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有所不知,小弟这次西行,本打算顺路到撒马尔罕去和老哥哥告个别,没想到在半路遇上了你”,高德勇推辞不过,索性实话实说:“我夫妻二人这次是打算到极西之地的威尼斯去过逍遥日子,不再想被官场与商场的事缠住不得安生。哥哥与诸位将军的好意我们心领,但这些礼物我夫妻二人实在无福消受”!
“威尼斯”?帖木儿的眉头马上竖成了一个川字,点手叫过跟在马车后步行的罗恩勋爵,大声问道:“你,过来给老夫说说,威尼斯在哪里。那里有什么好东西”!
“威尼斯是地中海沿岸的一个港口,半个城市都泡在水下,风景优美,气候宜人。最吸引人的是,这个城市的商人们自己买下了城市的管理权,无论世俗的国王和修行的主教都没有权力干涉商人们的事”!罗恩勋爵见帖木儿招呼自己,屁颠屁颠跑上前汇报。
“嗯,半个城市在水下,那不和大明朝的苏州差不多吗。顶多是个西方的苏州而已!好兄弟,人生地不熟,你大老远地跑那里干什么。你希望商人们自己管理自己,那还不容易,兄弟你先在阿里玛图城屈就几天,等哥哥把大明拿下来,就将苏州城送给你,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哥哥不管,也不准许别人干涉你不就行了吗!”
“是啊,城主何必跑那么远。既然大爱弥儿将阿里玛图送给了你,你一样可以让商人自治啊,何必到人家的地盘去受约束”!红袍将军德兴洒罕顺着主人意思帮腔。
“怎么说呢,我已经计划好了的,临时改变主意,让人家笑我言……”高德勇为难地说道,脑海里苦苦思索着脱身之策。
“兄弟,那你说说,让老哥哥怎么补偿你,你才开心。难道这座城池依然抵不上你手下那几个伙计吗?”好眼好语劝了半天,见高德勇依然推辞不就城主之位,帖木儿脸色一沉,假做生气般说道。
这瘸子是酸脸汉子,惹翻了怕是要连累所有人失去性命。高德勇心中害怕,不敢再多顶撞,恭恭敬敬做了个揖,说了声谢,算是将阿里木图接下了。抬眼偷瞧,帖木儿的脸色瞬间又从多云转回了蓝天。紧接着肩膀上传来几下重击,耳畔听到瘸子推心置腹地说道:“好兄弟,刚才你也听到了。我们马上就要东进。大明朝内部尽顾着自己掐架,未必是我麾下八十万大军的对手。你当年帮我买了这么多武器,招揽了这么多能工巧匠,难到还想回大明吗?你回去了,他们会不找你算这账”?
“大明”?高德勇脸色瞬间变成死灰,本来躲躲闪闪的目光亦是一片茫然。帖木儿这一路杀下去,不知多少城市要毁于战火,多少生灵亡于屠戮。而这其中许多结果都是他极力促成的。当年大明与帖木儿之间的军火交易亦是由高家牵的线,甚至连帖木儿递交给洪武皇帝的第一份国书也是高德勇重金请人代为执笔。帖木儿势力膨胀到今天,西域无数名城被毁,大明面临着立国以来最大一场灾难……想到这些,高德勇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拴了个大大的铅坠子,不断地向下,向下,一直落入了万丈深渊。
帖木儿为高德勇准备的接风宴不可谓不盛大。从传统蒙古族食品到突厥人拿手好菜。从极西之地法兰西美食到北平的葡萄酒,应有尽有。高德勇茫然地动着筷子,茫然地欣赏女奴们的歌舞,茫然与帖木儿麾下悍将频频举杯,茫然地接受各仆从国闻讯送来的礼物,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晴儿捧着酒壶,按阿拉伯规矩半跪在高德勇身后,亦是满心迷惑。几次为胖子添酒,都溢了出来,笨笨地拿了手帕去擦,惹得帖木儿等等一阵阵哄笑。
众镖师亦被帖木儿手下的臣子安排到偏殿吃酒,大伙已经知道高德勇荣升了城主之位,暂时无性命之忧。擦了把额头上冷汗之余又想起了这些年胖子的作为,内心里鄙夷他的“通敌”行径,口里的酒菜亦是味同嚼蜡。
“金帐汗国感谢阿尔斯楞当年对大爱弥儿的相救之德,恭贺番主喜获领地,特送来牛羊各一百头,马匹五十匹,男女童仆二百人,请城主阁下笑纳”!一个生得人高马大的蒙古人端着碗酒,身后跟着一个捧着份礼单的家奴,从自己的座位上走上来,恭恭敬敬地送到高德勇的面前。
“多谢,多谢”,高德勇强装着笑脸和来人干了一杯,转手将账本交给了晴儿。这大概是第二十七份礼单了,今天发了大财。一项爱财如命的高德勇平生第一次感受不到财富带来的快乐,在他眼里,每一份礼物都如一记耳光,重重地扇在自己的脸上。
“兄弟,不是哥哥逼你。你本来就不算纯正的汉人。这两方就要开战了,汉人与蒙古人之间你总得选一头吧。”帖木儿早就注意到了高德勇夫妻举止失常。看服饰与体态,伺候于阿尔斯楞身后那个蒙着淡蓝色面纱的女子显然不是中原人,所以不必考虑她是否会影响阿尔斯楞对帝国的忠诚。但阿尔斯楞本人的心事,还需要重锤点拨。
“那是,那是,我本来就是蒙古人,她是西呼罗珊人,大明怎样,的确与我们没关系。”高德勇强行收起心神,脸上又浮现了与生俱来的精明与疲懒。“我刚才与晴儿在计算,这些礼物到底值多少钱。那么多男女童仆,我得拿多少东西养活他们”!
“养活,阿尔斯楞,你啊,在中原呆了十几年,你怎么越呆越傻”,帖木尔仿佛听到了一段非常幽默的笑话般,笑得杯中的酒都洒到了衣服上。“阿尔斯楞,我眼前的你还是你吗。原来那么精明的一个人,现在却算不过这帐。这些将军和领主们送给你的童仆,都是我们攻破城市后,反复挑拣留下的,没一个超过车轮高。年龄虽然小,但男娃子个个结实得赛头小牛犊,女娃子个个美若飞天。你不用养活他们,每天像牲口一样给他们把饲料,他们就能给你放牧,剪毛,挤奶。等他们长大后,你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会干什么,全跟了你一族都行,没人会记得自己的姓氏。”
“噢”!高德勇恍然大悟,连连向帖木尔致谢。“谢谢,谢谢大哥和诸位将军。你们看我,白做了一辈子生意,怎么就没算过这帐呢”!端起酒杯去接晴儿倒来的美酒,手背上猛然一热,一滴血!高德勇的手抖了抖,宽大的袍袖悄悄地滑起来遮住了手背。隔着面纱,他看到晴儿的目光仿佛如两把利刃,直直地从狂笑着的众人颈嗓处扫过。
接下来几天俱是在欢宴中渡过,阿里玛图原来的居民已经被屠戮干净,周围的农田,草场不必履行任何手续,就可以全部转移到高德勇名下。帖木儿派来的幕僚与辅臣也纷纷就位,一边帮助高德勇整顿家务,一边手把手教给他如何按穆斯林规矩管理城市。扮做高家随从的老镖头张怀仁与众镖师走不得,虽然十分不情愿,也一起搬入了高德勇的城主府。镖师们看到没良心的高胖子每天忙进忙出接收城市,巡视街道,少不得暗中冲着他的背影吐上几口吐沫。这个动作不小心惹恼了晴儿,吩咐厨房特意给大伙开了小灶,菜肴数量锐减,米饭里砂子日多。老镖头张怀仁虽然一直以“高爷必有所图”的理由来安慰大伙和自己,可眼见着城外驻扎的各路诸侯一路路向东开拔,心里也渐渐着了慌,几度出言试探高德勇的态度,都被胖子以其他事情支开了。
帖木儿并非对自己没防范之心,这一点高德勇很清楚。名义上,阿里玛图已经属于他阿尔斯楞,实际上,帖木儿派来从员主管着这里的一切。号称万王之王的帖木儿野心极大,他非但要吞并大明,而且希望用大明的财富与技术将整个世界变成阿拉伯人的牧场。这些天帖木儿每天召见自己,每次必然问询大明朝当年国家支持扩大票号,改革货币,统一度量衡的细节。从这些举措来看,帖木儿已经着手在做统治世界的准备。这个以背叛闻名的瘸子不惜血本拉拢自己,恐怕看重的是自己肚子里那点儿管理票号与货币的经验,而不是当年的友谊。
帖木儿大军号称八十万,最贴近数字不会少于二十万。高德勇凭着商人的目光仔细估算着具体的军情。自己带晴儿逃离大明,怕的就是大明朝爆发内战。偏偏在祸起萧墙之际,帖木儿提前展开了对大明的军事行动。朝廷在西北没力量,苏策宇必然要奉燕王号令回北方六省打内战,秦王据谣传早与帖木儿有勾结,蓝玉与朱家有大仇。整个西北,能上前迎敌的仅仅张正武一支孤军,这仗,大明能赢么?
好一个雄才大略的瘸子,高德勇佩服地想,回答帖木儿的问话时也更加卖力气。
“这个胖子不得人心,贪财,好色,并且对手下刻薄”,几天后,帖木儿的案头,摆满了来自各方监视者对高德勇的评价。
“爷爷,这家伙人品如此差,您下这么大功夫拉拢他,值得么”!油灯下,皮儿·阿黑麻不解地问。
“他本来就是商人,商人眼中只有利益,没有人品。你记住了,征服一个国家的第一阶段,必须重用这些人品差的,并且将人品好的读书人杀掉。从文字与风俗上毁灭一个国家,才是最高明的毁灭”帖木儿对自己的孙子循循善诱。冬季出征本身就是冒险,一旦失利,他希望皮儿·阿黑麻能继承自己的衣钵,回头积蓄力量,将东征继续下去。东方集中了世界上一半的财富和智慧,拥有他们,则可进而拥有了整个世界。
“那个贪财的家伙,收了我们那么多礼物还不知足。这几天还打着您的名义登门索贿,各个小国将领几乎被他敲诈遍了。听他府里的奴仆说,这守财奴有个藏宝箱,每天晚上上床前都会打开数一遍”。皮儿·阿黑麻不屑地嘲笑高德勇的贪婪。
“是么,明天我再赏他一个大的箱子装财宝,我这兄弟,就这点儿出息,要钱不要命”,帖木儿高兴地回答,祖孙欢快的笑声在夜空中回荡。
忙碌了一整天的高德勇从床底下拖出守财奴的保险箱,旋开密码锁,翻过上面的珍珠玛瑙,黄金玉石,轻轻地将一件犀皮软甲捧了出来。好多年没穿过这件衣服了,上次穿着它行走西域时,自己还很年青,就是那次碰巧救了帖木儿。
高德勇苦笑了一下,借着晴儿手中的烛光,将镶了宝石的软剑,象牙柄的镏金火铳,还有在人家空宅院里布局,害得主人不得不低价将房屋脱手的白磷盒子,一一小心地擦拭干净,一件件别在腰间。回头看看外面黑沉沉的天空,再看看箱子里边让人倍感温暖的财富,跺跺脚,恋恋不舍地回过头来,正对上晴儿与张怀仁关切的目光。
“把这些拿去给大伙分了吧,今晚的事了却后,让大伙分散东归。路上用这些细软防身”。高德勇回头又看了珠宝一眼,强忍住心中不舍说道。
“谢谢高兄弟”,生死关头,老镖师张怀仁不说废话,单手拎起保险箱走到了外间,昏暗的灯光下,镖师,趟子手,伙计,穿着偷来的军装,坚定地站在那里。老镖师将大伙按武功高低搭配的原则分成了两组,不计价值高低,塞糖炒栗子般,每人手里塞了把宝石。大伙俱知道此行九死一生,看也不看,将这些随便一颗即可供中等人家花销一辈子的宝石塞进贴身衣袋里。
“晴儿,把这件铠甲穿上,我太胖了,已经穿不下它了”,内屋,高德勇拿着犀牛皮甲在晴儿身上比了比,不由分说套向她的肩膀。
“嗯”,晴儿顺从地穿好铠甲,从头上拔出一个翡翠发簪,含在口中抿了抿,又仔细地将它插回鬓发间。高德勇伸手为晴儿整理干净头上的碎发,爱怜地看了她一眼,拉着她的手走向屋外。
庭院深深的城主府邸中,初冬的寒风吹得树梢呜呜作响,仿佛鬼哭般,让人不寒而栗。帖木儿派来的幕僚及仆人早被饭菜里的迷药放倒,鼾声如雷。张老镖头与高德勇各带了一组镖师,穿出角门,走进墨一样的漫漫长夜。
阿里玛图,这个昔日的繁华都市,如今只能听见北风的哭号。街角处,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人声,没有犬吠,除了偶尔传来的巡夜士兵的脚步声,什么也没有。突然,几户没人居住的院落发出淡淡幽光,巡夜的士兵们立刻举着火把冲了进去。院子里的幽光就在士兵们冲近时消失了,但当士兵们转身离开后,幽光再现,打着旋儿沿着墙角跳动。
奶奶的,带队的小头目大骂一声,带领士兵围住了院子,确认没有人逃出,举着火把再度将院子翻了个底朝天。依然一无所获,迷惑的巡夜士兵退出院子,才走出十几步,猛一回头,幽蓝色的光芒又出现在曾经的民宅里。
“围上去”,带队巡夜的小头目低声吩咐了一句,十几个士兵蹑手蹑脚地靠近院墙。一个机灵的十夫长将手中火把交给伙伴,壮着胆子走进院门,这次终于发现了火光的起源。就在曾经沾满院子主人血迹的墙角,几小块磷火淡淡地烧着,显然是尸体在地里埋久了散发出来的鬼火。
“晦气,不知哪个倒霉家伙手脚不干净,杀了人也不说将尸体拖出城外”,十夫长吐了口吐沫,用脚踩了踩,嘟嘟囔囔地将勘察结果汇报给了上司。
“晦气”,带队巡夜的小头目也吐了口吐沫于地上,虽然手下制造了无数冤魂,个人早已不再相信鬼的存在。但巡夜时遇到鬼火还是让人觉得心里毛毛的。更何况刚才众人被鬼火戏弄得往来奔波时,自己曾经看到一个宽阔的黑影子在房顶上飘了一下。
走过几条街道,连遇几桩怪事。士兵们都被吓得嗓子发苦,正害怕的时候。又遇到了其他一伙巡逻队,巡夜的士兵们不顾纪律约束互相打起招呼,借说话声音来壮胆。
“你们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一个百夫长服色的军官低声问友军。
“没,没,我们什么都没看到”,与他对面的士兵脸色顿时变得雪白,摇着头强辩。
“嘴硬”,百长嘲笑着骂了一句,“一点儿鬼火就吓成这样,亏你们还是身经百战的勇士”!
“不是一点,是好多,真奇怪了,这大冷天,不应该有鬼火才对,怪事”!士兵们七嘴八舌地议论。
“我知道,都是你们这帮家伙懒惰,在院子里随便挖坑埋尸体。明天祈祷时要心无杂念,否则又会看到这些乱其八糟的东西”,百夫长一边吩咐各组继续巡逻,一边认真地教训大家,“虽然我们是真主手中的惩罚之剑,但我们本身也要虔诚祷告……”。
话音未落,城西边又有一团光亮升起来。比刚才所有的“鬼火”都大得多,迅速窜起,在夜空中迅速升高,在众人仰望下迅速散成一团耀眼的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