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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碧血(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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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春雪一场暖。

大雪纷纷扬扬,掩盖了战场上的血迹,将世间一切肮脏抹成白色。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都没存在过,整个宇宙都是一片苍茫的白。

讨逆左副将军王浩踏在雪地上,突然发现自己无处可去。对面炮火射程之外就是居庸关,突破了这个关口,他麾下的两师一旅人马就可以冲进怀柔城,在叛贼郭璞的背后插上一刀。夺了怀柔,他就算衣锦还乡了。当年从这里走出去的一个小捕快,如今带着数万人马杀回来了,按朝廷的奖励办法。怀柔城的所有财富,工厂,店铺将通通收归他的名下。

向前踏一步,仅仅是一步。自己就可以名扬四海,安乐侯王浩知道自己要做到这一步轻而易举。对面的自卫军首领孙文宾是老熟人,部队实力照自己手中这支大半由原安东军组成的队伍相差太远。孙文宾不是林风火,没打过大仗,不会像林风火那样擅长捕捉战机。王浩亦不是李景隆,久经战阵的他知道各部队之间该如何相互照应。

然而王浩却以天气寒冷,山路结冰,强攻损失太大为理由,将自己的部队停留在居庸关外,十数天没前进一步。他怕了,用参谋丁赝与几个野心勃勃的少壮派私下议论,就是临阵怯战。他怕,怕面对怀柔城的父老乡亲,怕炮弹落下去毁了当年自己曾亲手建设过的小城。鸣镝楼、怀柔义学,工人夜校,这么多年来,这些充满温情的建筑一直徘徊在他的梦里梦外,王浩不想亲手毁了它们。

如果自己不是一军统帅就好了,王浩知道那样自己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他会毫不犹豫的拿起武器,加入到北方六省自卫军中,哪怕是阵亡在第一线,也不愿意看到自己多年建设的成果被别人掠夺。可偏偏他要为麾下这两师一旅的弟兄负责,眼下朝廷五十万大军加强了攻势,北平一带岌岌可危。自己如果在这个时候将部队带错了方向,手中这几万人性命就是他王浩害的。这个负担,王浩承担不起。

打下自己怀柔,将那些自己名正言顺拥有股份的产业夺过来,假朝廷之手再赏给自己?荒谬的命运重得让老将王浩无法承受。居庸关外,老将军在雪地上往来徘徊,将积雪踏出一条又一条深沟。

“将军,有人到大营外找你,说是你的老熟人”,近卫策马而来,将一个名片递到王浩手中。名片上没有人名,双面烫金,正面印着消遥山人四个篆字,背面花里胡哨地画了个开元盛世的铜钱,算是主人身份的表示。

是老朋友,王浩点点头,冲侍卫吩咐“军营之中,不好待客。让他回吧,就说王浩军务繁忙,抽不出时间来见他”。

侍卫答应一声,领命而去。一柱香功夫,又策马赶了回来,手中依旧是那张名片,为难地对王浩说道:“启禀将军,那个人说他已是垂死之人,不想再管人间之事。只愿和老朋友叙叙旧,在半山腰的报国寺中等你。如果今晚之前不来,他说,他说那你此生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去,你收了人家多少好处,这么卖命替他说话”!王浩低低的叱责了一声,叹了口气,翻身上马,奔向护国寺方向。报信的那个侍卫见长官走了,赶紧随同其他几个侍卫追上来,跟在王浩马屁股后边,红着脸解释道:“王将军,我没收他好处,只是看他可怜,那么大年龄,随时好像要倒下的样子”!

“徐志尘,他会死?进了地狱,也得从阎罗王身上赚出一笔钱来”?王浩冷笑着想,在马背上打了几鞭子,加快了前进的速度。当年怀柔城初建义勇军,这个阔佬是出过大力的。后来也随着新政的发展赚了不少好处。靠着敏锐的商业嗅觉和误打误撞造出来的绿矾油(硫酸),徐家成了天下第一富豪。虽然前掌门人徐志尘最近被朝廷剥夺了封爵,但徐记票号替国家发行金币多年,在各地都有分号,战争对其造成的损失不算大,远远没到让徐记票号垮掉的地步。

进了寺门,问方丈借了间客房,吩咐侍卫在门外守候,王浩与徐志尘对座饮茶叙旧。六十多岁的徐志尘看上去比安乐侯王浩足足老了二十岁,头发稀稀落落,胡子掉得没剩下几根,端茶的手颤颤巍巍,好几次都将水泼到了外套上。

“老徐,你慢慢喝。这又不是什么好茶,大家都是老朋友了,用得着那么紧张么”。王浩看着徐志尘老态龙钟的样子,心中觉得可怜,低声安慰道。

“老了,我以为见不到大伙了,没想到阎罗王还留着我这条老命,让我了却一桩当年的心愿”。徐志尘哆哆嗦嗦地抿了口茶,有气无力的说道。放下茶杯,颤抖着双手向身边的包裹里摸去。

这老徐为人虽然奸猾了些,但当年仗义疏财,给怀柔八百乡勇每人建立了一份保险。当年大伙抗击纳哈出之所以奋不顾身,保家卫国固然是其中主要因素。心中没后顾之忧也是一方面原因。作为曾经的怀柔乡勇头目,王浩对徐志尘当年的举动十分佩服,所以才肯前来见他。此时听他说得可怜,心中也觉得难过。低声开解道:“富贵荣华乃过眼烟云,一个虚爵,又不给你俸禄,且说你老徐也看不上那仨瓜俩枣的小钱,何必自苦若此。南北方打起来了,你家在北平,朝廷自然要做做样子收了你的爵位。不是没动你的钱庄和票号么?你那么难过个鸟。要不然这么着,你出笔钱,我做你的保举人,再给你捐个爵位。反正朝廷打仗正缺军饷,你在京城中也有分号。”

徐志尘摇摇头,颤抖着手从行囊里掏出几份契约来,加上一张银票,一齐递到王浩手中。边递,别解释到:“王老弟,生生死死我都走过一遭了,还看中那劳什子爵位吗?我这次是专程为你前来,有些事,是我当年做的,我得亲手了结掉它”。

“这是什么东西,老徐,你给我钱干什么”,王浩奇怪地问。目光逐个扫过那几分画了押的契约,在其中一张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和手印。是王浩等在安东军中的怀柔当年故人的保险单,当时签署的是,如果其中任何一人阵亡,徐记票号当支付阵亡者家属五百两纹银作为抚恤。

“老徐,你这什么意思。大冬天的你冒着风雪绕路赶来,拼着老命不要,就是给我看这几分保险单么”?

回答王浩的是几声剧烈的咳嗽,徐志尘老人喘息着,扬起潮红的脸,惨然一笑,说道:“这是你们安东军中,我能查到的还健在的怀柔乡勇名单。你看看,帮我想想还有谁,如果名字没有出入的话,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说着,从书案上取来纸笔,铺开在王浩面前,“我想请你打个收条,就写上契约已经解除了,我老徐按照当年规矩,赔了你们三倍的利息和违约金”!

“老徐,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大老远跑来,就为了变着法儿损我么”!讨逆左副将军王浩一拍桌案站了起来,生气的说道。

“大将军先别发火,我不是损你,我要的是徐记票号的信誉。这钱,我知道你看不上眼。但我徐家当年既然在武侯手里接了这份保险,就得给大家个交待。当年你们打蒙古人,保卫咱怀柔,我老徐抡不动刀,拿不起火铳,出点钱建立个保险,是分内之事。几十年过去了,武侯存在我票号上的保险本金也翻了番,我这有伙计们赶着算出来的帐目,该退还参保人多少钱,都很清楚。但是王大将军,你们几个这份保险,我徐记票号不能做了。我老徐不能看着你们来劫掠乡亲,还在背后给你们撑腰。”徐志尘情绪激动,全身的皮肤都像喝了酒一样红了起来,指点着桌子上的保险单,大声说道:“所以我赶过来,找你王大将军退保,本金和利息,我加三倍赔给你们。如果你还不满意,我还可以再加,但这合同,到今天为止。麻烦大将军给我签个收条,我老徐拿了收条,掉头就走,绝不耽误大将军去屠杀乡亲”。

“老徐,你,你这,你这不是逼我么”?看着摇摇晃晃,随时可以被一阵风给吹倒的徐志尘,在王浩眼中,却像个巨人一般,喘息声压得王浩偷不过气来。扶着徐志尘坐下,自己也坐回了原位,手按额头,呻吟一般说道:“老徐,你也知道,这么多天,我的军队没向怀柔前进一步”。

“可你的炮弹砸过来了,咱当年修的路,建的桥,毁在你王大将军手里了。怀柔子弟,也倒在你阵前了。王大将军,我老徐不是给郭璞他们做说客来的,我只是想完成我一个商人的职责,不给进攻我家乡的人撑腰。你呢,打了这么多年仗,官做得很大,也该想想,当年咱八百壮士为什么拿起火铳”!徐志尘趴在桌案边,边咳嗽,边说。

老将王浩头上也冒出了汗,一边给徐志尘垂背,一边解释“老徐,你听我说,手下几万人呢。要是我自己,我早回怀柔了,拿着火铳和李景隆他们拼命呗,大不了眼睛一闭,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但这几万人,我不能将他们向绝路上带。”

“绝路”?徐志尘抬起头,昏黄的老眼盯上了王浩的眼睛,“王大将军,绝路?我看你现在走的才是绝路呢。李景隆兵多,五十万。整个北平府各州县加一块儿也没这么多人马,可当年纳哈出麾下人多不多,不一样让咱怀柔人打了回去?你再想想,打下了北平,士兵们能得到什么,还是草民,命贱得连草都不如,随时可生杀予夺的草民!而推翻了朝廷,大伙能得到什么,平等,无论谁做了江山,都不得不承认的规则,平等!至少皇帝想杀你,他不能随便砍你脑袋。想拿你的钱,他得出等值物品来换,不能说夺就夺了”!

几句话,说得安乐侯王浩心中乒乓乱跳,这些道理有的他明白,有些他一直在想,可眼前……压低嗓子,王浩说道“你说得对,你小点声,我的徐老爷。军中不是我一个人说得算,你让我能怎么着”!

“举义!郭大人对你翘首以盼。”徐志尘的话又吓了王浩一哆嗦,“怀柔这边孙文宾当年是你的手下,他可以接应你。你回去问问手下军官,愿意给建文皇帝卖命的多,还是愿意和咱们共同打一份新天地的多”。

“让我想想,老徐,你知道,我是个军人。临阵投敌,嗨”!王浩低声回答。将军的荣誉,故友的情义,故园的草木,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办,哪方更重一些。

徐志尘干枯的手又拿出一叠银票来,轻轻地放到王浩手上。“王将军,这是你今年在辽蒙联号应该分到的红利,商路断了,大伙没法给你。汝玉这孩子不肯替你拿,我今天一并给你带来了。何去何从,你慢慢想”!

王浩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一叠银票上,耳边又听到徐志尘慢吞吞地说道:“王将军,咱们北方六省打仗,是为了建立起一个对大伙都负责任的朝廷,是为了每一个人的应得的那份权利,而不是荣华富贵。《平等宣言》你看了吧,没看,我给你带了一份来,你拿回去慢慢看。我病了一次,也想明白了。咱们的权利,不靠哪个皇帝来赐,靠咱们自己来拼,拼到他不得不给。说实话,即使现在朝廷将我在南方的票号全没收了,打出份合理规则来,不出十年,我徐家一样是天下第一票号。打不出个合理规则,即使我手中钱再多,皇上还不上说拿走就拿走?当年江南沈家怎么败的,不就是皇上一句话么?金口玉言,他找个理由还不简单。就是他不找理由了,那个规则下,谁能把皇上怎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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