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朱二是汉奸。只身说服沿海数十家盗匪来归,寸舌击破高丽与日本最后一道防线,在谈判桌上为大明争来无数利益的姑苏朱二是汉奸,这年秋天,大儒白正在报纸上看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然而,他却笑不出来。
手中这份盗版报纸是《江南新闻》,与朝廷走得最密切的一家报纸,作为方向灯,它引领着京城清议的潮流。呆呆地看着白正手指下那行小字,书房内众人仿佛听到了儒林中那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声,不用问,接下来的日子,绝对有无数有心无心的“爱国者”枉顾事实,从各个角度对朱二的人格与功绩进行攻击。
白正的心一点点变凉,在他眼里,这几行字,每个字背后都有一双阴狠的眼睛。是黄子澄和周崇文那伙人,或者说你他们那个利益团伙干的,这是白正不用动脑子想也知道的答案。新政在旧体制下挣扎了二十多年,双方领军人物伯文渊和白德馨互相之间的笔仗也打了二十多年,随着时光的推移,很多道理已经不证自明。特别是在伯文渊被朝廷设圈套杀死后,旧的等级制度与道德理论在人们眼中已经轰然倒塌,包括白正自己,都知道世界变了,所谓千秋正学,也需要随着时代进行一些变革,坚持那些教条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任何出路。
变革并不可怕,圣人说过,吾一日三省吾身。圣人本身也不认为自己的一言一行完全正确,值得后人步亦步,趋亦趋的效仿。后人最需要坚持的不是圣人那些言论,需要效仿的是圣人那肯于学习,肯于完善自己的治学态度。亲眼目睹了北平和国家的变化后,白正自己得出了以上结论。老朋友伯文渊西去,世间再无人做辩论对手,反而让白正有了充裕的时间本着一个儒者的良心对这二十年的历史做一些反思。反思过后,他看到了一个无奈却充满希望的结局。
当年儒者们的预见没错,北平新政从一开始就动摇了原有秩序的根基。现在明帝国的分崩离析皆因新政而起。然而,在这重重危机之下,却可以看到一片勃勃生机。如果能找到一条恰当的路,顺利走出当前的困局,大明,不,炎黄将是一个全新的炎黄,正如邵氏舰队旗帜上那只浴火腾飞的凤凰一样,永远再不会坠入一乱一治的宿命轮回。
如今的白正已经不是当年的白正,在与伯文渊的辩论中,他充分理解了对方理论的精华。虽然秉性固执,但一代真儒那勇于承认事实的本性让他肯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进行思考。北平新政不是横空出世怪物,现在它身上汲取得更多是西方诸子、老庄精神与儒家的一些对新政自身发展有利的概念,以现在白正的眼光来看,新政的支柱,伯文渊的平等论,更像是结合了西方诸子与儒家精髓的一个怪胎,虽然无法容于正统儒者之眼,但却更能适应变化后的中国。经历近二十年的发展,新政和理学的差异在白正这种大家眼里清清楚楚。白正看到,所谓新政,更多情况下不过是大伙给北平为首的北方各省强加的标识。从开始,北方就只有探索,没有具体目的,即使到了现在,北方六省新兴儒者提出也只有一个平等原则,没有最终目标。他们,包括这一切的始做蛹者武安国,似乎都不知道目标在哪里,新政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人生而平等,纵使他因为出身的差异而导致自身资质和财富的不同,但是他们拥有同样的权力”,这就是郭璞领军的北方新政坚持的原则。在此时的白正眼中,这个原则更像是一条商业协议,不过是为了保证每个人都有凭本事赚钱改变自身生活的机会。这个原则下面没有一个周礼那样描述的让人热血沸腾的大同时代,也没有一个非常崇高的目标。所以北方六省的百姓散漫而自行其是。相比于北方新学,白正知道自己一直所为之奋斗的千秋正学从开始目标就明确得多,方孝儒等人倡导的周礼、井田、三代之治,曾经也让自己为之精神振奋,并愿意为其舍身证道。
然而现实却如此让人心冷,北方的无序与散漫经历了这么多年,渐渐地围绕平等原则妥协各方利益形成了一些公认的规则。并且制订规则的人们都尽力在避免破坏这个共同的协定。特别是前前前前……大理寺正卿,“御赐金枪”吴思焓退出江湖后,埋头钻研律法,不断地协助爵士会将使各项制度变得完善,变得更难钻漏洞。可以预见,将来即使一个五毒俱全的恶棍,在如此严密的律法下也有可能变成一个普通人。与此相比,南方的理学开始目标要比北方崇高的多,对道德的要求也严格的多,到现在,却变成了一个空洞的谎言。儒士们满口道德文章,满口周礼大同,私下里的手却伸得比盗贼还肮脏。一边明目张胆地打劫着百姓的财产,一边将反对者插上各种牌子处死。那些所谓的周礼,所谓的道德文章,不过是拿来说说,实际上官场运行的,正如吴思焓所言,是另一套潜规则。凭借这套潜规则,他们轻而易举地让安泰皇帝杀了伯文渊,并且是在他们痛哭流涕为之求情,“诸臣皆动容”情况下毒杀。在圣旨下达之前,黄子澄已经知道伯文渊会在“要么写书悔过,要么服毒自尽”二者之间做出怎样的选择。如今,这伙人的刀又向着姑苏朱二挥去。坚持言者无罪的姑苏朱二不可能自食其言,为了报纸上的流言而动用手中的权力反击。而谈判桌上那一套规则,又完全不适合与流言抗争。此际《江南新闻》开了头,肯定有无数家报纸沿着汉奸这个罪名将姑苏朱二平生功业进行分析,不需要证据,也不需要思考,直接将罪名坐实。大明朝刚刚在西南获得一次军事胜利,高涨的热情下,必然有无数无知小民跟在报纸后,充当为国除奸的“勇士”!
白正不敢再往下想,黄子澄算是后辈弟子,周崇文亦做过他的门生。自己一辈子坚守读书人的节操,却教出了这样的学生,不得不说是老天对自己的嘲弄。推开众人,提起笔,白正开始为文替姑苏朱二抗辩。
“老师,你要写什么”,一个晚辈弟子见白正突然发呆,又突然从沉默中奋起,诧异地凑过脑袋。
文人多怪僻,还有写文章前要蒙头大睡的人呢,发发呆算什么。一个深知白正习惯的弟子笑了笑,准备告辞。从今天白正发呆时间长度上来推断,明天的《北平春秋》上又会出现一篇绝世好文。
“为朱江岩洗污,你们几个,抽几个人去联系北平各家报纸,说我有一篇文章要发,请他们务必在下一期给我留出版面。如果排满了,就说我出钱请他们加印”。白正焦急地吩咐,为了捍卫说话的权力,刚刚倒下一个伯辰。他不愿意看到朱二再成为牺牲品,更不愿意看到的有识之士被汹涌的无知之言弄得心寒,不再坚守言论无罪的底线。“你们几个也别闲着,赶快去找许大人,让他们这些官场人物也动动笔,替朱大人分辩分辩,不能眼看着朱二被人这么冤枉”!
“我去招集书院的高手,大家一块写,和他们对着干。他们会将谎言说成事实,我们不会还朱大人清白么”,有个书院的学生义愤填膺的说了一句,转身奔向楼下。
白正虽然个性孤僻,其文其人还是很受报馆赞赏。第二天,几乎所有的北方报纸都在醒目位置刊载了白正为朱二的辩护文,也有无数儒者为姑苏朱二仗义执言。南北方报纸随即在其后的半个月内,有开始了一场辩论风暴。比当年伯文渊被杀时,双方之间的辩论还要激烈。然而,作为场漩涡的中心,姑苏朱二却永远看不到这场因他而起的精彩交锋了。
京城与北平相距数千里,报馆的经营经营方式是,当地出版后,快马送到异地再次印刷发行。白正看到那份《江南新闻》的时候,已经是《江南新闻》在京城发行后的第四天。《北平春秋》上面为朱二辩护的文章,在江南刊刻时,距离风暴的产生已经过了八天。
就在《江南新闻》上那篇文章发表的第五天,姑苏朱二没有上朝。他的好朋友周无忧组织人手找遍了京城,最后在牛首山下伯文渊墓前找到了姑苏朱二的尸体。脾气平和的姑苏朱二膝上横一瑶琴,垂着头,静静地长眠于一颗桂花树下。漫天的桂花将他的身体盖住,掩盖了他头上散朝回家途中被百姓扔石头砸出的淤青。浓浓的花香,将尘世间那些喧嚣与烦杂,肮脏与原罪,全部从姑苏朱二身上洗去。偶尔微风吹过,还能将琴弦抚动,仿佛天地间有一双手,续写那未完的谱曲。
是一个樵夫询着琴声找到了姑苏朱二,老汉怕鬼附身,没敢上前细看,战战兢兢地将此事报告了官府。官府派几十个胆大的捕快封锁了现场,上报到应天府,然后周无忧才闻讯赶到那里,及时制止了愤怒的人群对朱二遗体再次破坏。
畏罪自杀,愤怒地爱国者们推搡着,不愿意给周无忧等人让出道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即使不能动手,也要在他身上吐口吐沫。
“人都死了,你们还想怎么样”。北海王常承祖代领一伙太学生冲进人群,抬起姑苏朱二遗体向外走。“有种的,上来先和老子打一场,打赢了我保举你到西南投军,真刀真枪和蛮夷干”,常承祖大吼着,在头前给众人开路。
人们畏惧他的王爷头衔,不敢对其过分无理,不情愿地散出一条缝隙,怒目送他们离开。
“我呸”,一个围观者重重地向地上吐了一口痰,仿佛砸在姑苏朱二的脸上。“谈判时收倭寇好处,主持海关吃番邦回扣,死有余辜,自杀,真便宜了他”!
“是啊,应该千刀万剐才对,真是便宜了他”!周围的人纷纷附和。
“你们有证据么,谁有,拿出来给大伙看看,我马上磕头给大伙赔罪”!小北海王猛然转过身来,对着围观者质问道!
他继承了常茂体魄,本来就高出众人一头,盛怒之下,更显高大威猛。
“我是没有”,离他最近的一个秀才退缩了两步,喃喃地解释:“可是大伙都这么说!大伙都这么说的,难道还会有假?”。
“朱大人主持海关,为咱做过不少好事,应该不会是汉奸吧”,一个看热闹的商人喃喃自语,声音很小,在鼎沸的人声中激不起半分波浪。
半个月后,悲痛不已的皇帝终于下旨,以帝王之口证实了朱二的清白。将“追随先帝,缕立奇功。汗马宣劳,纯勤不二”等赞语,赐给朱二作为身后哀荣。并集百官之议,赠怀远王,谥忠敬。其职,以皇帝的妹夫,驸马耿璇代替。市泊司与海关的权力冲突随着耿驸马的到任终于告一段落。
办完了姑苏朱二盛大隆重的丧事,工部尚书周无忧主动上书祈骸骨,交出了手中的权力。建文皇帝挽留再三,见周无忧去意已决,恩准了他的辞呈。这位大明的前工部尚书动作迅速,在辞呈被准许的第三天就买舟南下,远远地躲到琼州(海南)府,比发配罪臣走得还远。而他的继任者郭任接手工部后,立刻暂停了大小利民设施建设,将全部精力转到军火生产上来。“今日储财粟,备军实,果何为者?乃北拒燕,南讨黔”,这位新任工部尚书在给皇帝密折上如是说。至于虎视眈眈的帖木儿,建文君臣早已忘记了威胁的存在,沐家在南方打得不错,宣扬了大明天威。据西北八百里快报,帖木儿经派来的使者已经走在半路上,不日就会到达京师,向大明君臣解释他的忠心。
……
一场早来的风雪将居延海两岸染成一片纯白,湖面还没来得及结冰,满湖的热气云蒸霞蔚,在风雪中上下翻滚。沿岸的一些高大的乔木被狂风送来的热气一熏,打几个冷战,将刚刚落在肩头上的雪花从肩头抖落。而那漫天飞雪又不甘心殷红的秋叶破坏了它一统天下的美梦,咆哮着又扑了上去。几经争夺,在树枝下面结下长长一串冰锥。脆弱的枝条不堪重负,咯咯地段落,晶莹的冰锥与殷红的树叶相伴落入皑皑白雪中,在湖边形成独特的风景。
而就在这殷红、纯白的世界间,总有未枯萎的野草倔强地探出头来,被冰封雪打,最后化作一缕翠绿色的烟雾,永远消失在狂风中。
胡天八月即飞雪,在这气候变化剧烈的塞外,深秋落雪算不上什么稀罕事。当地的牧人早已习惯了这变化莫测的天气,一边围着炭盆烤火,一边把酒唱歌。今年收成不错,牛羊的秋膘抓得很厚实,牧人们脸上的笑容也随着牛羊的肉背厚度变得越发浓郁。就等天晴了,天晴后海边的集市就会开始,将手中多余的牛羊卖给辽蒙联号设在肃州的罐头和毛皮厂,足够换取下一年的开销,那些牲口较多的勤快人家说不定还能换回把鸟铳来,有了它,冬天就不用担心草原上的恶狼了。
“老敏图,那些汉人今年不会不来吧”?一个眼窝深陷的老牧人松了松油光发亮的皮得勒(大衣),望着月牙大的小玻璃窗外那一片白沉沉的天空,狐疑地问。“他们要是不来,可坑了咱们,我孙子看中了老包金家的三姑娘,还等着买花布娶她过门呢”!草原上夏天短,牧人们趁夏天积累的饲草不够供应所有牲畜,所以入冬前要将大批牛羊处理掉。否则牲畜群中那些羸弱的家伙经历熬上半个冬天,被寒风吹死前只会剩下一堆烂骨头,一点儿本钱都收不回。
被叫做敏图的老汉坐在毡包靠近西北的位置,看样子是个族中长辈。听到晚辈的问话,老人摇摇晃晃站起来,趴到毡包壁上,接着炭盆里的火光翻翻皇历,背对着大伙答道“老哈思,就你沉不住气,还没到入冬呢,牲口杀了,肉放不住,他们自然不会来这么早。罐头虽好,哪里有新鲜肉赚得钱多”。
“那不一定,敏图爷,我听人说他们汉人就爱吃这一口不新鲜的肉罐头,像咱们这边这种一刀见血的吃法,他们还伏不住呢”。靠近门口的一个楞小伙子粗声大气回了一句,见敏图和哈斯面前的铜盘子空了,用腰刀在面前的煮羊背上拣肥厚处切了两刀,将两片带着油光的肉条放在长辈的面前。顺着刀尖,几滴未熟的羊血沥沥滴下,显然,这羊是今天早上才杀掉的,否则根本不会在帖着骨头那层膜上有这么新鲜的羊血。
和玉门关内的汉人一样,纯正蒙古人家亦有很多祖宗留下的规矩。不同部落之间略有差异,但总体上的变化不大。像这个信奉喇叭教的部落,毡帐的西北角是空出来供奉佛祖的位置,除了备辈份极高的长者,没有人敢坐在那里。老敏图的座位最靠近那个角落,所以辈份最为尊崇。切肉的壮小伙是这个家族的小辈中年龄最大的,他负责座中照顾所有人的吃食。
敏图老汉用手在毡包壁上撑了一把,接着反推力趔趄着走回自己的位置,抓起铜碗给自己灌了几大口马奶酒,笑眯眯地说道:“如果不来,他们不连肉罐头都没有吃么。西北冬天不比咱们这短,冬天没肉吃,那些军爷们的嘴巴还不得淡出鸟来。前几天我去庙里拜佛祖,喜力喇嘛说过,辽蒙联号今年在关内拉了几车银币,几十车年货,马上就会过来”。
普通牧人不认银票,所以从他们手里购买东西必须用银币或实物。银币运送不便众所周知,所以敏图老汉这番解释还说得通。但老哈斯却不这么认为,按日子推算,今年辽蒙联号的伙计肯定是耽搁了。这让居延海边的牧人心里十分不安。嘴角外边关于帖木儿的传言越来越多,刚过上十几年安稳日子,大伙谁都不希望那些流言是真的。
又吃了几块肉,喝了几口女人们煮好的奶茶,老哈斯嚼着嘴里的茶梗说道:“我听说帖木儿那头白眼狼准备入侵大明,会不会这个消息把那些汉族商人吓得不敢出关了。老敏图,天晴后咱们是不是打发一个后生到肃州城内打听打听,这么等不是办法。眼看着,各家各户得砖茶都不多了,没有它,孩子们怎么去火”。
草原上牧人的主要食品为肉类和奶制品,过于油腻的食品极其容易生病,必须用奶茶化掉腹内的积滞脂肪。所以其他物品缺得,惟独这砖茶是不可或缺之物。明蒙交战期间,大明对北元实行贸易封锁,砖茶是第一项禁运物品。如今大明已经统治了草原尽二十年,百姓们早已忘记了积蓄砖茶对付商路中断。听老哈斯这么一嘀咕,很多人的脸色都沉重起来。
“不会,那些汉人没那么胆小。况且咱们和帖木儿又不是一族,和他掺和不到一起”。老敏图眯缝着眼睛说道。他未尝不知道今年秋天草原上气氛的异常,但是作为当家人,关键时刻他必须保持镇静。否则镇不住族里的年青人,会给整个部族带来灾祸。
“那倒是,这些汉人有钱赚的时候胆子一向大得出奇”,靠近门口的年青人笑着说道。“上次来这边收购羊绒那个伙计,孤身一人在草原上走了一千多里,比苍狼胆子都大。可就是不敢钻女人的帐篷,害得咱们部落的斯琴白白对着他唱了一晚上情歌”!
想起那个汉家伢子的窝囊样,火盆边上的男人们哄然大笑,瞬间忘记了刚才的忧虑。蒙古女儿热情奔放,喜欢像鲜花一样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绽放。斯琴是族中有名的热辣美人,很多小伙子拼命向她身边凑,都给她拿鞭子打了出来。好不容易有了心上人,偏偏那个汉家伢子如此不通风情,白白耽误了大好春光。
“我看他是嫌斯琴是蒙古人,所以才不肯接受斯琴的马鞭”,始终闷头吃肉的一个中年汉子笑够了,猛然插了一句,“敏图叔,薛王的信使来过好几次了,咱们部落怎么给他回话”。
火盆里的炭啪地跳了一下,几条沾了油脂的火苗窜了起来,映红众人的脸膛。老敏图和老哈斯同时抬起头,眼睛直直地盯在了说话的中年人脸上,异口同声地问道:“怎么,斯日骨楞,难道你的太平日子过够了吗,又想跨上马背去替薛王争夺天下”?
毡包里的男人们全部放下了手中的食物和酒浆,一起望向斯日骨楞,老敏图和老哈斯俱是族中长者,而斯日骨楞是中年一辈的老大,部族将来的掌门人。三人的意见足以决定整个部族的命运。
“薛王说,帖木儿是黄金家族的血脉,蒙古族重新腾飞的希望……”斯日骨楞看着两位长辈,有些力不从心地说。
老敏图摇摇头,盯着斯日骨楞的眼睛说道:“帖木儿不是黄金家族,大喇嘛说了,那个家伙是突厥人,尸体里爬出来的魔鬼,与他交往的人都不得善终。你没听说么,薛王身上长满了浓疮,已经受到了佛祖的惩罚。如果你不想给部族带来灾难,就别当没看到薛王的信使”。
“就算他是黄金家族,我也不给他卖命”!负责切肉的年青人大声嚷嚷,“每次他们黄金家族打仗,我们都得出钱出人,几十年了,只见勇士出去,从来没有见勇士回来过”。
毡包中的炭火已经烧到最纯,红红的幽光照亮众人的眼睛。老哈斯向众人眼中望去,每一个男人的眼中闪着不同的光芒。有人是对安逸生活的留恋,有人是对驰骋疆场的渴望,有人是对汉人聚集地繁华的羡慕。他解开自己的皮得勒(带毛皮大衣),从布袍子下伸出布满伤痕得胳膊,老哈斯将手臂举到男人们面前。“你们在想建功立业前,还是想想能不能打得过汉人吧。这世道已经不是凭借谁有力气谁得天下了。我年青时,和你们一样喜欢纵马冲杀,这胳膊上的伤痕就是我最后的收获。和我一块出部落的四十个壮士,都是一等一的身手,我们可以骑在马上半个月不下来。结果呢,就回来我一个。王爷们打输了可以投降,我们在战场上输了,就只有死。我现在老了,只想看着孙子娶媳妇生崽子,看着自己的血脉在草原上一代代传下去,不想给任何人卖命。”
几点最热切的目光黯淡下去,该死的火铳,斯日骨楞不甘心地想。他不甘心窝在湖边,他有建立功业的雄心。但他知道族中没有几个人会支持自己。如果带得人少了去投奔帖木儿,那里肯定受不到重视,只能冲在阵前当炮灰。
“斯日骨楞,我知道你有志气。可现实就是如此,大喇嘛都说帖木儿成不了气候,他就成不了气候。这是命,不服不行”。老敏图的目光仿佛看进了斯日骨楞心里,“你看这草原上,还有几家肯奉薛王号令的,还不明白黄金家族的运气早已结束了吗。咱们这居延海边有最肥沃的牧场,没必要为了一个没影子的目标去拼命。还是踏踏实实照顾牲口,吃安稳肉吧。你要实在闷得慌,也可以和汉人学者做生意,何必非拿自己得命不当宝贝呢”?
“要,要是帖木儿的军队走到我们家门口呢,我们到底帮着谁。难不成还帮着汉人对付自己的族人”。斯日骨楞喝了口酒,梗着通红的脖子说。
负责切肉的后生从羊背上拔出刀来,借着炭火烤了烤,烧去了上面的油脂。用手指刮了挂刀锋,瞟了斯日骨楞一眼,示威般说道:“那也不一定,谁动了我的牛羊,我和谁动刀子。管他是哪个家族,谁的血脉。这些年蓝大将军对大家不薄,大伙拍拍胸脯,就知道该向着谁”!
“对,就是这么个理儿,谁动了我们的牛羊,我们砍谁。管他蒙古人还是汉人”!围在火盆边的男人们纷纷附和。大家都是有家有业的人,好日子才过了十几年,谁都不想轻易失去。成吉思汗,黄金家族,大元,那都是很遥远的事情。况且帮着帖木儿打下天下有什么好处,世界上最大的帝国能带给牧人什么?况且喇嘛们早就谕示过,帖木儿信奉的是穆斯林,违背了佛祖的旨意,早晚要受到惩罚。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的时候,“乒”,的一声,毡包的门被人大力推开,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夹着风雪冲了进来,气喘吁吁地说道:“敏图爷,哈斯爷,你们都在这,大伙都在外边等着你们呢”!
“坐下,别这么慌慌张张的,说,谁等我们,啥事”。老敏图低着头将被雪压灭的木炭拨的炭盆外,不满地问道。
“先喝口酒,暖暖身子,然后再回答老敏图的话把儿。”老哈斯抓起身边的皮壶扔了过去,这少年是他的孙儿,自己的孩子当然自己心疼。
少年接过酒壶,咕咚咕咚向喉咙里灌了几大口,一边呼吸着热气一边说道:“汉人,汉人的商队来了,好,好大一群人。还,还有他们的胖,胖掌柜,和,和一个仙,仙女,都,都在外边。大大伙等着你们出来,一块讲,讲价钱呢”!
胖掌柜,老敏图微微一楞,猛然站了起来,拉着老哈斯向外奔去。“快出去,是高扒皮,晚了说不定孩子们又被他骗了,快走,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