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维约顺着帖木儿的目光看去,层峦叠嶂后,他看不到什么,他只能感受到帖木儿及其麾下铁骑目光中的狂热。
那个马可·波罗笔下的东方,真的遍地是黄金吗?这点他不清楚,但想起自己国家中那些中国厨子做出的美味,克拉维约就忍不住流口水。那家唐人酒店的老板自称师承楼外楼,做出的东西能让修女放下功课偷跑出教堂来。
山外青山楼外楼。“楼外楼”是京城西北一所最著名的酒家,它之所以闻名不仅仅是因为其依山傍水而建立的亭台楼阁,其掌柜的夏老爷子手上的祖传绝活也令人叹为观止。
夏家世代出大厨,据说其祖上曾经和管仲同殿称臣。几十代手艺传承,夏家在吃这方面的造诣堪称举世无双。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在这里只要你叫得上名字来的东西,夏家皆可以其入席。
在京城,如果你大鱼大肉吃厌倦了,绝对值得到夏家来一趟。看在银票的面子上,夏老爷子会亲自为你掌勺,什么从活驴腿上割下来的鲜肉,生剖出来的鹿胎,刚挖出来的猴脑,反正,只要你出得起钱,楼外楼都能让你吃到。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么多银子,况且有了银子也未必肯造那个孽。如果不是为了宴请达官贵人在此撑撑场面,对一般百姓来说,还是楼底下那些小笼包子,百味茴香豆来的实惠,至少吃过后心里踏实,不怕哪天官差找上门来。楼外楼就是这规矩,有钱的到楼上一掷千金掌柜的不嫌多,没钱的在楼下吃两个包子掌柜的不嫌弃少。
所以夏老爷子入厨机会很少,每当他入厨,伙计们都当成新闻。
今天夏老爷子又入厨了,做他拿手的醉鹅。将一只活鹅洗干净了,放到一个宽大的铁笼子里,笼子里同时还有一碗酒,一碗调料。
当铁笼被放到纯青的炭火旁时,鹅受不了慢慢升高的炙热,就会饮那些调料和酒,等酒和调料顺着鹅的身体循环开来,味道就可以深入到骨髓。
君子远庖厨,做庖厨的,也未必忍心看着一条生命被活活折磨致死。可今天不同,夏老爷子眼睁睁的看着火笼里挣扎徘徊的鹅,仿佛这头濒死的鹅身上有着他生命的全部希望。
打下手的伙计叹息了一声,擦着眼泪,走出了厨房。他知道,夏老爷子这么做,全部是为了他的两个孪生儿子,夏高与夏光。
这对孪生兄弟长得漂亮,人见人爱,可不知怎么,前几年居然生了狼疮,再结实的小伙子也受不了这每天血淋淋的滋味,几年来,夏家遍请名医,就是医不好这病。北方神医陈士泰曾建议把孩子交给他,刮骨疗毒,可夏老爷子又怕脱胎换骨后会断送了孩子的性命,只好一天天这么拖着,直到有一天一个江湖郎中给了他祖传秘方。
吃什么补什么,这是郎中说的第一句话,那个方字中有一剂难寻觅的药引子,而今天的贵客,就是带来药引子的人。
鹅熟了,夏老爹让伙计将鹅给客人送到楼上雅座,自己亲手将一个瓦罐子煨在炭火上,小心地用扇子扇着,目光中充满幸福和满足。
“什么东西啊,这么香”。楼下大厅里吃饭的散客用眼睛追随着端鹅小二的背影,鼻子不住抽动。
“烤天鹅呗”,一个扇着扇子的斯文人不屑地说,一幅对外乡人少见多怪的轻蔑,顺手把盘子中最后一个包子塞进嘴里。
“烤天鹅,乖乖,听我都没听说过”,和他拼座的也是个读书人,看样子刚从外地进京,口袋中有些闲钱。讨好地看了看吃包子的京城书生,将自己面前的一碟子茴香豆向前推了推,谦卑地说:“仁兄,请尝尝这个,这,这天鹅也能吃吗”。
“别,别,素味平生,怎么好吃你的东西”,京城书生谦让着,手中的筷子却不听大脑指挥,伸进盘子,夹起两粒茴香豆放入口中,闭上眼睛,一边咀嚼茴香豆那悠长的余味,一边摇头晃脑地说:“不就是天鹅吗,那有什么不能吃的,还不是跟你吹,咱当年驾着金装马车满街跑的时候,吃得比这还绝。”
“小生眼拙,竟然没看出您还是贵胄来,失敬,失敬,不知仁兄高姓”。外乡人被京城书生的神态逗得差点没被茶水呛着,咳嗽了半天,勉强顺过气来,戏弄地说道。
“免贵,姓吴,大学士吴沉是我爷爷”,京城书生听出对方语气中的讥讽,不好意思再蹭人家茴香豆吃,掏出块玉佩放到桌子上。
宛如一湖春水,刹那间照亮了人的眼睛,隔桌的几个年青人的目光都给吸引过来,伸长了脖子不住地点头赞叹。
鹅黄的丝绦下边系着一块春水般剔透的翡翠,薄薄的翠面上轻轻刻了一行小字,正心,修身,治国,平天下。是天下闻名的吴体,外地书生呆呆地观赏了半天,肃然起敬,起身施礼“不知是吴公子,小可孟浪”。
“什么吴公子,现在是帮人家码字为生的写手,写一天不够顿饭钱,还得天天满街去打盗版。叫我吴良才就行了”,京城书生心气虽然傲,却不是小肚鸡肠之人,收起翡翠,自我解嘲地说。
“良才兄说笑了,小姓王,素仰慕令祖声名,没想到今天能碰上吴大学士的后人”。外乡人恭敬地自报家们。看了那块翡翠,他以为吴公子是因为喜欢楼下的热闹才在躲在人堆里吃包子。
吴良才见对方老实,不好意思再诈唬人家,从口袋里将翡翠掏出来递给姓王的书生,笑着说道:“老弟,你们北方人就是实在。实话跟你说了吧,假的,我连吴大学士家门在哪里都不知道。这块是滑石,外边镀了层玻璃,看着就像玉了。夫子庙那边满街都是,要价都在千块银币以上,你只要和他们侃价,无论还价多少,都是被骗。我这块,五个铜子儿,你要看着稀罕,五个铜子儿让给你,今天这茴香豆算我请。”
姓王的书生眼睛都差点掉出来,早知道京城人能吹,没想到这么有本事。拿着快石头都能吹出玉来。这么说,这姓吴的家伙说吃过天鹅的事情也不能信。正在思量间,听那个姓吴的说道:“其实家父当年是锦衣卫,的确风光过一阵子。洪武爷退位后,锦衣卫就散了。家父不是贪官,自然没什么钱财留给我。我现在码字为生,写不下去的时候,来这人堆里,找找感觉而已”。
码字是一个苦差,自从洪武末年县学免费后,念过几天书的人渐多。这些人没能力博取功名,也不喜欢吟诗论文。日常娱乐就是找本评话来读,罗贯中的《三国演义》就因此红极一时。老罗也凭写书赚了很多钱,惹得后来很多文人纷纷效仿,争先恐后投入到码字这个行业,写手也就随行就市,越来身价越低。加上盗版商的无良,基本上写一整天字,能赚出饭钱已很不错。
“不过刚才这烤天鹅我的确吃过”,吴良才耸耸肩膀,自言自语般解释,“至于楼上的食客为什么能吃上夏老爷子亲自动手做的美味,我也知道。甚至夏老爷子现在厨房折腾什么,我还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是吗,吴兄,麻烦你给说说”。姓王的书生将玻璃佩还给吴良才,好奇地问。虽然眼前这个人爱吹牛,但为人还算坦诚,不讨人嫌。至少他没打算一直拿着玻璃当翡翠蒙混到底。
“你附耳过来,我告诉你后厨房现在煮什么”,吴良才眨巴一下眼睛,神秘地说,“不过听了后,你可不许吐”。
王姓书生依言叹过头去,只听了几个字,转身奔出门外,跑到湖边不住干呕。恨不得将胆汁都吐出来,好半天才返回饭馆,剩下的饭也没心情吃了,结帐走人。
饭馆里的人见状都笑了起来,那是普通老百姓善意的笑容。只有新到一个地方,对当地的风俗文化不了解大家才会这样善意的笑你,然后自己给你讲解当地有什么规矩,需要注意什么。随着这些老百姓胆小,好吃,身上有种种缺点,但他们身上的优点比缺点还多,只有溶入他们之间,才能体味到这人间的温暖。有几个显然是吴良才的熟人,远远地打着招呼笑道“吴公子,你又在这欺负外乡人呢”?
吴良才笑了笑,将王姓书生剩下的茴香豆拣了,放在一张油纸里包好,扔给小二两枚大子算小费,笑着追了出来。“王兄,王兄,真对不住,没想到你的胃口这么弱。前边不远就是茶馆,我请你,给你赔罪如何”。
“免了,消受不起,我沿着小湖边走在”,王姓书生连连摆手,生怕吴良才又说出什么恶心事情来。沿着湖边走了一刻,翻腾地胃肠稍微平复,看吴良才还在湖边背着手踱步,好奇心又起,凑过去,勉强问道:“吴兄,方才你说的是真的,真是那个东西”。
“那还有假,昨天刚刚剐了尚大学士,你没看见围观者那个多啊,比过年还热闹。这些贪官平日里换着花样刮地皮,祸害百姓,你想啊,有了机会,老百姓谁不想拣块贪官肉回去咬两口解解恨”!
“可这与药有什么关系”?
“这贪官皮么,就是夏家二位少东的药引子,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你这读死书的人才觉得奇怪”。
“不是说尚大学士勾结日本人谋反,被新皇发现才抄家灭族的吗,怎么又成了贪官了”。王姓书人瞪大眼睛,不解地问。尚炯和他的党羽被杀,百姓拍手称快,整个大明朝野都为之以振。对新君的赞歌四起,谁料到其中还有这多内容。
“贪官,他们好意思杀吗,这安泰朝官员哪个不贪。尚炯是贪官,为什么先皇还让他当大学士啊?新帝如果以贪污罪杀了尚大学士,不等于明说他老子糊涂,纵容大臣贪污吗吗。给尚炯栽个谋反的罪名,不过是堵天下悠悠之口罢了,也就你这外乡人信”。
“还有这事”?王姓书生不满地说,仿佛在抗议政治的荒唐。
“这事算什么,知道尚炯临死前对监刑官说什么吗,他说,你们这些家伙,不过是看上了老夫家产罢了。今天剐了老夫,不知明天谁剐了你们”?
“啊,竟有这种事”,王姓书生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千里迢迢来京城求学,就是为了实现治国平天下的梦想,没想到接触世俗的第一课,居然和梦想有如此巨大的反差。自己真有必要为这朝廷卖命吗,他有些怀疑来京城的初衷。
“王兄,你是个老实人,听我一句话”,吴良才拍拍王姓书生肩膀,满眼坦诚,“真要想为这个国家出力,向北方去。那里你才能看到希望,而这边,你这样单纯的人不可久留”。
“多谢吴兄指点”,王姓书生躬身施礼,转身便走,心情沉重,背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也显得格外落寞。吴良才目送他走远,叹了口气,在湖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玻璃佩,把玩了一会儿,拎着丝绦将佩浸入湖水中。
一湖春水荡起微微涟漪,将剔透的绿色一层层传播出去,传出老远。
“我今天又赶走了一个,你为这家国梦穷尽一生,我不能继承你的衣钵,却尽力说出你心里明白,却不敢想,也不敢说出的话”!对着春水,吴良才低声自语。
隐约中,夏家酒楼传出高兴的笑声,应该是药熬好了吧。不知这药,对夏家那两个苦命的孩子有效果么?希望有吧!
天边响起一个惊雷,暴风雨马上来了。
邵云飞立于船头,仿佛雕像般凝望着南边的天空。乌云在他头上翻滚,演绎着水榭歌台,演绎着金戈铁马。
战舰已经紧急修理过,不再倾斜。被链条弹刮碎的风帆也被幸存的水手们仔细修补好,烟熏火燎过的帆面上缀着白色的补丁,闪电照耀下,格外扎眼。
幸存的水手已经不多,几天的航行过程中,又有受伤的同伴陆续离大家而去。水手们默默地将伙伴的尸体用麻袋裹好,缀上重物推向大海。他们都是大海的儿子,他们的归宿也是大海。
必须将这艘船驶回大明去,不惜一切代价。连续几天的航行中,邵云飞已经渐渐想明白了阿拉伯人为什么如此不惜血本。海上劫掠事件时有发生,通常沿海各国舰队都会当海盗,一是为了获取商船的钱财,二是为了锻炼船员作战能力。但这些武装抢劫事件通常都是背地里进行,所有参战船只都会尽力化装成海盗模样,从来没人敢明目张胆地承认自己隶属于哪个国家。
而这次阿拉伯人在挑起海上冲突时,居然打着正规舰队的旗号。拦截一个这样庞大的探险船队,万一有人漏网将消息传回大明,阿拉伯沿海各国就有与大明水师开战的风险。大明舰队虽然无暇西顾,但当年余威尚在。难道那些阿拉伯人不畏惧和大明全面开战吗?
他们要的不是探险船上的黄金,他们要的是地图,或者是舰船上的后装炮。如此大规模的国家公然抢劫行为,肯定有一个更大的势力在背后支持。联想到瘸狼帖木儿最近刚刚击败土耳其帝国而获得整个伊斯兰世界的控制权,谁是那个背后黑手不言而喻。
而自己的祖国对此毫无准备,无论是燕王朱棣还是皇上朱标,恐怕花在准备内战上的功夫都比花在抵御外敌入侵上来得多。震北军近十七年没出国门,水师没有西顾的日子也近十五年。双方厉兵秣马,为的就是兄弟之间决一雌雄。而安东军,震北军和水师中,很多人的确是兄弟。当年太子和燕王立幕,好多人家的兄弟都选择各投一人,用不同形式去实现家国复兴的梦想。
现在,他们每天想的就是手足相残。群狼环伺,兄弟祸起箫墙。难道吾国吾民,非得到最危险时刻才能团结在一起,发出最后的怒吼吗?
一道闪电袭来,在黑漆漆的天边划个出血色的大口子,烟云狰狞,仿佛怪兽欲扑下吞人。
几个水手冲出船舱,在新任大副的指挥下,落下主帆,将甲板上不怕水的资材均匀地压在舰船四周,用缆绳拴好,保持船只的平衡。
任豆大的雨点打进身上的伤口中,邵云飞巍然不动。他要看看这不公平的老天到底想怎么样。
雨水如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肩膀,暴雨中睁不开眼睛。黑色的巨浪如一面墙,快速向船头打来,整个战舰为之震颤,龙骨发出咯咯的声音,仿佛下一个巨浪拍来,整艘船就会变成一堆烂木板。
水手们拿着脸盆,压水机,以及一切可以用来排水的用具,将船舱里的积水排出舱外。这是大伙从没见过的大浪,战舰就像一片脆弱的漂萍,一会涛间,一会浪底。但是没有人害怕,因为他们的船长一直在甲板上屹立着,这个铁打的汉子到现在还没忘了喝酒,手上还拎着酒坛子,骂几句,停下来向嘴里倒几口。
“老大曾经答应将咱们带回大明,他一定能做得到”。大副大喊着,给大家鼓劲。关键时刻,气可鼓不可泻。
只有走到甲板上人,才知道浪头拍在身上力度。那个独臂英雄从第乌云初起时就站在船头,指天笑骂。骂命运的不公,骂敌人的无耻,骂海浪的软弱。轰鸣的雷声压不过他的怒吼。
有斯人在,就有生存的希望在。
这就是海的儿子,当暴风雨来临时,总有人会出来成为灯塔,给大家以希望。大副看着邵云飞的背影,眼睛有些湿。
风雨更大,透过被打碎的窗户,可以看到海水如开了锅一般翻滚。海面上,平日里那些漂亮的小鱼,潇洒的海豚,凶猛著称的巨鲨都不见踪影。只有孤舟上的灯光映在水中,随巨浪跳跃,飞舞。
“长夜漫漫,咱们唱歌吧”,一个水手颤抖着提议。
“老大,回来,弟兄们要唱歌”,大副走上甲板,趔趄着走到邵云飞身边,搬住他的肩膀。
“好,回去唱歌,气死这老天”,邵云飞松开紧紧钩在船舷上的义肢,和大副彼此搀扶着走进舱门。
船舱里已经开始响起水手的歌声,有人唱起了水师当年的战歌。“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这首不好,什么时候了,还把王挂在嘴上,咱们和海盗拼命时,咱们的王在哪里”?有人一边向船舱外舀水,一边抗议。
“我来吧,不过我只会蒙古小调”,一个黑脸膛水手,腼腆地说道。他母亲是个归化了的蒙古人,父亲是北平人。跟大伙混了好长一段时间,彼此以忘记了血统差异。
“唱就唱呗,罗嗦什么。管他什么调,是中国人老百姓的歌就行”,邵云飞笑着用铁钩给了他一下。“别婆婆妈妈的,都是黑眼睛黑头发黄皮肤,西洋鬼子眼里咱们一个样”。
“蓝蓝的天空,清清的湖水,哎耶,绿色的农田,这是我的家,哎耶。咿呀的水车,洁白的风帆,哎耶,还有你,我的姑娘……”
“这就是,我的家,我的房子,我的工厂……”一个受伤的水手伸长脖子,呐喊着,补充了几句。
“这就是,我的家,我的房子,我的土地,我的牛羊,我的工厂”,水手们都来了兴致,一边拼命干活,一边将能想到的歌词加了进去。
“这就是,我的家,我的房子,我的地,我的工厂,还有你,我的姑娘……”嘹亮的歌声冲破重重黑暗,冲破波涛,穿越死亡。
“这就是,我的家,我的家,我的天堂”风声压不住,雷声击不垮,百十个海上男儿的高歌,伴着波涛远航。
“兄弟们,加把劲,咱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