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两线大捷的消息顷刻传遍了全国。各地报纸都皆尽所能地挖掘出战争细节以飨读者。一些主流报纸甚至以如画江山图作为底图,将贴木儿实际控制领地版图以及这次追随贴木儿参加对明战争的所有国家都标出来,让百姓们自己品评这次胜利的价值。
河中、底里诸侯、土耳其帝国、鄂罗斯公国、金帐汗国,当人们在报纸上看到十几个国家,总面积远远大明的土地成为敌国后,心中那份震惊难以形容。经过近三十年的普及,大明朝的读书人或多或少对脚下这个世界有了些了解,不再死抱数千年前故人那些荒诞不经的传说。他们通过图书馆和报纸,已经知道了大明不是世界的中心,而是比中心偏北了一点。他们通过时断时续的远洋贸易,也知道了世界上除了大明之外,还有很多国家和文明的存在;他们不再以为走出大明国境就是妖怪或神仙的居所。所以,当看到那么强大的敌人在陆地和海面上分别被大明击溃时,人们禁不住为之欢欣鼓舞。振奋之余,有的人忍不住问道,西北大捷依靠的是西北自治军的力量,南洋大捷凭借的是水师、海盗共和国和沐家的倾力协作,这个时候,朝廷在干什么?皇帝在干什么?
虽然为朝廷所控制的报纸激情洋溢地把功劳全部归结为皇帝英明,天佑明君。可百姓们也不是傻子,谁都知道,当外敌打到家们口时,伟大的建文皇帝和他的五十万大军正忙着围剿北平,当时朝廷的报纸上还信誓旦旦地告诉大伙贴木儿的威胁不过是疥藓之痒,根本威胁不到国家安全。现在官方报纸又把一切颠倒过来,无论怎么看都像自己在打自己的耳光。况且从地图上看,朝廷最后之所以从北方撤兵,并不是因为皇帝突然想起了国家利益,而是被北方六省打败了,不得不回师自保。
得出这两条结论后,民间立刻热闹了起来。一些擅长审时度势的精英们又开始动开了心思,朝廷暗弱,群雄并起,诸侯林立,正是英雄登场的好时机啊。于是沟通难北各地的水泥路上的马车渐渐多了起来,冒着料峭的春寒,栽着一些人的美梦南来北往。用朝秦暮楚来形容速度太快,但上一个月在蜀王、湘王那里吃了闭门羹,下个月就带着门人弟子和专著出现在晋王或西北蓝玉领地的一派宗主们屡见不鲜。这些人随便一开口就是治国之道,抬起手来就是指点如画江山,吹得云山雾罩。好在诸侯们经历了二十多年的新政熏陶,多少知道了些争雄天下需要的是实力而不是嘴巴,才没有人着了他们的道儿。不得不承认,各地爵士会在此时居功至伟。爵士会成员都是本乡本土的势力,平时互相之间难免因为所代表的利益阶层不同而有摩擦,但遇到这些卖嘴皮子的说客时倒是一致对外,从不给他们留下插一脚的空隙。
如果眼下用一个字来形容大明的局势,就是“乱”。比南北战争之前还乱上数倍。北方六省和朝廷还在对峙,依靠没收贪官家财缓过一口气的朝廷和稳定了各地局势的北方六省跃跃欲试,但谁都不好意思开第一枪。各地自治人马也在左右观望,他们虽然不想服从朝廷号令,但也不愿意冲上去给朱棣做嫁衣。况且徐辉祖入阁后,陆续将被黄子澄等人弃用的方明谦、刘秉珑、秦汉风、杨振羽等老将请出山来,各领数万兵马拱卫京师,朝廷无力征讨诸侯,此时却也不是个可随便捏的软柿子。
这边诸侯和朝廷各转着各自的心思,海外武安国和曹振等人也忙得焦头烂额。阿拉伯舰队退了,剩下的就是分享战争成果的工作。海盗共和国出力甚大,以叶风随的性格,当然不会白白流血流汗。敌兵刚退,就半抢半赖地将翠屿嘴等岛屿收归海盗共和国名下。陆地上云南沐家也不是好哄的角色,见阿拉伯军队退了,加紧攻势,大军沿着愈里,加亦勒等地横推,以解放者的姿态将投靠贴木儿的当地土王连根拔除。当地百姓经历贴木儿数度屠杀,本来就没多少力量,以沐家目前的推进速度,武安国预料,一年之内沐冕将“解放”天竺全境。为了巩固对这些土地的占有力度,前几天老沐冕还突发奇想,花重金从国内聘请了一批教书先生,在所“解放”的土地上强行推广汉语。搅得刚刚从贴木儿压榨下解脱出来的印地王公叫苦连天。
“武兄,黔国公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过了”,锡兰山,靖海公曹振把玩着手中的茶杯,试探着问。兄弟二人已经很久没这么闲聊过了,难得坐在一起,心中都感到有点暖融融的。
武安国知道曹振在出言试探,笑了笑说道:“我看也不为过,那些国家向来是谁强就跟着谁。中国处于劣势,他们就趁机上来踩两脚。中国强了,他们就说两句软话逃避惩罚。咱们也习惯了保持大国风范,明明仗打赢了还像打输了一样,给战败者好处。天底下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他们既然做了,就得承担后果。”
“这好像不是你的风格啊,武兄”。靖海公曹振嘿嘿一笑,笑容看起来说不出的奸诈。
“你不用试探我了,我支持老沐这么做。我说的平等,就包含了这层意思。大家谁也不比谁高尚,他敢咬中国一口,咱们就反咬他一口更狠的。让他世世代代记得疼,就永远不会再做那种干了坏事不承担责任的美梦了”。武安国吹了口杯子中飘浮的茶叶,微笑着说。锡兰山的水不太好,冲起茶来总有水不开的感觉。
“那你还不如说你那套平等只针对本国百姓呢”。坐在一边的叶风随气呼呼地嘟囔道。他的独生女儿看上了沐家少爷,死活要嫁。眼看叶家在海盗共和国的势力没了继承人,自己努力的半天的成果都要被别人享受。他心头不快,因此说话总是像要和谁吵架。
“差不多”,武安国又是嘿嘿一笑,“我的第一步目标只是让中华百姓都能在国家的发展过程中分享到好处,至于与外族之间的冲突,我想首先我还是个中国人。至于老沐逼人家学汉语,手段的确不漂亮。据我所知他新征服的那些地方崇昌种姓制度,所以等会我们给老沐写封信,建议他不要强迫人家,而是宣布教师不足,所以暂时只允许高种姓的人学汉语。低种姓的人自便”。
这是我所认识的武安国么?这就是几十年光挨打不还手的武安国,叶风随瞪大了眼睛,仿佛不认识一般将武安国看了又看。武安国放下茶杯,牛铃一样的大眼回看着他,笑容愈发神秘。
“笑什么”,叶风随检查自身衣冠,发现并无疏漏,紧张地问。
“笑你,老叶啊,你说将来你们海盗共和国是作为中华的一部分,享受平等呢,还是游离在中华以外,被我们的后代欺负”?曹振乐呵呵地回敬。他很开心,武安国并非像这些年传言那样死板。但他理解错了武安国的意思,武安国刚才笑得根本不是叶风随,而是数百年后那个号称人人会说咖喱味英语的国家。他内心不无恶毒地猜测,这个国家当初英语就是不是就这样被普及的。
叶风随听曹振打上了海盗共和国的主义,心中一惊。虽然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谁能料到这种玩笑将来会不会成为事实,将茶杯向桌子上一顿,气哼哼的说道。“我看也未必,你们大明再强大,也不会让自己百姓享受平等。知道么,为什么连南洋那些土著都敢欺负汉人,因为你们在自己的朝廷从来就没把百姓当个人看”!
“可我们在变,我们在争,这就是希望。”门帘一挑,独臂邵云飞走了进来,抓起武安国面前的茶杯,扬起脖子灌了几口,大声问道:“武兄,咱们打扫完了战场,你是不是该动一动了”。
“动一动,什么意思”?武安国抬起头,不解地问。
“返航!”邵云飞说得干脆利落。“当年你不动,我们也不勉强,因为没人信你那一套,你强出头也是白搭。可现在已经不是二十年前”!
是该动一动了,武安国笑着看看曹振,又看了看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叶风随,扶着座椅慢慢站起。笑着对叶风随说道:“老弟,将来的事,自然有后人去管。他们自有自己的选择。我们这一代,做我们自己的事情就够了。走,去外边看看,看看水师返航的事准备怎样了”!
“你说,你要返航,跟着他们,返航回大明”?叶风随更是惊诧,一下子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迟疑地问:“武兄,你不是疯了吧。你,你二十多年……”?
“你想说二十多年,武兄一直对朝廷不闻不问是不是”?靖海公曹振拍拍叶风随的肩膀,“所以你想请武兄到你的共和国去坐镇是不是?其实你错了,武兄二十多年可以说什么都没做,也可以说把什么都做了”!他看向武安国,眼中充满对朋友的理解与信任,“内战打起来后我才发现,武兄做的一些事情,刚好是我们此时需要的东西。这二十年武兄和郭兄等人在培根铸基,现在该是我们收获的时候了”。
这是我么,怎么说得好像是个圣人?武安国笑了笑,摇摇头走出了屋子。朋友之间总是将彼此的优点放大,这点曹振和自己也不例外。二十年了,那一横一纵两条水泥路,能否连接这个国家使其不陷入割据状态,他没有任何把握。这个历史早已脱离了他的预知,既然连土耳其舰队诞生在红海这种事情都会发生,谁知道接下来还会出现什么混乱状态。况且对于自己的故国,他一直也弄不懂。同样是脱离殖民而独立,历史上,美国的十三个州可以诞生联邦国家,中国却陷入了军阀混战。美国可以诞生华盛顿,中国的先驱,不用说袁世凯的独裁,就是连他一向佩服的孙中山先生也曾要求国民党对其一个人效忠。美国的南北发生战争后,整个国家都会反思,想尽办法治疗国家在战争中的伤痛。而自己国家的历史上,哪次内战不是对战败者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这些都是为什么,在原来那个时空他就不懂,现在依然弄不明白。他曾想把答案归结为中国所处的地域,后来发觉此结论实在有些牵强。归结为文化,发现这样的想法未免有些不肖。归结为国人的不争气么,可三十年来发生在身边的事,无时无刻不在证明,中国有的是铁骨铮铮的硬汉子。李陵、李善平、伯文渊,这些人的热血让他不敢小视自己的先辈。
他们探索了,他们一直在探索。只是他们没有找到一条真正合适的路罢了。武安国内心里这样评价大明朝的君臣,包括朱元璋和朱标。而自己给大伙指明的这条路,是否百分之百正确,武安国也不敢保证。他唯一能保证的就是,当年曾经有很多国家沿这条路走了,结果带来的是数百年的稳定和繁荣。虽然没有一步到位的实现平等,却为后人向平等迈进提供了法律依据和现实可能。
没有《独立宣言》所承诺的平等,就不会诞生马丁·路德·金的伟业。如今类似的宣言已经诞生在北平,武安国想要做的是再用力推动一把,利用二十多年人们自发的觉醒,将中华从发展的这道坎上推过去。无论《平等宣言》为什么诞生也好,一定要让它不被人利用,成为争霸天下的工具。而是切切实实地在法律上有所保障。
水师即将返航,武安国和曹振,邵云飞将成为大明时局的最大变数。看着三人豪情万丈的身影,叶风随不觉有些羡慕,快走几步,追上武安国,大声问道:“武兄,叶某心中一直有个疑问想请教。不知武兄可否明示”。
“说吧,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罗嗦”,武安国笑着回答。与曹振等人在一起让他感到快乐,无论前途有多艰难,至少他知道自己并不孤独。
“事到如今,我只想问一句。这些年,武兄如此苦心孤诣,到底想要什么。我原来以为你是圣人,现在,我发现你的确不是”。
“我从来不是”,武安国笑着说道,没有回答叶风随的疑问。这个问题他说不清楚。他不可能告诉大家自己来自六百年后。事实上,武安国也不明白,如果不是来自六百年后,这些年他会不会做同样的选择。
“也许是为了六百年后那个武安国吧”。武安国眼望大海,在心中回答自己。
几天后,水师补充完粮食和淡水,靖海公曹振将战利品分了一半给邵云飞和郭枫,留下一支分舰队留守小锡兰,与武安国二人结伴东返。季风已起,一路上顺风顺水,二十几日已经到达了琼州府。接着穿东沙,过澎湖,浩浩荡荡来到泉州。两广和福建布政使都是聪明人,自从曹振不告而别,带着水师西下迎击阿拉伯舰队后,心中就将各方势力的大小计算了个清清楚楚。曹振在前方击溃阿拉伯舰队的消息一传来,三个省的布政使立刻派人劳军,同时将朝廷设在沿海港口强买强卖的市泊司给架空起来,率先回复了原来的大明海关。等曹振和武安国到达了泉州港,港口已经回复了一些生机。各地船只拥挤在港口,将福建产的时鲜水果装船运往北方六省,又绕着大圈子兜回来,将北方产的优质器物运到泉州。一些南洋小国也赶紧前来购物,以备哪天大明再次锁关。
建文皇帝这次行事倒也利落,知道两广与福建形势不可逆转,立刻派了一个钦差过来。以国家名义嘉奖武安国、曹振、邵云飞、郭枫等人的卫国之功,各增加俸禄数千不等,着几人在两广和福建的税收中自行扣除。明知这笔钱朝廷也要不回来了,所以建文皇帝干脆做了顺水人情。武安国、曹振等人的事迹已经在民间流传开来,此时得罪他们,反而给朝廷添了劲敌。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曹振和武安国也不遮遮掩掩。一边着手收拢三省政权,淘汰一批贪官污吏,参照北方模式组织爵士会。同时给朝廷修书,催促皇帝急早兑现立宪的承诺。信发出了二十余日,没见回音。水师中的斥候却悄悄地送来一份秘密情报,长江南岸京城附近正在大兴土木建造炮台,防备水师偷袭。
“允文啊,允文,我本来打算救你一救,这回,神仙也救不了你”,靖海公曹振叹息着,将斥候送来的情报放到了桌面上。先帝朱标临终托孤的泪眼又浮现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