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冥冥中真有神的存在,如果神可以在半空中俯览西域大地。就可以看到一道浓浓的血痕,从托克摩克、阿里玛图,沿古丝绸之路,以异常快的速度抹向肃州嘉峪关。沿途大小城市,亦力巴里、孔葛思、纳剌图、昌都剌(今昌吉)、委鲁母(乌鲁木齐)、别失巴里、火州、哈蜜、沙洲、赤斤,全部被湮没在血痕中,再也不见踪影。曾经繁华的丝绸古道,再看不到商人,再听不见驼铃,半空中,肥大的乌鸦盘旋着,四下寻找被野狗从泥土中翻出来,又遗弃掉的冻成砣的人肉。
兵贵神速,为了加快行军速度,贴木儿的远征军没携带太多军粮。为了给军队筹集粮草,也为了不在身后留下麻烦,东征大军每克一城,必屠之。除了工匠和少数年青女子之外,身高超过一米者,无一幸免。无论沿途是同一祖先的蒙古人还是其他民族,大漠瘸狼的眼中没人怜悯,真主的惩罚之剑已经出鞘,必须用人血来淬火。如果城主选择了投降,贴木儿会宽恕他,然后带走城里所有能吃的物品,包括农民留的种子,任由整个城市在寒冷的冬日自生自灭。
马屁诗人罗恩缩卷在皮袍子里,混在骆驼队中前行。自从贴木儿娶了晴儿,他被召见的次数就越来越少。那位前夫的人头还悬挂在阿里玛图城墙上的美丽女子,好像已经彻底被贴木儿征服。一路上,献歌,献舞,献策,夺走了贴木儿身边所有弄臣和美女的宠爱。如果将东征大军比做一群苍狼的话,这个名字叫晴儿的女子就是给苍狼插上翅膀的人。她对西域地行的熟悉和对各部族语言的熟悉,大大提高了东征军的前进速度。
罗恩不嫉妒晴儿,甚至他心中暗暗感谢这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如果是在西方,他甚至希望能有机会做这个美女的忠实仆人,每天匍匐在她那双美丽的长腿下。罗恩知道自己爱上了晴儿,不可救药地爱上了这个集美貌,智慧和毒辣于一身的奇女子。罗恩勋爵知道,如果不是这个女人,他还要每天在帖木尔面前歌颂杀人狂的赫赫战功,将那些血淋淋的杀戮,用献给上帝的赞美诗一样的曲调来歌颂。这种生活让罗恩透不过气来,实际上,自从东征开始,每向前一步,他的鼻孔里都能多闻到一重血腥。即使在梦中,他也摆脱不了良心的谴责,他看到重重血海间,那一具具不同民族的尸体,老人,妇女,婴儿。而他则背负着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在血海中行走,每一步都踏在尸体上。
那些曾经的美丽城市全部消失了,人类历史上数千年积累起来的文化随着穆斯林的火把付之一炬。丝绸之路,传说中从一千四百多年前就将中国的丝绸、瓷器、纸张和各种技术向西传播的道路;一千四百多年来只在成吉思汗西征时中断过的道路。近二十年更繁华,更富庶,将大明朝更新的珍奇物品和技术向西传播的道路;随着罗恩勋爵的赞美诗,葬身于大爱弥儿足迹下。马屁诗人罗恩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得到救赎,在但丁所描述的地狱底层中,是否能给自己留一个位置。还是在底层之下,再挖出一层,洗练像自己这样给屠杀唱赞歌的人。
阿里玛图失火那天,罗恩目睹了阿斯古楞(高德勇)公爵突围的全部过程。他自问没有阿斯古楞那分勇敢,内心更加负疚之余,对此番东征的结果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在传说和他亲眼所见的事实中,瘸狼贴木儿是个盖世枭雄。这世界上目前为止,还没有他攻不下的城堡,没有他征服不了的国家。然而,这些真主都不敢接受的狂热穆斯林们真能征服大明么,罗恩不敢轻易下结论。他不知道即将到达的国家,有多少阿斯古楞和他麾下武士那样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不需要多,全国有一万个,罗恩勋爵可以保证,贴木儿的东征梦将永远破碎在大漠边缘。
越靠近大明边境,罗恩勋爵关于东征即将结束的预感越强烈。沿途诸汗国都是蒙古人所建,按道理他们应该夹道欢迎贴木儿才对。事实却恰恰相反,越靠近大明,当地人的抵抗越强烈,数个蒙古部族面对贴木儿极其仆从的三十余万大军,真的战斗到最后一个男人倒下。
“呯”,前方传来了一声炮响,隐隐约约,不太容易分辩具体位置。“呯,呯,呯”,更浓密的火炮声从正前方传来,东进的队伍为之一滞。训练有素的武士立刻整顿衣甲装备,无需号令,各前进部队整齐地从队伍正中间闪出一条可供两匹骆驼对行的道路来。贴木儿帐下的传令兵和各领军将领相对疾驰,旗帜丝毫不乱。
罗恩勋爵内心暗叫一声佩服,自己的故国没有这么多武士,也训练不出这么整齐的军队。他抬起头,用冻得满是裂口的黑手搭凉棚向前方望去,目光越过如林旌旗,天地之间是一条淡紫色的连绵雪线,冬天的日光射在积雪上,绚丽得让人无法逼视。是金山,罗恩凭借这些日子研究地图的经验推断出自己已经跟随东征大军来到了金山(阿尔泰山)西麓。前面那几道不算太高的山梁应该是金山的延伸,越过这几道山梁,则进入了大明定西军控制范围的肃州卫。南下可攻嘉峪关,北上可达居延海。(注:做为西方人,罗恩的地理知识有误。此地应该是祁连山西北向延伸段)。
火炮声渐渐密集,远远听之如闻金鼓。偶尔有一两声沉闷的巨响穿插期间,罗恩勋爵凭借一路上的阅历听出,那是东征军携带的一种重炮。这种一路上累死了无数奴隶的巨无霸,准头不佳,但射程与破坏的威力可以说是举世无双。贴木儿攻城轻易不用此炮,没想到今天刚与大明接火就用上了。
淡紫色的雪线上空腾起一团团云雾,硝烟的味道逆着风传了过来。传令兵跑动的速度越来越频繁,一会儿,前方队伍让开,东征军队末的几支劲旅冲了上去。罗恩勋爵夹杂在低级的文官队伍中,伸长了脖子观看战况。前方打到什么程度他判断不清楚,距离太远,火铳声嘈嘈切切如雨打芭蕉,罗恩勋爵看不到一个熟悉的将领,也不敢拉下传令兵问个究竟。和那些低级幕僚一样,他只能从通信兵的脸色上,判断敌手的强弱。
“好像对方有些硬,他们埋伏在雪里,前方部队可能吃了点儿小亏”!一声低低的嘀咕从背后传来。罗恩勋爵回头望去,看到几个负责运补给的低级参谋躲在骆驼肚子旁边,正在交流对战局的看法。
“打前锋的是金帐汗国的那帮蠢货,他们太笨。干不了什么活,等咱们的部队上去,一个冲击,对方的防线就该跨了。这地方山不高,雪底下也藏不了多少人”!一个黑脸矮胖子满怀信心,一路上多少仗打下来,还没看到有人能抵挡穆斯林战士潮水般的攻击呢。
“我看未必”,罗恩勋爵跳下骆驼,带着矛盾的心情靠过去,压低声音加入讨论,“你们听听这炮声,一路上什么时候这么激烈过。听,这种炮,好像不是咱们用的火炮”。仿佛给罗恩提供证据般,远处传来密集的炮弹炸裂声,一声接着一声,比当天军火库爆炸都激烈。
几个参谋侧过耳朵仔细听了听,也发觉的情况不太对劲。这炮声实在太剧烈,仿佛有几百门火炮同时射击般。所有人的神情变得凝重,黑脸矮胖子参谋兀自嘴硬,听了一会儿,一厢情愿地下结论,“说不定我们的大炮击中了敌人的炮弹箱子,把他们的炮弹全部引着了呢。这么密集的炮,怎么可能,即使炮手约好了同时打也打不了这么整齐。”
罗恩勋爵不愿意和这个黑胖子争执,这些狂热的家伙对己方实力有股盲目的自信。不光是这些低级参谋,包括贴木儿和他麾下的将军,也对此番东征抱着势在必得的心态。罗恩勋爵是外人,为了自身安全,他不敢问将军们这份自信从哪里来。爬上骆驼背,冒着刺骨的罡风,放眼向前望去,雪线上已经看不到刚才那种绚丽的阳光,取而代之的是团团白雾和滚滚黑烟。那黑烟中仿佛隐藏着无数撒旦的仆从,冲着罗恩呲牙咧嘴扮着鬼脸。
“罗恩勋爵,罗恩勋爵”,突然传来的呼叫声让沉思中的罗恩一哆嗦,差点儿从骆驼脊背上掉下去。分给他的小奴隶及时地扶住了他的腰,使其避免了一次出丑。定神细看,沿着队伍中间的空地跑来了一匹白色骆驼,骆驼背上的传令兵高举着一个描着新月图案的旗子,边掉转坐骑,边大声喊道:“罗恩勋爵,大爱弥儿命你速速到他的临时大帐,记录这次战役的全部过程。”
“是”!罗恩答应一声,接过令旗,跟在传令兵身后向前方冲去。贴木儿生性喜欢炫耀,每临较大战役都要让左右记录下来,编辑成册以供后人瞻仰。罗恩勋爵善歌善颂,是记录武功的最佳人选之一。虽然东征以来,对手和己方实力相差悬殊,但贴木儿在得到爱妾晴儿之前,最喜欢干的事就是把罗恩叫到身边,解释各战用兵的精妙之处。
“看来今天真的遭遇上了大明主力部队,否则大爱弥儿也不会再次想到我”,骆驼背上,罗恩勋爵矛盾的想,他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该郁闷。贴木儿的临时指挥大帐搭在一个避风的小山坡下,离前线还很远,但是在这里罗恩已经感到脚下土地的震动。大帐外,几个浑身是血的蒙古武士被捆在石头上。罗恩心中涌起几分不忍,是失利了的先头部队将领,按照贴木儿的脾气,这几个人今天肯定会被砍头。
罗恩勋爵小心翼翼的爬进了帅帐,只见瘸狼贴木儿一身戎装,兴高采烈地站在地图旁。随军参谋七手八脚,不断根据前线送下来的情报在沙盘上标出敌手所在方位和可能兵力部属。美丽的晴儿夫人白纱蒙面,玉雕一样的手托着腮,扶在沙盘前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心事。那份没睡醒般的慵懒神态让罗恩勋爵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围着她转。
帖木尔军中向来不准女人说话,惟独晴儿夫人是个特例。一路上,她给帖木尔贡献了不少好主意,所以越靠近大明边境,参谋部对她的建议依赖性越强。特别是关于这一带的地形地貌,整个军中没有一个人比晴儿更清楚。
突然,罗恩勋爵听到了一声轻叹。宛如年少时听到圣诗一般,一下子占据了他的心。目光几乎不能移动,他看到那个几乎不属于人间的美丽精灵放下托腮的手臂,从身前的盒子里拔出一条小旗插到沙盘上。
在那一瞬间,罗恩感到自己的血液凝固了。一个画着新月的小旗,代表着一个万人队。而那个小旗子插的位置,刚好是金山主脉和西麓延续的交界处,当地人叫巴儿思阔山和马谡山,来时路上罗恩曾经观察过,那里连绵雪线屹立了足足数千年,甭说人,鸟也飞不过去。让一万穆斯林战士去翻此山,无异于让其中五千人去送死。
“那里偏北方向有一段山势比较平缓,夏天时可以翻过。然后穿越一小片沙漠就可以到达居延海。在那里汇集蒙古人,一同沿张掖河南下,可以直接抄嘉峪关的后方。”美人的声音听起来也和金山上千年积雪一样冰冷。罗恩勋爵的目光顺着声音所描述方向移动,仿佛看到一支军队掉头向西,穿越马谡山一个大迂回,把眼前的敌军团团包围住。
“好,好一条百里迂回之计”,没等参谋们表态,瘸狼贴木儿第一个为晴儿叫起好来,“纵使本大爱弥儿,也没敢将兵力分得如此远。久闻居延海乃西域粮仓,来人,吹角点将”!
“是”参谋们鱼贯而出,不一会,大帐外传来压抑的号角声。瘸狼贴木儿站在沙盘前,将手中小旗子一个个向马谡山方向插去,一只,两只,三只,整整五只小旗子。边插,边对身边的老军师易卜拉欣解释,“一个万人队不够,派五个轻骑万人队从雪线上踏过去,直扑居延海。那里的蒙古人若是不降,就全杀光了,粮草牛羊物资充做军用,足够我军用上一个冬天。若他们肯降了,就给给我直扑嘉峪关,将前面的张将军生擒活捉。此人乃大将之才,操得一手好炮。各国的炮兵操典都参照了他的原创。”
听了贴木儿的解释,老狐狸易卜拉欣凝重的面色渐渐展开,嘴角上出现了一丝淡淡的笑容。回头扫了一眼晴儿和罗恩,不阴不阳地说道:“只派一支主力,其余四个万人队派那些金帐汗、白帐汗还有怯失迷儿等国的军团过去,即使大明在居延海边有军队布署,也挡不住五万大军的围攻。到时候,让张正武将军分兵救之亦难,不分兵亦难……”!
够狠,罗恩从桌案上找来纸笔,飞快地记录下贴木儿和易卜拉欣的每一句话。火器战争是和冷兵器战争完全不同的一种最新作战方式,如果贴木儿打赢了此战,也许这些调兵遣将的部属就可以总结成一本兵法,供后人学习。此后千秋万代的领军打仗之人都要称颂贴木儿的名字。罗恩知道自己在为吸血鬼当书记官,但他更知道忤逆贴木儿心思的后果。一边昧着良心记录,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瞧向晴儿,越是这种内心矛盾时刻,美女的诱惑力对罗恩越大。
门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从吹响号角不过十几分钟的间隔,武将们已经到齐了。瘸狼贴木儿掀起毡帘走出去,大声发布命令。
“吐如纥!你带麾下的一个万人队当先锋,马上出发,掉头向北,穿越马谡山,闪击居延海。具体地图从参谋部拿,无论战死多少人,一定把居延海附近给我荡平”!贴木儿的声音在帐篷内外回荡。
“是”,被唤做吐如纥的突厥族将领上前接过令旗,低头冲进帐篷,从参谋手中拿过刚画好的地图,转身匆匆离去。
“色拉退、暗都刺、薛超吾、敖勒多尔,你们四个带领麾下的万人队配合吐如纥,一切行动听他指挥。不要携带任何火炮,干粮也尽量少带。兵贵神速,如果掉队,你们自己知道真主会怎样惩罚不忠者”!
“是”!几个仆从国将领躬身施礼,跟在吐如纥将军身后远去。冬天翻越雪线,贴木儿没将大家当人看。但他们是仆从国军队,不在二十万嫡系之内。胆敢违抗命令,门口绑着那几个就是榜样。
望着远去的众将,贴木儿欣慰地笑了。他知道易卜拉欣到现在还怀疑晴儿的忠诚,但他喜欢身边放一个蛇蝎美人那分刺激的感觉。况且他认为晴儿这次又给自己出了一个好主意。有一个秘密他没告诉罗恩,也没告诉晴儿,那就是前方抵挡他的张正武将军手中并没有充足的军队,在临洮的秦王朱樉马上就会起兵,从关内给张正武最后一击。
突然,罗恩手中的笔顿了顿,几滴墨汁溅落,将纸上的字迹湮得一片模糊。顾不上擦,他心头痛得一阵阵抽搐。罗恩越过桌角得目光停留在一双美丽的皮靴上,刚才在无意间,细心的罗恩发现,心上人晴儿的双足在颤抖,轻微地,以极其难以察觉的幅度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