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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浴火(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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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面楚歌,不知谁是霸王?布政使郭璞苦笑了一下,将冻得通红的耳朵缩回貂皮大氅中,沿着冰冷的石阶,慢慢走下宛平城头。黑沉沉的卢沟河对面,讨逆军大营灯火闪烁,绵延十余里。无衣之歌如同慢板长调,伴着雪花盘旋在宛平城周围。

半月前,林风火率领自卫军在保定府大破李景隆,阵斩瞿能父子,夺炮五百余门,将李景隆麾下二十万讨逆军向南赶出数十里,取得了开战以来自卫军第一场胜仗。大伙还没来得及庆贺,东线讨逆军老将耿柄文突然发威,一举突破霸州、固安一带防线,将周衡和张玉所统帅的四个师打得落花流水。为防止林风火部成为孤军,被人包了饺子,布政使郭璞无奈下令全线后撤,一败不可收拾。自卫军半个月内连失涿州老营,大小房山,一直被对手赶到宛平城下,凭借卢沟桥的汹涌水势才勉强挡住对手。

下雪了,如果卢沟河雪后结冰,合兵一处的耿柄文与李景隆就会趁机从河面上杀过来,宛平城虽然城墙高大,也未必能在漫天炮火中屹立多久。对于燕王朱棣而言,丢了北平,他还有辽东三省支撑,有割据的本钱和卷土重来的机会。对于持续了二十多年的北方新政,北平就是它的标志,北平城被攻下了,也就意味着新政生命的终结。

如果武安国在这里,他会比我指挥得好,这一战他需要他。走在北风中,布政使郭璞郁闷地想。但他也知道武安国不可能来,从郭枫与邵云飞传回来的支鳞片爪的消息中,郭璞分析出武安国已经处于被沐家监视或者软禁状态。朝廷和北方的冲突让一向擅长把握机会的沐家看到了可乘之机,借着在西南海域横扫孟加拉诸国的声望,沐家准备选择恰当的机会宣布独立。如果沐家宣布独立时有武安国在场,就使这个独立王国更名正言顺,对天下英雄更有号召力。

对此邵云飞与郭枫束手无策,老沐冕很会把握时机。眼下阿拉伯舰队大兵压境,他们无法和沐家翻脸,只能向曹振与郭璞求援。四省半布政使郭璞已经以北平的名义给黔国公沐冕下了最后通谍,如果武安国在沐家领地内遭遇不测,内战结束后,北六省将士决不会善罢甘休。但一封信能吓住沐冕吗?郭璞不敢指望。从当前局势上来看,北方六省自卫军在安东、近卫、靖远三军的联合打击下,节节败退。打着清剿乱匪的威北军提兵大同一线,随时有再向北方六省插一刀的可能。这样的危局面前,一纸通谍,到底还能剩多大力量?

在内战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将战争想得太简单,低估了朝廷的号召力。震北军,天下第一军,实力虽然强大,毕竟是双拳难敌四手。特别是建文皇帝允诺谁“攻下北方六省之地,则以所下之地封之,工厂、矿山俱归其所有”的旨意后,安东、近卫、靖远三军的攻势更加疯狂,恨不得一日将六省吞下,吞下六省百姓二十余年积累的财富。

武安国回不来,燕王朱棣被靖远军拖在大宁,现在只能靠自己。布政使郭璞暗自庆幸当年同意了给关外百姓手中分发武器的建议。武安国当年的策略很有远见,今天,那些从关外赶来支援北平的义勇个个都是用火铳的好手,除了协同作战能力较差外,单兵作战能力不亚于普通士兵。有他们在,从前线撤回的主力部队才能得到及时补充,不至于出现连防御北平都没人可派的局面。

“督师大人,愁什么呢,当心影响士气哦”,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打断了布政使郭璞的思绪。抬起头,老夫子白正白德馨那仿佛是全天下人债主般的晦气神色出现在他面前。

“师兄,你这么来了”,布政使郭璞感到有些奇怪,对这个死板、僵化、关键时刻却讲良心的“腐儒”他实在生不出太多好感,唯恐关键时刻他又来给自己讲什么君臣大义,劝自己率部投降。

“怎么,我不能来么。”老白正沾满了雪花的胡子迎风飞扬。“我全家在北平,眼看着自己的家就要被人砸了,我就不能来阻挡阻挡。嫌你师兄没本事是不,告诉你,当年师兄可是号称射、御双绝!”

“射御双绝”,跟在郭璞身后的士兵小声议论,“没看出来啊,这老书袋还会骑马,以前真小瞧了他”。

这老家伙,又犯神经了。郭璞被白正气得哭笑不得,打着哈哈敷衍道:“师兄,这天气冷,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是回报馆写写文章,鼓舞鼓舞士气为好。战场上哪里能用您啊,您上了战场,那年青人们的脸向哪放”?

“我这么大年纪,人家老将黄忠七十岁仍然上马抡刀,我比他老吗?”白正白德馨最烦人家说他老,脾气一上来,嗓门也跟着提高,“我老,你比我年青多少。我还真不信这个邪。我问你,我是北平人不,是,我就有资格在城头上站。今晚,我就在城头站上一晚,看谁还敢笑老夫年龄大”!说罢,绕过郭璞,挑着灯笼就向城头走。

“得了,得,师兄,我错了,我认错还不行吗”,郭璞还真拿白老夫子没办法,一边打躬作揖赔不是,一边低声劝道:“师兄,抡刀动枪的,哪里用得着您的大驾。您既然来了,就跟我到中军大殿去,凭您的大笔帮我鼓舞鼓舞士气。您听听,这四面的歌声……”。

白正摘下斗篷上的帽子,凝神细听。时断时续的歌声飘进他的耳朵,“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歌声没有震北军当年唱出的雄壮,在雪夜中听起来却别俱一番凄凉,让人心里冷冷的,鼻子跟着发酸。

“这是韩信当年亥下战项羽之计啊,怪不得咱自卫军士气低落。当年天下七军的军歌,听着这歌声,谁忍心对自己的袍泽下手。李景隆,够毒,想得出用这一招来瓦解你的军心。当时南北对峙时,他们怎么就不想想用战争之外的方法解决,打起来了,军歌就唱上了。郭大人,你是得跟将士们说说为何而战了,人家站了大义的名分,咱们怎么看说都像叛军。清君侧,这理由鬼才信……”。老白正忧心忡忡地说。

“是啊,这些年,北方各地对皇权本来就看得极淡,无论燕王称帝,还是清君侧,恐怕都不能让人心服。所以我才打出自卫的旗号,但自卫,仅仅对北方六省有号召力,对其余各地,恐怕没什么影响。打到最后,还是我们北六省以一隅敌全国。师兄,你读了那么多书,是不是出面写份檄文什么的,驳一驳方孝儒那支巨笔。他在讨逆檄文上那么一忽悠,仿佛抢了我们的家产,朝廷也站理。再加上李景隆这四面军歌,真……”。

“这事儿,我帮不上忙。我能想到最好的旗号,就是一个国家之内的矛盾冲突,再谈不拢也不能靠战争来解决。谈不拢就打,那几十年后哪个封疆大吏手中兵强了,找个由头,是不是要再打一次。这么打下去,随便从圣人经典里挑出句话来,也可以成为开战的理由。我看,咱们这次要是想与南方在法理上掰出个是非对错来,你还是找老吴思焓去。这家伙研究了一辈子律法,如果他从律法上否决了朝廷的作为,我们起兵也就名正言顺了,对天下英雄也更有号召力。像曹振和徐辉祖这些举棋不定者,才会真心支持我们”!老夫子白正难得谦虚一次,推荐前前前大理寺正卿吴思焓来解决这个难题。

“吴思焓,我怎么把这老家伙给忘了”,听到吴思焓的名字,布政使郭璞眼前猛然一亮,对了,有这个打官司的老手坐镇,还愁找不出个合适的道理来吗。

“郭大人,我看眼下还是不要主动出击,拖住李景隆为妙。副帅耿柄文每战必胜,李景隆却丧师辱国,时间长了,他们将帅未必不生嫌隙。”老白正从胸口中郑重其事地掏出一份带着体温的策书,放到郭璞手里。“我不懂兵,却也学着当年的郭奉孝,写了份十胜十败之策,说得是李景隆必败,自卫军必胜,你拿去给将士们看看,也许能鼓舞一下士气”!

“景隆为将政令不修,纪律不整,上下异心,死生离志,败一也;今北地早寒,南卒衣褐者少,披触霜雪,手足皲瘃(zhú),甚有堕指之患,况马无宿稿,士无嬴粮,败二也;不量险易,深入趋利,败三也;贪而不止,智信不足,气盈而愎,仁勇俱无,威令不行,三军易挠,败四也;部曲喧哗,金鼓无节,好谀喜佞,专任小人,败五也……”布政使郭璞洪钟般的声音在中军殿内回荡。白正这篇策写得好,极大地鼓舞了将领们的士气,可现实真的如此么?同样寒冷的天气里,燕王朱棣率部去争夺大宁,不一样面临着马无宿稿,士无嬴粮的状态?

遥望北方,大宁之战胜负如何,郭璞的心被遥遥地揪着。

大宁乃关外重镇,位于北平正北偏东九百里处,曾为大辽龙兴之所。得此地,南下可从喜峰,古北二口入关,东进可夺辽阳。最后一次明蒙战争中,大宁都督璞英率领一支孤旅牢牢地扼守在此地,将东线蒙古十万大军拖跨于长城外。明蒙战争结束后,燕王朱棣费尽心思从宁王手中摄取此城,为得就是关牢北方六省之门户。这种行为让曾在大宁浴血奋战的璞英旧部极其不满,内战伊始,靖远大都督李增枝立刻率领原璞英旧部组成的靖远军重夺大宁,硬生生切走半个热河省。燕王朱棣当然不能坐视钢刀在背,亲率主力来夺,两支声震草原的雄师就在血色大山下不期而遇。

双方在草原上数场血战杀得日月无光,靖远军渐渐不敌,收缩防线,依仗河流山川防守,燕子朱棣硬攻几次不下,双方兵马进入僵持状态。

“燕王殿下,依老衲之见,此地只能智取。靖远军本来就以擅守闻名,当年璞英带着数千人马就守了大宁半年。如今李增枝率靖远军和前来混水摸鱼的朵颜三卫蒙古骑兵,号称兵力十万,少说也有六万余,硬攻,咱们可是得不尝失啊。”光头上缠满纱布,被流弹打掉了一支耳朵的大和尚姚广孝低声献策,塞外天冷,他的声音听了更让人心头发寒。

“是啊,这李增枝还真不能小瞧,比他哥哥强多了。前几天李景隆二十万大军,居然让林风火带着几万人撵着满山遍野跑。”燕王朱棣巡视着前线军队部属,有些心不再焉。原震北军老将都不喜欢姚广孝,战火起后,姚大师前窜后跳,四处宣扬自己料事如神,诋毁布政使郭璞短视误国,更惹大家不痛快。如今正是需要将士用命之际,朱棣不想因为对姚广孝过于信任而惹得麾下将士不满。

“殿下,那李增枝是朝廷安插下来的,靖远军原班人马未必服他。他的三个嫡系将领当中,刘真年老力衰,又缺乏智谋,不足为虑;陈亨是您的老部下,此时李增枝对他不敢倚重。如此算来,李增枝麾下人马虽众,可真正嫡系,只有守在马家豁子的卜万部,我们将这里拔了……”。姚广孝丝毫不在乎燕王朱棣的冷遇,尽职尽责地提出破敌之策。

这的确是条妙计,燕王朱棣阵前铺开地图,找到马家豁子一带。现实的确如姚广孝所言,李增枝掌兵亲疏有别,挡在燕王朱棣正前方的大将花鹏是故都督璞英的义子,所在之地前后都是一马平川,易攻难守。而李增枝的嫡系卜万,带着两个师人马守在马家豁子这个大山崖上,易守难攻,即使打了败仗,向后收缩都比花金亮收得容易。靖远军中攻击力最强大的蒙古朵颜三卫骑兵,则被李增枝布置在西偏北方,随时增援大宁城。

“就这么办,正心,通知参谋部做个计划出来,以彰武军为主力,明天一早,咱们就啃了李增枝的嫡系,让他知道知道震北军的厉害。”燕王朱棣果决地用红铅笔在马家豁子上打了个叉,命令张正心通知参谋部准备。回头对彰武自卫军军长,原震北军战车师长季沧海说道:“季将军,明天我和你一块去打马家豁子,亲自给你助威”。

“是,属下这就去准备”,季沧海感激地给燕王朱棣性行了个军礼。他弟弟季沧浪就在靖远军中,节制蒙古朵颜三卫兵马,如果燕王朱棣派他去攻打正西的花鹏部,很有可能他要承受来自西北方的蒙古骑兵攻击,到时候与自己的兄弟季沧浪手足相残,两军阵前,情以何堪。

“李尧,明天你的骑兵负责盯紧了东北方向的朵颜三卫,他们胆敢趁火打劫,你就带着弟兄们刀下和蒙古汉子见个真章。十几年咱震北军没光临草原,还真反了他们”!燕王朱棣对着悍将李尧吼道。这家伙与姚广孝不睦,刚才听了姚大师的计策就在旁边嘟囔,不给他找点儿事干,说不定一会儿他又要找老和尚的麻烦。

“末将遵命”!李尧上前两步,大声答应。嗓门像个霹雳,刚巧在姚大师头上炸开,吓得姚广孝一哆嗦差点儿没坐到地上。悍将李尧用白眼球看了大师一眼,鼻孔里重重哼了一声,转身离去。

“既然做了,殿下不妨做得彻底些。”姚广孝看着季沧海与李尧走远,凑进燕王朱棣耳朵边轻声嘀咕,“今晚殿下到战俘营走走,将那些属于季沧浪、花鹏等璞英旧部的麾下人马挑出来,好酒好肉招待,说佩服他们当年死守大宁,拖跨东路蒙古大军的不世奇功。对卜万、陈亨还有李增枝等人的部下,就狠一点,饿他们一顿两顿,明天两军交战时,故意在战俘营制造混乱,放跑几百个战俘。等他们回去后……”

“那就得看李增枝这个大都师是否有督师的心胸了,没了璞英旧部,我看他拿什么和我耗”!燕王朱棣放声大笑,用力拍打着姚广孝的肩膀,将姚大师的骨头都拍轻了三分。

“哈哈哈,我倒要看看,席卷天下的震北军,到底有多少斤两”!大宁城内,靖远大都督李增枝发出一阵得意的狂笑。三天前再次小败于燕王朱棣之手,反而加强了这位大都督的取胜决心。发挥家传学问,在大宁周围步下数道防线,誓将燕王朱棣拖垮拖死。

当前局势很明显,一天拿不回大宁,燕王朱棣所率领的十万大军就一天不能回援北平。郭璞麾下临时凑出来的兵马绝对抵挡不住大哥李景隆和老将耿柄文的联合进攻。北平一丢,讨逆军即可从山海卫出关,绕到燕王朱棣的身后,构成前后夹击之势,分治了数十年的天下将平定于李氏弟兄之手,这份功绩,足以向九泉之下的老爸炫耀。

“大都督家传绝学,神机妙算,燕王朱棣哪里是您的对手”。大将刘真老眼昏花,捋着花白胡子在一边凑热闹。当了一辈子军官,凭资格熬到目前这个位置,刘老将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凡事皆睁一只眼睛闭一只眼睛,主帅发话即鼓掌叫好。虽然这些行为让一些将领不齿,却在军中落了个好名声,大事小情都有列席的份儿。

靖远大都督李增枝摇摇头,打断了刘真的奉承,将沙盘地图推到坐在他一边闷声不响的宁王面前,恭敬地问道:“本都督认为,燕王朱棣下一步必然进攻马家豁子,殿下以为如何”。

宁王朱权抬起惺忪的眼皮看了看沙盘,满脸茫然:“都督说他打哪里,四哥就打哪里呗。行军打仗的事情,我哪里懂,都督看着安排就是”。

窝囊废,李增枝嗫斜着眼睛瞪了宁王一眼,心中暗骂。宁王朱权是这枝兵马的名义主人,但朱权本人对战争并不热衷。当年他父亲朱元璋将他封为宁王,本来就是拿他当做牵制燕王朱棣的棋子。大哥朱标当了皇帝,问都不问就将热河省大宁划给了四哥朱棣,作为小不点儿,宁王朱权只能搬到天寒地冻的靖远省去打黄羊。现在侄子当皇帝了,李增枝带兵将大宁夺了回来,皇叔朱权才暂时在大宁的王府内住下。进了阔别十七、八年的宁王府后,朱权连行礼都懒得全部打开。

天知道哪天还得搬家,无论燕王打赢了还是朝廷打赢了,宁王朱权都是一个棋子。这就是当皇子的命运,多年来,宁王习惯了,也不愿意和命运抗争。

“来人,扶宁王殿下回去休息,主意王府内保暖”,靖远大都督李增枝拿昏昏欲睡的宁王朱权没办法,大声向手下吩咐。

“喔”,宁王朱权又抬了下眼皮,伸出胖胖的小手扣了扣眼屎,打着哈欠站起身来,边向外走边叮嘱:“大都督,仗怎么打你看着办就行。我不懂,不用问我。但让弟兄们小心点儿,战场上刀枪无眼,伤了痛了就不好办了”!

“噗”,坐在帅殿一角吃茶的朵颜三卫蒙古总兵官保图差点没被茶水呛死,趴在桌子角上不住地咳嗽。

靖远大都督李增枝冲着朱权的背影摇摇头,点手叫过卜万叮嘱道:“我估计今晚,最迟超不过明天,燕王朱棣肯定拿你部下手。马家豁子方向你给我顶住了,我今晚就将朵颜三卫悄悄调动一半到山背后的树林里埋伏。明天让神箭季二带着他们直冲对方中军。明天你负责拖疲对方,把头功让给季二。燕王朱棣喜欢亲临前线鼓舞士气,明天无论谁伤了谁,都可以断了他们彼此勾结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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