的准是他。但是,随着见识的增长,关于大海,关于未来,冯子铭有比所有人更多的困惑。

远在北平,武安国的困惑并不比邵云飞少,尽管朱棣对自己言听计从;尽管自从出售辽东土地以来,震北军摆脱了经费不足的困境,一天天茁壮成长;尽管李善平管理的军械制造行业规模得到了超前的扩大,自己当年设计的流水线上,火铳、火炮排着队走到了军营,走到了水师,有的甚至走进了京城,成为近卫军的装备;尽管张五等人在永平的冶炼炉已经开始正常运转,每日出精钢万余,使北平“钢荒”渐渐成为历史。但是,武安国的心情并没有丝毫轻松。他不知道照这种情况发展下去,大明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在目前人们的思维习惯下,一个强大到无可匹敌的政府,对百姓而言,是不是真的是一件好事。作为五百多年后的来客,他不希望自己在二十一世纪看到某些非洲国家,政府对手无寸铁百姓进行屠杀的悲剧在大明重演。而眼前,他只能尽力去影响,去默化。他知道,目前自己的一切都依赖于朝廷的信任,作为皇帝,朱元璋可以给予,也可以剥夺。自己为了给北平争取时间,就必需按朱元璋的要求为朝廷贡献更强大的军队,为朝廷攻城略地。而随着朝廷军队的强大,北平的一切也就越容易被强大的朝廷碾碎。这是一个凭他个人力量无法解脱的死结,在这种情况下建立一个人人平等的国家的希望,是那样的渺茫,他自己也不知道,路,到底在何方。

……

此刻,就在赶往北平的路上,冯子铭无奈地看着部下把两具女子的尸体从帐篷里抬了出来,女孩刚刚及妍,纵使失去了血色,脸上依然残留着青春的美丽。樱唇已经被死者自己咬破,为了不惊动他人,这两个女孩居然忍住了吞金后肠穿肚烂的痛苦,在黑夜里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已经冰冷的尸体上,依然能看出求死的绝决。

这是水师从倭寇手中解救出的女子,船上带没带女子,几乎成了真假倭寇的区分标准。中国海盗钨信船上有女子会带来厄运,所以洗掠村庄时,对落到手中的女子基本是奸而后杀,很少抢女人上船。倭寇则不同,喜欢把好看一点的女子掠到船上,满足全船的兽欲。有时还出钱勾结歹徒拐带女子出海。

“我怎么这么笨呢,没想到她们会吞金,我把有楞角的东西和带子都收了,昨天临睡前还好好的嘛”,负责看护女子们起居的宋挺说话时已经带上了哭腔。周围,同病相怜的女子在面纱后面低低的噎涕。

“允之,不是你的错”冯子铭安慰地拍了拍宋挺略显单薄的肩,宋挺是从倭寇刀下拣回性命的孤儿,为报家仇,投身水军,因为年龄太小的关系,被编到冯子铭的手下,平时做些水深测量的工作,这次跟着冯子铭护送被解救出的女子到北平安顿。

“她们已经没有了活路”,冯子铭想起第一次看到女子自杀的尸体时,方明谦对自己所说的话。从那时开始算,这已经是第二十六位。“这些女子在倭寇手中还可以忍辱偷生,回到家乡,族人肯定会逼她们自杀殉节,不但没了生路,家族还会为此而蒙羞”。

当时,读了十几年圣贤书的冯子铭第一次听说礼教可以杀人,记忆中,家乡层层叠叠的贞洁牌坊轰然倒塌,压得他数日喘不过气来。平日引以自豪的满腹经纶,居然就是把这些女子置于死地的黑手。他之所以揽下护送这批女子去北平的差事,就是因为满腹的疑团需要寻找答案,因为曹子由将军说,北平是普天之下唯一可以容纳这些女子的地方。然而,他亦没有想到,自己一再承诺不会送这些女子返回家乡,不会让别人咱知道她们的姓名,还是有人在路上自杀了。在这些女子眼中,死,已经成了唯一解脱。他不知道,接下来几天,还会有多少人走上这条路,义无反顾。

“没有人性的倭寇,总有一天老子和你算总帐”,冯子铭咬咬牙,向前踏出两步,走到低声哭泣的众女子跟前。大喊了一声,“别哭了,都给我站起来”!

众女子闻声一愣,显然被这个少年军官的怒气震住,不知他要干什么,慢慢的止住悲声。站起身来,低眉顺眼地站成排。

“我冯子铭今天在这里对天发誓”,冯子铭拔出佩剑,一字一顿地喊道,声音不宏亮,但掷地有声,“只要你们活下去,我冯子铭肯定会踏上倭寇的故土,为你们讨还公道,如果你们再自杀一个,我也必自杀相谢”,说完,他把宝剑刺向自己的肩膀,在众女子的惊呼声中,用带血的剑尖指向苍穹,“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还有我”,在他旁边的宋挺用刀割破肩膀,指向天空。“还有我一个”、“还有我”、“算我一个”,旁边的水师战士纷纷拔刀向天,染血的刀锋在日光下泛出红芒,分外妖艳。

二十余年后,在永乐初年的第二次中日战争中,宋挺所率领的大明水师陆战队横扫日本四岛,势如破竹。小孩闻宋挺之名,不敢夜哭。永乐八年,有御使因此役中,日本望族足利、武田、六条、赤松、宗广、伊达等数十家在人家蒸发,以屠杀平民罪向最高法院对宋挺提起公诉。开庭当天,明朝第一军医院的护士长,永乐皇帝的救命恩人,一品夫人吴娃到场为宋挺辩护,说出这段尘封已久的往事,在朝野之中引起轩然大波,关于该不该对支持入侵者的家族友善问题,学界与民间讨论旷日持久。当晚,吴娃在家中自尽。半月后,法庭以证据不足为由,宣布宋挺无罪。此案后来成为明国史家和文学家争论不休的话题,与建文失踪真伪、武安国身世疑云、永乐生母何族问题并称大明四大疑案。

这是后话,咱暂且不提,但说此时,众女子当场惊呆,顾不得男女之防,纷纷上前为战士裹伤,数日后,队伍平安到达北平。机缘巧合,这些女子成为了大明朝第一批护士。

北平的一切对冯子铭来说,都十分新鲜。这里不像江南的大都会,没有那么多名胜。但一座座拔地而起的新楼,给城市增添了很多生机与活力。这些楼或为商铺,或为旅店,里边可能是相同的经营,但外观上却不肯一至。高高低低,错错落落形成另类的风景。太守郭璞显然是得了老庄的嫡传,一切无为而治,顺其自然。听说有人建议他下令把建筑弄得整齐些,限制一下高度,免得无知百姓僭越。他居然懒懒地回答“人有了钱么,自然就喜欢玩些花样,由他去吧,省得他惹别的事,留出足够宽的道路来,别妨碍救火就行了”。

而震北军中的见闻更是让冯子铭大开眼界,整个数万人的军队,结构却精密得如同一个机器一般,各位将领负责各自的部门,协作得非常娴熟。催武器,交款,替太子发出军舰出海检阅的邀请,请求协助建立水师自己的武器加工修理部门,数件事不到一天的功夫全部办完,除了太子哥哥的邀请函朱棣亲自接了,其他事情燕王居然不过问。据陪同的官员说,震北军一向如此,只有傍晚十分,众将才会到燕王的议事厅中聚齐,在大圆桌旁汇报一下工作,顺便听燕王安排一下新工作或一起对疑难问题进行讨论。专门成立的参谋部会把问题的前因后果比较,提出几个可行性方案供大家选择。燕王只是在大家意见不一致时做一个仲裁。关于收复辽东,大家已经提出了数个作战方案,等燕王和武安国与太子会面时,出兵的日期就会大体确定。“反正,高丽人这次是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了,听说陈兵十多万在山海关外,就是不敢动弹一下,不是耗费粮食玩儿吗”。那位文职官员得意的说,他自己用薪水买了五百亩辽东土地,现在正盘算着收复辽东后,把家中的小辈安排几个去打理。即使不去,那些土地是可以随便买卖的,也会为其赚回好多。关于赚钱,很多北平的官员都不像朝中官员那么清高,“这是干干净净赚来的,又不是受贿所得,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

所有部门都不管,或不知如何去管的问题,那就属于需要在议事厅决定的范围,当在议事厅里,谈到如何安排来北平的众女子时,燕王朱棣把问题直接推给了武安国。人被疯狗咬了,不能算人的错,朱棣在这一点上,早就认同了武安国的观点。但人言可畏,即使在北平,恐怕怀着善意恶意的俗人,也不会让这些女孩们平安的过日子。如何安排这些女子,朱棣也想看看武安国有什么办法。半年来,除了当初给震北军筹集资金,其他的事情朱棣还没见过武安国处理不了。所以他有时候巴不得问题越难越好,自己好见识一下武兄的智谋到底有没有尽头。哪知武安国想都没想,直接就建议到:“刚好,医疗营营长镇耀不是老是抱怨营中的兵士粗手笨脚么,就让这些女子到医疗营中从军,做女大夫吧。不过徐将军,你不但得教会这些女子如何用药,还要教会这些女子用短铳,将来,如果哪个嫌自己舌头长,嘴巴不干不净,让女人们直接用火铳维护自己的尊严就是。”

“镇耀,你说过药可杀人,亦可以活人,善恶之道,寸乎一心,对否?”晚上,回到自己军营中,徐增寿找来镇耀,问道。

“是这样,不知将军何故问此”。镇耀恭敬地答到。

“喔,有人心死,可否医活”。

“医着父母心,心死之人,不可用药,只能用心来医”。镇耀心中一头雾水,今儿个徐将军怎么了,说话像参禅一样。

“听君一习话,徐某茅塞顿开”,徐增寿冲镇耀深施一礼,“如此,这医心之事,就拜托你了”,说完,把白天之事合盘托出。也不管镇耀目瞪口呆,大笑送客。

一个民族的希望,往往在年青人身上,武安国深知这一点,所以对不死读书本的冯子铭,一直比较欣赏。这个少年身上,没有常见的酸腐之气,半年前,为了解决心中关于地理的疑问,毅然投笔从戎。私下里郭璞武安国等人评论此事,都认为此举颇有古人之风。忙完了公务,当晚,武安国在自己府中摆下了酒宴,款待待冯子铭,顺便了解半年来水师的建设。对方显然已经不是半年前那个文弱书生,大明水师每一战采用战术的所得所失,及沿海的水文地理,都装在他的脑子里,过人的记忆力,让在座的王浩、李陵等人暗自佩服他不愧为有名的才子。

酒过三巡,当冯子铭试探着地把邵云飞的问题托出时,不出他的预料,满桌子的人全部木然。近海的倭寇居然有很多都是本国人,这消息让谁都觉得难过。沉默了半晌,武安国轻声告诉冯子铭,有些事情自己也不懂,只能随着时间的流失,慢慢地悟。每个人都有自己思考和选择的权力,如果真的想把这个问题上说清楚,可能要几百年。一国国家内部的争斗,很难说清楚谁对谁错,发生这种事,只能说是一个民族的悲哀。

“其实,按伯某浅见,问题没那么难”,一个四十余岁的读书人冲大家拱了拱手,插言道。冯子铭早就注意到了他,这面目清瘦,青衣小帽,望去有出尘之感的中年人是跟着郭璞来赴宴的,和大家很是熟络。他的名字冯子铭也不陌生,叫伯文渊,是北平儒学界的泰斗,有几篇评价古今儒者作为的经典之作皆出自此人之手,几乎在北平等地引发了小小的一场儒学复古之风潮。

众人听得此言,把目光都转向了他,倾听他见解。

“自秦汉以降,儒者口中只有朝廷,没有国家。此乃舍本逐末之大谬也,圣人口中之社稷,言指国家而非朝廷。所以有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之语。朝廷与国家,犹如毛之与皮,春脱而秋生,毛损而皮不伤。是以朝廷更替,如草木枯荣,秦去汉兴,唐灭宋长,此乃天道。而国家乃为百姓千年之认同,是以或秦或汉,我辈祖先皆为中华百姓。蒙古人虽入主中原百年,百姓只认经历一朝,终不以为与其同国,此乃不认同之故耳。何也?元朝分人为四类,视我百姓如猪狗,故百姓亦不认其可以享国。为此,伯某以为,国者,百姓之安居之所也,朝廷,执国权柄者也。爱民,则可得国。残民,则必倾其朝。是以古人云:载舟覆舟……”伯文渊危襟正坐,堪堪而谈。武安国听着,心思却飞向了远方。他虽然不很通文言,但这几句话说得再明白不过,按这种说法,朱元璋和方伯珍旧部的争斗,不过是两个朝廷,或一个取胜的朝廷和另一群不甘放弃权力者的争斗,如果要评价谁正义,谁不正义,只能看哪个朝廷对百姓更好,或统一和分裂到底哪个对百姓更有利。从目前来看,肯定是朱元璋站到了正义的一方,可谁又能保证,朱家王朝能对百姓一直如建国初始这样小心呢?朝廷只是国家的代理者,而不能等同于国家,这话说得真精彩,那自己目前所作所为,是为了国家,还是为了朝廷,两者到底如何划分呢?也许在这个时代,只能用“民为贵,社稷次之”这句话来衡量,如果自己所做让百姓切实得到好处,如果朱家王朝能让治下百姓都安居乐业,但这可能吗?可能吗?

“嗐,你说得真够麻烦,我都听晕了,能不能简单点儿,我是粗人”王浩听了半天,越绕越糊涂,大声抗议道。

伯文渊笑了一笑,可能是为了照顾他们几个武将,尽量通俗地总结道:“也就是说秦朝换成了汉朝,只是朝代变了,国家却没有灭亡。朝廷和国家不是一回事,汉代竖儒为了拍刘家马屁,故意混淆了概念,把国家和朝廷混为一谈,以期待无论怎么倒行逆施,都能有千秋万代的统治。蒙古人灭了宋,那时我们才是真正的亡了国,因为蒙古人是异族,把我们都当了奴隶。所以汉人朝廷之间的争斗,比如说宋和后唐的争斗,只是朝廷之间的争斗,或者说国家之间的内战。内战的双方道义上谁优谁劣,关键是看谁代表了百姓利益”。

“我看都一样,你们书生就喜欢讲什么道义不道义的,哥俩打架么,还不是谁胳膊头硬谁有理,赢了的把坏事都推到输了的头上不就结了”。詹春见王浩插言,自己也憋不住说道。他兄弟二人自从怀柔之战后,一直是武安国家中的常客,自称跟紧武安国,不当官也能发财。

“是啊,是啊,所以我们无论什么时候,拳头一定要大”。弟弟詹毅随声附和,伯文渊的话在众人的哄笑中被这两个北平有名的奸商绞了个稀粑烂。

“关于国家和朝廷的区别我不懂,但我认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句话最有道理,如果百姓总是有覆舟的实力,架舟者自然要小心,对舟和水都有好处。如果能不死人的话,百姓有能力造反也不是坏事”,李陵跟着起哄道。

“李兄,你是武将,喝多了酒别跟着瞎说”,郭璞见大家兴致越来越高,低声提醒道。众人这才想起有些话逾越了,笑了笑,把话题扯到了别处。

“武侯,学生有一个疑问,已经很久了,不知当不当讲”。酒宴结束,找个由头拖着未走的冯子铭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思索很久的疑问提了出来。

“说吧,有什么应不应该的,我知道的也未必就比你多”。

见武安国应允,冯子铭高兴地从怀中拿出自己的宝贝,铺在武安国面前的案子上,依旧是那幅地图,只是中国的沿海,被他详细地用纤细的鹅毛笔密密麻麻标满了字。“武侯,学生在海上远望,海面似乎是个球面状,而武侯所画地图,两边似乎也是可以相连的,古人说,天圆地方,似乎不对。”冯子铭把地图两端对折,叠成桶型,“学生以为,我等脚下的大地可能是个球型,但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海水不会流出去,在这一侧的人兽,不会掉下?如果以我中华为上,则此处人必横卧,此处人为倒行,这又如何解释”!

好个冯子铭,武安国心头一阵欣慰,大明朝终于有人用自己的眼睛观察自然,而不是一味从古书中寻找答案了。但如何解释呢,告诉冯子铭万有引力,现代宇宙学说?武安国沉吟着,他不想越俎代庖。“子铭,你的问题,我也难回答,但西方的确有人说过大地为圆的。我觉得你先不必管为什么没人会从圆上掉下去,有机会先证实一下大地是否为圆再说。如果事实真的如你所推断,再寻找为什么为圆的理论依据不迟。做学问嘛,关键是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冯子铭愣住了,他惊讶的不仅是武安国承认自己不懂的谦虚,更惊讶于武安国所说做学问的方法,“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不必先考虑是否合理,先证实自然现象是否存在,再考虑存在的理由”。他的眼前霍然开朗,窗外的夜色中,一个完整的而真实的世界,正逐渐向他走来。

八月,九乳螺洲,老刀把子叹着气,命令属下将船上的帆落下。落了帆的战船和船上的水手一样,垂头丧气地等待着对手决定自己的命运。从大礁石逃到这,整整一天一夜,掩护他的属下不是被对手击沉,就是见大势已去,落帆当了俘虏。对方显然是在拿他们做靶子演练阵型,一直没有舍得将他的座舰击沉。这让老刀把子更感到是一种羞辱。海上行走这么多年,不是没打过败仗,只是没有败得这么窝囊。对方不过七艘战舰,却趁自己打劫商船的时候,从侧面冲了过来,不按常规船头对船头角力,而是排成一队,把侧翼对着自己,当时二当家的还笑人家是活得不耐烦了,以七对四十,以侧对正。结果还没等大伙笑够,只见对方船舷火光一闪,这边四艘倒霉的大船就报了销,最惨的是前边的长鲸号,整个船被打烂了,水手们连跳船逃生都来不及。在那一刻,老刀把子不知自己是否招惹了龙王,对方画着太阳和月亮的船上是人还是鬼,怎么一炮至少能打五六里。自己手下的弟兄总在风浪里打滚,也算见多识广,还是当即被吓破了胆,连整队对攻的勇气都没有,一齐扯帆逃命。可对方的船居然比自己快上一倍,不停地围着自己侧翼兜圈子,每一个圈切下来,都有几艘船被切下。

逃到半夜时,老刀把子终于弄清楚了和自己玩猫捉老鼠游戏的是大明水师。一个和自己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仗势欺人者。趁着夜色,凭借对水流的熟悉,老刀把子终于把对方甩开,结果天一亮,对方又咬了上来,看看手下仅剩的几艘伤痕累累的船,老刀把子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海盗生涯彻底结束了。虽然对方只追过来五艘船,其他两艘显然是收容俘虏去了。

“我从未打劫过中国商船,和尔等无怨无仇,为何这样苦苦相逼”。老刀把子被押上对方的旗舰,不服地用娴熟的汉语向一个身着红披风,看上去像头领的人辩解道。

“哦,你说得也有道理”,徐辉祖笑眯眯地回答,“可是,这里叫南中国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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