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烟细雨,潇潇洒洒清洗江山。幽幽的春绿伴着雨水从树梢、田野里吐出来,染遍群山南北。草色只可遥看,走近了,你就会发现树还是原来那棵树,山还是原来那座山,根本没有新芽冒出。打马远去,蓦然回首,让你失望的地方偏偏又现一抹新绿。
这就山中春色,来得比平原晚,却总在若有若无之间,驱散冬的严寒,带来生命与希望。晋王朱棡站在五台山的黛罗顶上,凭栏远眺,无限江山,尽收眼底。他现在是眼前这片土地的名誉首领,但他自己也不知道还能悠闲地看几回风景。朝廷的使者在山下已经守候了一个月了,燕王的使者在馆驿里等了也不下十天。朱棡不知道自己该接见谁,也不知该怎么做。
起兵了,自治了。可现在首倡自治的老四准备当皇帝了。燕王使者开出的条件是,只要出兵相助,就允许晋地自治。侄儿朱允文这个在任皇帝也给了相同的承诺,并且答应将属于朱棣的东北三省也划归晋王管辖。
他们谁都想当皇帝,他们夺了江山后我的结果都难免兔死狗烹。自古以来,哪个裂土封王的承诺兑现过?晋王朱棡不会傻到帮人家打江山,但南北双方如果再次打起来,他又很难袖手旁观。眼下最难保证的是,如果这样拖延下去,燕王会不会先转过头来,将威北军先收拾掉。
“难啊,”晋王朱棡叹着气,修剪得整齐的指甲在亭柱子上不知不觉抓出一块油漆,“这乱局究竟该如何应对,真让人无从下手……”。他没有当皇帝的野心,也知道自己没割据的本钱。治下无论是山西一部,还是蒙古河套,都不是粮食主产区。这些年的繁荣凭借的是货物交换,用丰富的矿产交换北方六省的器物和南方的粮食布匹。如果真得将山西北部和河套地区隔离在帝国之外,朱棡很清楚,不到三年,这两个地方就会比元朝统治时还穷。到时候甭说关起门来做皇帝,连自家性命能不能保住都不好说。
这就是武安国那厮的厉害之处,他在不知不觉间将全国各地用道路和贸易联结在一起。让各省彼此相依存,从而彻底打碎了诸侯割据的希望。或者说,他在二十多年里改变了帝国的基础,让割据的难度与风险大大增加。晋王朱棡沉思着,眼神如雨幕一样迷茫。
“王爷,朝廷的使者又来求见了”,王府长史林仲达手里拿着份拜贴,气喘吁吁地从半山腰爬上来,边走边喊。
“我知道了,告诉他本王病了,没法见他”,晋王朱棡没好气地说。朝廷的使者拿出了当年申包胥哭秦庭的功夫,在晋王的临时驻地前声声血泪,以大义相责。可那些大义说起来好听,背后隐藏的还不一样是利害。明知晋王自治还请晋王出兵相助,这不明摆着想让威北军和北方六省自卫军打得两败俱伤么?你朝廷真的有本事,自己去打啊,耿炳文手中的三十万大军修整好几个月了,难道还没修整够么?
“可那您也不能躲在山中不出来啊,难道您在这里还能躲一辈子”?王府长史向上快走了几步,大声喊道。他是服了这个王爷,遇到困难就罢工。若不是此人待属下还算宽厚,彼此相交多年,林仲达真想自己躲回河套的地区的工厂里,任由事态发展。可眼前的事还是要管的,谁让自己是王府长史呢,况且收到了那个人的信,不好不按照他的安排去做。要知道那个人可是人中俊杰,他如果想登高一呼,天下响应者肯定不计其数。
“仲达,你别逼我,让我,让我过几天顺心日子吧”!晋王的哀求般的口气从如烟细雨传来,说不出的凄凉。
王府长史笑了笑,手一松,拜贴被山风裹进雨里,翻了几个跟头,落进了幽幽深谷。“好,好,我不烦你,咱们且看风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说话间,他走进山亭,将身上的油布雨衣脱下来,交给旁边的侍卫,趴在围栏上和晋王朱棡一块赏雨。
山风裹着细雨,打在丛林间发出沙沙的响声。淡绿色的树枝摇摆着,搅动重重水气。有化了冻的春泉从不远处的岩石上奔流而过,留下一路欢歌。连绵春色,在不同人眼中却是截然相反两个世界。林仲达看到的是希望,晋王朱棡看到的却全是危机。
“哎――”晋王朱棡长叹一声。
“哎——”,长史林仲达回以一声长叹。
“你叹什么”?晋王朱棡回过头,不满地问。
“我是王府长史,王爷叹什么,我当然叹什么”,林仲达一脸玄机,笑着答道。
“仲达啊,劝我起兵响应北平的是你。眼下天下乱局,劝我按兵不动的也是你。夹在朝廷和北平之间,如果你再拿不出主意来,孤王也只好在这百十个山寺中寻一个剃度之所,脱离这红尘苦海了。”
“王爷这就想退了,眼下群雄逐鹿,王爷难道不想分上他一匙鹿羹”?林仲达不理会朱棡的抱怨,轻声问道。
晋王朱棡横扫了自己的长史一眼,无奈地说道:“分一匙羹,不被人家炖了已经是万幸了,分羹,咱威北军有多大斤两,难道你还不清楚么”?
“威北军实力不足以三分天下,这点我当然清楚?可王爷想过没有,如果我们不求裂土,天下有何人能奈何得了我们威北军”?林仲达手指轻扣围栏,问话像霹雳一样敲进晋王心里。
晋王朱棡身体猛然一凛,沉声问道:“仲达,你这话什么意思”?
“王爷,你可知道为什么当年安泰皇帝让您主持威北军,而让秦王主持定西军”?王府长史没有回答晋王问话,而是反问了一句。
“皇兄”,晋王朱棡鼻子里冷哼了一声,“皇兄还不是借我二人之手看着老四。结果,老四反了,秦王也让蓝玉给剁了”!夺位分封,大哥朱标几曾安过什么好心思。可有他在,天下混而不乱,北方六省自顾自发展,南方百官自顾自贪污,晋王朱棡的日子反而好过。他治下的官员没有朝廷的官员那么贪,前来封地发展的商人为了行走顺利也不断地给王府许以好处,这种坐地收钱,却不用强取豪夺的好日子让人留恋。如果不是允文非要削番,怎么会将大家逼得走上如今这一步。世事难料,总是面临这么多选择,朱家子孙想当个开心王爷都不容易,何况寻常百姓呢。
“这就是先皇的高明之处。”长史林仲达点点头,低声分析:“他知道秦王和燕王都有野心,而您只不过求做一个安稳王爷,所以才让秦王去控制蓝玉,您守在燕王身侧。这样,秦王与蓝玉必将为了定西军的控制权斗个两败俱伤,而只要朝廷不露出完败之势,您也绝对不会追随燕王造反。可惜先帝什么都算到了,却没算到自己有个不会做皇帝的儿子”。
想到大哥朱标的统治手腕,晋王朱棡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心头涌起一丝哀伤,几分无奈。如果大哥还活着,时局也不会如此难以收拾吧?摇摇头,他低声问道:“可这与眼下局势有什么关系,这仗如果再打下去,咱们也难免要卷进其中。”
“那要看晋王殿下的想法了,我这些天反复思量,终于想到了一个两全之策。”长史林仲达老脸红了红,这个计策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但对解决目前的难题十分有效。“如果王爷想争夺这如画江山呢,在下不才,绝对无力辅佐。要是王爷只想过太平日子,享受富贵,这个计策倒可以保王爷平安,并且可以让朝廷和燕王都没话说”。
“孤王要这天下何用,守不住的。纵使孤王守住了,等孤王一死,儿孙们不是还得打起来。”晋王朱棡仰天长啸,家族的悲剧他看得太清楚了,不希望在自己身上重演。威北军的实力,也没法让他将悲剧重演。
“那就好办了,王爷可以立刻下山,招集两方的使者,面对面交待清楚。王爷起兵,不是为了裂土,而是为了响应北平围城时的号召,分权立宪。如果建文皇帝尽快立宪,王爷会根据各方协议交出军权。支持建文做一个立宪皇帝。如果皇帝不肯立宪,威北军一定起兵帮助燕王,为立宪而战。无论谁当皇帝,若他不肯立宪,咱们则为分权和立宪血战到底”
“为分权立宪而战,就咱们”?晋王朱棡显然没能理解林仲达的意思,迟疑地问。
“对,不过我们只喊一句口号,不着急打头阵。反正燕王和今上谁坐稳了皇位,腾出手来第一件事情肯定就是削番。我们不如让他们都坐不安稳,反而能通过立宪保住自己的富贵。王爷您想,燕王想当皇帝,南边的曹振,西边的蓝玉,哪个会轻易答应。到时候,分权立宪肯定是他们起兵的借口。与其让他们去喊,不如我们先喊出来。这样,不立宪者当不了皇帝,立宪之后,我们就有首义之功,在民间的威望不亚于北平郭璞,哪个不好意思亏待我们太多……”。
“你说什么,威北军要为分权立宪而战”!燕王朱棣忽地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了使节的身边。他的身材高大魁梧,登时将遮住了使者的视线。王府的秘密使者吓得小腿微颤,低着头回答道:“是的,晋王殿下和威北军几个主要将领当着我和朝廷使者的面这样回答,他们说晋王无意江山,也不在乎谁当皇帝,但如果不能实在当初起兵的目标,他们宁愿血战到底。”
“混蛋”,燕王朱棣的手指握得咯咯直响,又一伙人受了郭璞的迷惑,他恨不得现在就将那个矮子杀掉。面前替他传话的心腹使者更加害怕,哆哆嗦嗦地说道:“属下,属性有辱使命,请殿下治罪”。
燕王朱棣挥了挥手,语气瞬间转为正常:“你下去吧,到内库那领一百个金币,算你这次的车马费用。注意保守秘密,不要让人知道”。
“是,属性誓死守密”,信使躬了躬身,倒退着走了出去。与燕王只相处了一会儿功夫,汗水已经湿透了他的脊背。“何苦呢,伴君如伴虎。博得一世富贵,也容易送掉小命儿。自己好好的不跟着郭大人,偏偏跟燕王身后。一念之差,咳……”。
郭矮子并不矮,虽然好友们习惯戏称其矮子。特别是见识和手段,当世少有人能在其右。可惜这人最终走到了自己的对立面。燕王踱着步,在房间中慢慢思考对策。晋王这个答复并不算新鲜,在此之前,北平春秋上已经提出了这个口号,“不立宪,血战到底”,还有一群年青军官在声明下面签了字。不用想,朱棣也知道这些军官身后站着谁。虽然和郭璞等人一直保持着团结合作,但两派争执已经紧锣密鼓。不到万不得已,朱棣不想流血,一旦内部打起来,自卫军肯定大伤元气,反而给朝廷留下了机会。但让郭璞等人知难而放弃平等诉求,也不容易。毕竟眼下天下群雄打的都是这个旗号,无论他们是否真心。
“难”!燕王朱棣眉头紧锁,拿不定主意。自从朝廷采取守势后,自卫军就没和讨逆军打过一场像样的战役。分界线上,双方之间零星交火时有发生,但那都是试探性交火。彼此寻找对方破绽的试探。耿炳文不敢北上,自卫军内部矛盾重重,无力南下。只能维持着一个不尴不尬的局面。
晋王要护宪。如果自己何允文都被推翻了,他就顺理成章成为立宪皇帝了。好一个如意算盘。恐怕他这一闹,南边的蜀王,湘王,和西北的蓝玉都会响应吧。武安国呢,他和曹振想做什么?把爵士会分为两级了,改名叫国士院和平民院,什么意思?自己的实力,诸侯的作为,武安国和曹振的新鲜举措,一件件徘徊在朱棣脑海,让他心情烦躁。
“王爷好像很愁啊,能不能让小僧帮忙参详参详”,门口响起一声不阴不阳的问候,让人听了直起鸡皮疙瘩。不用抬头,朱棣也知道谁来了,如果此人算天下第二厚脸皮,还真没人敢当第一。将燕王卖给了靖远军,过后却像没事人一样,三天两头往朱棣的临时居所里跑。这事儿全天下除了他姚光孝,没人好意思这么干。
“大师前来,不知道是来帮我看风水,还是看运数”?燕王朱棣没好气的回答了一句,姚广孝私下发起的造神运动曾经蒙蔽了一批军官,但随着北平的《平等宣言》发布,燕王的天命论越来越没市场,这让朱棣对他十分失望。
“看时局”,姚广孝嘻嘻哈哈地凑上前,顺手抓起书架上的一支毛笔,擎在手里,遥遥地指点江山。
“行了,大师。看完了时局,然后再卖我一次,不知道这次大师准备把我卖给谁啊”!
听了此言,姚广孝脸皮再厚,也不由自主地红了红。声音转低,有气无力的强辩道:“殿下,小僧几曾卖过殿下,那次是敌人凑巧,小僧策划失误。殿下怎能和他人一样怀疑小僧的忠贞。不信您可以修书给李增枝,他如果回信说内奸是我,小僧立刻自尽在殿下面前”!
“行了,李增枝出了家,不问世事。可比你这个口念佛经,眼睛却死盯着滚滚红尘的花和尚高尚得多。两军之间的旧事,他当然不会说。”燕王朱棣冷笑一声,打断了姚和尚的辩解,口气慢慢转硬,“当年曹袁相争,魏武帝也将通敌密信全部焚了,永不追究。可日后有人不知道好歹,还私下动歪心思,姚大师啊,你可知道那些人后来的下场”?
屋子内的气氛登时凝重,燕王朱棣满脸阴云,目光如电。姚广孝不再敢说笑,伸出僧袍,不住地擦光头上的冷汗。后退几步,躲到廊柱的阴影里,声音犹如鬼魅低吟:“小僧怎敢对燕王不忠,燕王的前途,即是我佛的前途。支持了郭大人,小僧能得到什么好处”?
“你明白就好”,燕王朱棣转回自己的座位上,危襟正座。“说吧,你给孤王带来了什么好主意。”
有些人,天生喜欢当奴才。给他些好脸色,反而会失去他的忠心,认为你没威慑力。姚广孝显然就是这种人,见燕王在位置上坐好了,轻手轻脚从柱子后的阴影里走出来,在桌案前恭恭敬敬站直了,低声说道:“小僧有一计策,却不是主上下不下得这份狠心……”。
燕王朱棣长身而起。抬手,利剑出鞘,寒光四射,姚广孝的秃头和三角眼都映在剑身上,说不出得阴冷。“王者乃驭人之道,若无法收其心,不若先收了他的尸体……”
“喀嚓”,半空中响起一个焦雷,闪电照亮燕王朱棣阴森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