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四十余里,林风火亦被满城方向剧烈的炮火声所震撼。亲自带着一个团的骑兵火速增援,当他到达满城北面时,大地已经被炮火烧城暗红色。
新式火炮面前,满城那低矮的城墙起不到任何防护作用,大将王真放弃了城市,将部队驻扎在城南一带的丘陵上。从军校里毕业的作战参谋辅佐他依据这一带的山川沟渠走向布置了几道梯次防线,期待能阻止住南军的脚步。燕王朱棣回击大宁,带走了原震北军大部分主力。王真没指望自己手中临时拼凑起来的自卫军能击败规模数倍于己的安东军,他只想将南方兵马拖住,拖延到燕王从关外收拾了靖远军回师的那一天。
李景隆毕竟是以倾国之力敌一隅,实力强悍。占据了大义的名分,他希望能迅速击破郭璞安排的防线,把军队开到北平城内去过冬。安泰帝当政二十余年来,沿江一带的军械制造业得到了充足发展。在黄子澄等人的刻意准备下,特别是工部尚书周无忧被赶走后,疯狂开动的战争机器为讨逆军提供了充足的补给。所以上午在清苑方向的佯攻打得格外真实,从中午开始对满城方向的突破更加不惜血本。
冰冷的冻土被炮火翻开,加热,在微弱的阳光下冒着缕缕白雾。除了白雾,战场上笼罩更多的是黑烟,没来得及收拾得庄稼根茎、挂铁丝网的木桩,还有华北平原上常见的大树俱被弹片绞碎,点燃,伤口处喷着烟,冒着火,将原本宁静祥和的土地装饰得宛如人间地狱。
骑兵团在远离战场三里外找了块低洼地停了下来,大将王真的指挥部就隐藏在前面山坡上的坑道内。通过树枝乱土伪装下的观察孔,可惜清晰地看到战场上交战双方的动向。看到林风火亲自赶到第一线,指挥所里的各级军官与参谋们纷纷从沙盘地图上爬起来打招呼。
“王将军,还撑得住么,我带了骑兵团来,要不要从侧面给他们来一下”,林风火挥手示意大家各忙各的,走到大将王真面前询问战况。
“等等,等我将李景隆这个败家子儿耗疲了,骑兵弟兄们歇足了精神再打。要打就打疼了李景隆,让他半个月内见了咱们腿肚子就哆嗦。”大将王真将观察孔让给林风火,胸有成竹地说。跟着林风火赶过来的这支骑兵团是苏策宇去凉城一带“巡查”前派往永明等地“安抚”女直诸部的劲旅,属于独立师的老班底。内战爆发,燕王朱棣没舍得将这支骑兵拆分,派给了布政使郭璞当近卫。打算一旦北平失守,由这支部队保护着郭璞闯出山海关,逃回辽东。眼下南线情况危机,布政使郭璞又将这支军队交给了林风火当杀手锏。
望远镜里,林风火已经可以看到呼啸着冲过来的讨逆军。王真布置的第一道防线在近几次反复争夺中已经百孔千疮,穿着几乎完全一样军装的自卫军与讨逆军弟兄为了一道战壕往来厮杀。暗堡,单兵隐蔽坑,小炮台都被炮弹炸平了,地面上新翻出来的泥土非常松软,双方士兵们踏上去一不小心就会被土下边残余的障碍物绊倒,对面的士兵看到有人倒地,立刻将手中的刺刀毫不犹豫地扎下去,仿佛对方与自己有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一般。
干冷的空气中飘过了浓郁的硝烟与血腥味儿,破碎的大明日月旗倔强地竖在战场中间,望远镜里分不清那上面写的是“自卫”还是“讨逆”二字,只有那金黄色的太阳和月亮被硝烟与热血熏蒸过后,显得愈发扎眼。
守卫第一道和第二道防线的自卫军指挥官显然是个震北军老将,进退掌握十分得当。冲进战壕中的讨逆军士兵刚刚站稳脚跟,从交通壕里猛然涌出了一大批北方生力军,端着明晃晃得刺刀向讨逆军冲去。一些本来埋在泥土下的散兵坑也突然活了过来,火光一闪,就有一个讨逆军士兵倒下,没等那些身穿单衣的士兵们明白过味来,反攻部队已经冲到他们眼前。
“讨逆平乱”!肤色白净的南方士兵呐喊着,用生命捍卫着士兵的荣誉。
“自卫保家”!皮肤粗糙的北方农民高叫着,用热血染红故乡的土地。
“杀”,一个自卫军士兵将刺刀狠狠地刺进了对手的腰间。那个被刺中的讨逆军士兵痛苦地在刺刀上挣扎,双臂舞动,合拢,紧紧地握住了杀死自己的那杆火铳。自卫军士兵拔不出武器,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白脸南方士兵的刺刀捅在自己身上同样位置,鲜血喷出,两个士兵双双跌倒。杀戮与仇恨都离他们远去,头顶上,是一片旋转的血色长天。
当年我们和现在一样勇敢,炮火打击结束后,就冒着头顶上的箭雨冲进蒙古士兵中间,用刺刀告诉他们,我们不再是奴隶。林风火眼前的情景一下子回到了北伐时代,唱着战歌的震北军将士杀入蒙古士兵中,将那些身宽力壮的蒙古大汉仆倒,砍死。将北元卷土重来的机会彻底毁灭。金山诸部,翁牛特诸部,科尔沁诸部,从漠南到漠北,蒙古武士见了大明日月战旗望风而逃。
今天,两杆日月战旗搅在了一起,就为了上面“讨逆”或“自卫”两个小字,斗大的日月失去了号召力。战旗下,席卷北疆的震北军与扫平高丽的安东军互相砍杀着,用得是同一个招式,摆出的是同一种队形。
为了理念不同而自相残杀,这场战争,真的有胜利者么?
第一道防线上传来的枪声渐渐稀落,林风火揉了揉眼睛,目光穿过硝烟。李景隆的讨逆军已经被自卫军战士赶了回去。肉搏战中,身材高大的北方士兵占有先天优势。战壕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双方将士的尸体,肩膀挨着肩膀,手臂靠着手臂。同样的军装,同样的武器,同样的面孔,同样鲜红的血液溪水般染红大地,凝结成冰。幸存的士兵在尸体堆中寻找可能挽救的战友,将他们抬到后方医治。看到死边缘挣扎的讨逆军士兵则补上一刀,早日结束他们的痛苦。
“让他们撤离第一线战壕,尽量向后撤”!一股不祥的预感突然涌上林风火心头,放下望远镜,他冲着指挥部里的传令兵大喊。
已经来不及了,天地间猛然暗了一下,惊天动地的雷声从远方响起。天地相交处,一道耀眼的闪电劈过来,将整个战场照亮,照得冬日都失去颜色。带着刺耳尖啸,成千上万枚炮弹从半空中飞来,落地,炸响。三里之外的指挥所被震得来回摇晃,没有防备的参谋们东倒西歪。观察孔中扑过来炙热的空气,烧得人寒毛跟着翻卷。第一道防线瞬间变成了炼狱,火光夹杂着浓烟窜起数丈高。
猛烈的爆炸声掩盖了战场上一切其他声音,听不见伤者的呻吟,也听不见死者的临终前的哭喊,断臂,残肢,火铳,战刀,头盔,衣服,整个活着的士兵,在烈焰风暴中如沙砾般飞扬。
林风火看到阵地上散落的大明日月战旗一个个倒了下去,无论上面写着“讨逆”还是“自卫”!
李景隆家底雄厚,他用火炮将自卫军的第一道战壕生生推平。持续半个小时的炮击过后,刚才双方战士往来冲杀的战场上再看到一个人影,甚至连尸体都看不到。一切变成了黑色,变成了泥土,松软地冒着清烟,冒着热气。
爆炸之后是寂静,这瞬间的寂静比方才剧烈的爆炸声更令人心里恐慌。宁静的大地上可以听见北风掠过的声音,如歌,如哭。就在这不知是歌是哭的自然之声间,嘹亮的唢呐声响了,清脆的战鼓声充耳不绝。
秦王破阵乐,这是震北军与高丽人决战时的战鼓。踏着鼓点,讨逆军将士们平端刺刀,结成两两呼应,六人一组的标准散兵冲锋队形杀了过来。对外战争中逐步总结出来的作战技术在这里被应用到极致。
讨逆军瞬间突破了被炮火犁过后的第一道防线,正要继续前进,王真组织的第二道防线冒出火光,厮杀再次开始,方才在第一道防线进行的杀戮再次重复。震北军与安东、近卫军杀在一起,为了各自的理念,还有当政者隐藏在理念背后的集团利益。
战斗一直打到傍晚十分,双方在十余里长,不到二里宽的阵地间“表演”了一场经典的热兵器攻防战。李景隆是家传的名将,王真与林风火是战场中成长起来的高手。每个人都将己方军队的优势发挥到了极致,每出一招都是绝妙好棋。点、校、打劫、反手,大地就是棋盘,双方士兵就是棋子,每一片黑白间隔的空地稳固,背后都有无数粒棋子被收回殉葬。
第一,第二道防线几经争夺后相继失守,王真以空间换时间,拖疲了气势汹汹的讨逆军。被双方炮弹炸得滚烫的土地上,到处是士兵们残缺不全的尸体,空气中,除了硝烟和血腥,还充满了焦糊的烤肉味道。眼神木然,表情疲惫的讨逆军士兵在原自卫军的阵地上搬开尸体和碎土,开凿新的战壕,巩固一下午血战成果。
“哇”!一个刚补充进部队没几天的军校学生跑出王真的指挥所,伏在战壕边缘拼命吐着,边吐,边放声大哭。一些比他来得稍微早几天的“老兵”跑到他身边,一边给他捶打后背,一边咬牙压下肚子里的翻滚。
“是时候了”,林风火与王真红着眼睛彼此对望一眼,点点头,决定进行最后一博。从下午的攻势上来看,李景隆的炮兵阵地就隐藏在西南边一片丘陵之后,而从战场上骑着马往来奔走的传令兵出现方向和频率来看,李景隆的指挥部也距离那片丘陵地带不远。
林风火将望远镜放下,拍拍王真肩膀,用手对着前方的战场指了指,又掏出怀表指了指时间,转身走出了指挥所。大将王真一愣,嘴巴动了动,想阻止林风火的莽撞,看看他耳边愁白的鬓发,将劝阻的话压了下去。
“熊包,熊包,还安东军呢,连帮刚上战场的农民都收拾不了”,七里外的一个土坡下,曹国公李景隆在指挥所里大声咆哮。东线的讨逆军副帅,老将耿柄文是有名的擅守不擅攻,只求稳扎稳打,制订的战术全是步步为营的消耗战,每天推进进速度不到十里。这让一心想快速建功立业的李景隆非常不满,招集参谋亲自主持制订了今天这次西线突破战役。
从情报上分析,北方六省的主力大部分被燕王朱棣调到关外去和靖远军争夺大宁,解决后顾之忧。眼前阻拦自己前进的部队是布政使郭璞用北平周围工人,农夫,震北军退役老兵和辽东部分猎户临时拼凑起来杂牌军,总计不到五万人马。而自己亲自主持的西线讨逆部队总兵力接近二十万,基本上由安东军和近卫军原班家底组成。照常理,对方组织的这道小小防线应该不堪一击才对,谁知道硬攻不下,智取也事倍功半。打了一整天,清苑方向的佯攻部队损兵折将不说,自己亲自主持的主攻也没能达到预期目标。马上天就黑了,身材单薄的南方士兵受不了北方冬夜的刺骨阴寒,说不定白天到手的防线还会被敌军趁夜夺回去。
麾下的将士被李景隆骂得面如土色,打了一辈子仗,谁也没想到有一天会这么窝囊。对面的林风火出身于北平义勇,按道理说是个半路出家的二半吊子,不可能玩得过己方这群军人世家的名将。现实情形恰恰相反,自从讨逆军压到保定府一线,西线就没能再前进半步。诡计多端的王真,不怕死的朱能,奸诈狡猾的林风火,三个人粘糕一样将二十万讨逆军拖在这里动弹不得。
无怪乎李景隆生气,东西两线总计近五十万军队,时间拖久了,朝廷会生顾虑不说,每天的军粮供应都成了问题。这些年曹震大人支持海运,大运河年久失修,运输能力不及当年三成。就地筹粮吧,内战不比北伐,没有当年百姓赢粮影从的盛景,被占领地的百姓逃得逃,死的死,幸存的都把粮食藏了起来,拿银圆也买不到。军需官有心强征百姓手中粮食,又担心朝廷内清流秋后算帐,只会每天拿着账本来大帅帐内汇报库存见底儿的窘迫,想不出半点应急办法。
“报告大帅,老贼王真反击,前线告急”,一个传令兵拿着增援报告,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滚,他那点人拿什么反击,告诉瞿能,不把王真赶回去,他们父子都不用回来见我”,李景隆用力一拍桌子,五捋长髯上下飞扬。
“大帅,是不是让瞿能将士兵向后撤一撤,咱们再给王真来一次饱和炮击”。后都督潘忠凑过来,低声建议。
曹国公李景隆蚕眉高挑,凤目圆睁,左手掐腰,右手戟指潘忠骂道:“亏你还是跟着我父亲上阵多年的老将,王真手下一共多少人马,他反击能反击到哪里去。开炮,你当咱们的炮弹多么,黄大人已经送来消息,天寒地冻,炮弹运输困难,你就不知道节省着些”!
“也不晓得谁不知道节省”,后都督潘忠被李景隆骂得面红耳赤,嘟囔着走出了指挥所。借着暮色向北方望去,零星的炮弹曳着漂亮的焰尾,不时落在第一线的讨逆军中。几队自卫军士兵挥舞着战旗,向瞿能部所在位置冲了过去。天色暗,火铳打得不如白天准确,很快双方士兵开始肉博,南方士兵身材上吃亏,防线岌岌可危。
“笨蛋,都是些没本事的家伙”,指挥所里传出曹国公,美髯帅李景隆的骂声,几个传令兵跑出,上马。一会,数支部队奉命赶赴瞿能部阵地增援。
“王真疯了”,手下总共这么点人也敢打反击,后都督潘忠狐疑地想。就在此时,马蹄声又起,两个浑身是伤的传令兵跌跌撞撞地栽下马来,边向指挥所里爬,边大声喊道:“大帅,启禀大帅,苏,苏策宇的独立师从西,西边杀过来了,杨,杨松将军阵,阵亡”!
苏策宇?后都督潘忠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了一声,天旋地转。苏策宇是著名的马贼,蒙古小孩闻其名不敢夜哭。苏部骑兵每个战士至少有四匹战马,他一个独立师从侧翼掩杀过来,得多少战士才能阻挡住他的进攻?讨逆军什么装备都不比自卫军差,缺就缺在骑兵上。
“慌什么,慢慢说,谁,多少人。”李景隆冲出指挥所,一把从地上拎起垂死的士兵。受了重伤的传令兵拼命挣扎几下,眼睛一翻,在李景隆手里昏了过去。
“该死”,李景隆扔下手中士兵,向另一个传令兵冲去。第二个传令兵见状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边哭,边报告道:“天暗,看不清楚多少人。突然就从山洼后冲了出来,杨旅长带着大家没开几枪,就被带头的那个军官砍了。”
“你们师长呢,敌人,敌人现在冲到了哪个方向”。李景隆气急败坏地问。报信的传令兵喘了口气,哭着答道“师长上去和他们拼命了,让我,我们赶快前来汇报。说,说他们可能冲击方向是炮兵师”。
“炮兵师”,李景隆的长髯急得绞成了一团疙瘩,火炮集中使用是军事操典上写得清清楚楚的条例。如果苏策宇的军队从自己的防线上撕开口子,一锅端了这个炮兵师,西线部队的火炮就会损失掉三分之二。自己拿什么攻北平城,杀光了苏贼的独立师也补偿不了这个损失。
“大伙不要慌,苏贼的骑兵还在草原上呢,被靖远军和凉王夹击,不可能这么快就杀回来”!老将潘忠最先恢复镇定,大声安抚指挥所内混乱的军心。
听到潘忠的话,李景隆也跟着恢复了些神志,用目光逼视着报信的士兵问道,“你看清楚了,是苏贼的独立师旗号,那个大明战旗边,有没有个鹰旗”?
“好,好像是头熊”,报信的士兵仔细回想了一下刚才的情景,犹豫着回答。
“是苏贼的属下,不是苏贼本人”,老将潘忠暗自松了口气,刚要提醒李景隆安排士兵救援炮兵师,大地突然一亮,铺天盖地的炮弹黑压压飞了过来。
“趴下”,潘忠一跃而起,将李景隆压在身底下。漫天弹雨落在指挥所周围,所落之处被炸成一片火海。
“安东军造反了,安东军造反了。近卫军和安东军打起来了,近卫军和安东军打起来了”,混乱的叫喊声在黄昏的天空中回荡。正在与王真部纠缠的瞿能回头一看,指挥所方向,爆炸的火光此起彼伏。白天深受倚重的炮兵师突然掉转炮口,没头没脑地冲着自家弟兄轰将起来。前来增援的部队兜头吃了几炮,乱哄哄的后退。对面的王真部却越战越勇,大批士兵端着刺刀向自己扑上。
李景隆用力推开老将潘忠的尸体,打着哆嗦站起身。平素被他呼来叱去的老将潘忠背上被炮弹撕开了几个大口子,热血汩汩而出。指挥所外,到处是乱跑的士兵,各级参谋大眼瞪小眼,不知如何应对这一乱局。不时有炮弹从空中飞来,没头没脑地落在纷乱的士兵中间。
“不要慌,不要慌,组织反击,将炮兵阵地夺回来”,李景隆大声喊到,尽力去收拢指挥所里各级军官,组织参谋去各部传达命令。
败局一发不可收拾,狡猾的王真瞅准时机,将全部家底尽数压上。旁边偕同王真守卫满城一线的另外一个自卫师也开始趁火打劫。被自己方炮火炸晕了头的讨逆军士兵乱哄哄的,不知道该听谁的指挥,也分不清楚安东、近卫二军火并的消息是不是事实。
“苏策宇,老子跟你拼了”,李景隆跳上战马,招呼身边卫士跟着自己去拼命。几个亲随侍卫彼此使了眼色,上前拉起李景隆的战马就向后跑,边跑边劝解,“大帅,大帅,敌军人少,攻不了多久,我们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站住,站住,再跑,我将你们几个全砍了”,李景隆在马上高喊。侍卫们不肯依他,护着战马随着乱军向南方撤,天黑,路滑,局势乱,谁也不知道要退多远。
天完全黑了下来,王真带着麾下的亲兵兴高采烈地停住追击的脚步,此战大获全胜,将数倍于己的敌人赶回了南边,士兵们都为久违的胜利兴奋不已。
不远处还有稀稀落落的枪声传来,王真向枪响处望去,看见几百号自卫军士兵围在一个小土丘下。土丘上影影绰绰有人,不时地向土丘下开冷枪,阻挡士兵们前进的脚步。
“怎么回事”,王真停住脚步,抓过一个向土丘方向跑的下级军官,大声询问。
“禀师长,弟兄们围住了一伙人,好像是瞿能父子,劝他们投降,他们不肯,正僵持着。您看,咱们是抓活的还是要死的”。军官立正敬礼,简要地回答了前边的情况并向王真请示。
“找几个嗓门大的劝劝他,就说李景隆丢下他们跑了,让他们自己拿主意。十分钟后,他要是还不投降,就用小娃娃炮轰掉这个山头,成全他的忠义之名”。王真对活捉瞿能父子不感兴趣,白天的仗打得太惨烈,李景隆用大炮轰掉了自卫军那么多弟兄,王真要以牙还牙。
下级军官答应一声,大步跑向土丘。大伙心里对瞿家父子都没好感,白天讨逆军的强攻就由瞿能父子所部承担。可以说,这对父子手上染满了自卫军将士的鲜血。
土丘下传来几声大嗓子喊话,隔得远,王真听不太清楚内容。隐约在晚风中听到一些投降不杀,宽厚仁义之类,还有士兵们乱哄哄的嘲笑与危胁。
土丘上没有人回话,瞿能父子仿佛哑巴了一般,谁也不出来表态。一会,被困的士兵点燃了篝火,数十名安东军将士手挽着手,仿佛眼皮底下的自卫军弟兄不存在般,哑着嗓子,哼起了一首著名的战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大将王真突然觉得胸口一痛,眼泪不由自主地跟着往下掉,夜色中,围困着土丘的自卫军老兵哑着嗓子,慢慢跟着土丘上的仇敌齐声吟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土丘上,与士兵们彼此相拥的瞿能父子仿佛看到了王真,冲着他所在的方向微微一笑,算做告别。解开腰间的手雷,轻轻地丢在火里。麾下的安东军士兵吟唱着战歌,解下手雷,重复着同样动作。
爆炸声起,战歌萦绕不绝。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