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武安国、郭璞三个人再次走到一起,这个消息瞬间被报纸传遍大江南北,人们纷纷猜测武安国与燕王朱棣会面时说了什么,却找不到一个肯定的答案。房间巷里,茶肆酒楼,人们议论着,猜测着,盼望着,也许在大家内心深处,早就希望这世界多些什么,发生些变化。
周围的世界的确在悄悄的变化,最明显的是京城,朝廷的官儿们上朝越来越不勤快了,隔三岔五,总有些大臣生病,请辞,更有甚者,连招呼也不打,悄悄地带着家眷跑路。等朝廷发觉时,逃亡者已经出了海,买舟北去了。
京城沦陷是早晚的事,谁都明白这个局势。黄大人的驱虎吞狼计策失败,北方六省自卫军和威北军汇合,以立宪的目标组成联军,南进在即。在朝廷侧后方,湘王朱柏宣布响应北方六省号召,自组立宪军,虎视眈眈。正南方,靖海公曹振在武安国与朱棣携手发布立宪宣言的第三天,马上作出响应,宣布东南三省支持为立宪而战。
“要变天喽,王宏,收被褥”,鸡鸣寺饭店的黄老板望着阴沉的天气,低低喊了一声。他的买卖号称饭店,其实是一家小旅馆,邻近京师大学堂,凭借地理位置优势,出租些房间给过往的学子,赚些辛苦钱过活。偶而也有些三教九流的人来店里租房子待客,目的么,就是看中这儿隐蔽,黄老板为人牢靠。
“哎”!勤劳的伙计答应一声,抱起还没完全晒干的被褥,走进青灰色的房间内。天井中突然一亮,原来是有的房间内点起了蜡烛。摇曳的烛光将客人的身影一个个映在压花玻璃窗上,摇摇晃晃,仿佛戏园子里上演的皮影。
“诸位,想好了么,错过了这次机会,后悔可就来不及了”,靠北面的一间上房里,一个短胡子的中年人站起来,四下环视,低声问道。他是这次聚会的头儿,从穿着上看,此人家境不错。微微隆起的小腹和略有些驼的脊背表明了他曾经做过小官儿的身份。
“何兄,咱们这么做是不是太快了点儿,毕竟北六省的军队还没发起进攻呢”?靠近门口,有个肤色略深的雷州人犹豫地问。
短胡子中年人眉毛高挑,看起来被这句话弄得有些不高兴,回话声音瞬间高了几度:“快什么快,等燕王过了江,你再去准备不是晚了么!有了武大人支持,谁还看不出天下早晚是燕王的。”
“可国是会还没成立,具体规则还没定呢”?深肤色的雷州人低声反驳。燕王和武安国的立宪宣言他看过,上面说了,推翻旧朝廷后,新朝廷要仿照爵士会模式建立国是会,招集各省代表共商国是,按大多数人的意见决定宪法内容,并决定朝廷和地方的权力划分方式。
“我们保皇党的目标就是,向上,力保燕王,向下,拿下国是会里一半的位置。蜀王殿下说了,如果咱们想立于不败之地,就要参与规则的制订。聂兄,加不加入保皇党,是你的选择。但今后国事会找不找你的麻烦,可就是咱们保皇党的选择喽!”姓何的家伙说话三分带笑,七分像发狠,冷森森的目光让人胆寒。
屋子里的人都是些各部小京官儿,既没威望,也没实权,千里为官,只为吃穿,根本谈不上忠诚。眼下北上投奔燕王,以他们的资历和能力,未必招人待见。留在京城里给建文朝廷殉葬,大伙又不甘心,所以才被大伙平时都不喜欢的,早年以贪墨被逐的何大人招集到一起。听了姓何的与那个雷州聂大人的对话,几个人知道今天不得不表态。虽然眼下还有别的派系可以加入,但保皇党在京城根子颇深,朝廷查得不严。而立宪派在京城被抓住,可是要明正刑典的。所以眼下他们能给自己寻个寄托的,只有保皇党。
“可,可是,何兄,这入门介绍费能,能不能降,降点”,靠近窗口,有个矮胖子结结巴巴地问道。“眼,眼下朝廷抓,抓得紧,大伙的钱,不太好赚”!
他不是真的结巴,而是这几句话说得实在紧张,好不容易说完了,脑门上已经全是汗水。
“不行,厉兄,这是上边订下的规矩。乡巴老不要,读书人的入门,保皇党给他倒贴两个银圆。商人入门,要捐献十个银圆,京官入门,要捐献发展费用一百六十个。你们还别嫌钱多,过两天价格更高。况且如果没有保皇党帮忙,将来你那家产未必是你的”!姓何的家伙脸色一沉,回答说得斩钉截铁。
“好,好吧,我,我们的前程就交,交给何兄了”,姓厉的胖子擦完了冷汗,颤抖着双手从口袋中摸出几张银票,放到何姓官员的面前。何姓家伙也不客气,一一翻检,验过了银票上的印记,收进口袋。顺手从兜里拿出一个银牌子,扔到厉姓胖子面前。“拿好了,我事先把你的名字已经刻上去了。你现在是我们保皇党的人了,将来无论朝堂如何变化,有我们保皇党罩着,户部里肯定有你一个位置”。
“谢谢,谢谢何兄”,姓厉的胖子接过银牌,如得了宝贝一样,在灯下翻来覆去的看。旁边的人凑过身子,在银牌的一面看到了条隐隐约约的麒麟图案,另一面,看到了厉姓官员的名讳。
几个官员犹豫的一下,纷纷从腰包里掏出银票,向姓何的购买保皇党的腰牌。每个腰牌售价一百六十个银圆,购买了之后,保皇党承诺将来在各部官位上,保住他们的职位。坐在门口的雷州人见大伙都买了,阻拦不住,只好自己也买了一份,唉声叹气的跟大伙告辞,打着伞走进了外边的雨中。
雨慢慢大了起来,天色显得非常暗。众人得了银牌,心下稍安,纷纷告辞。在旅店门口,姓何的短胡子看着诸位官员的马车在雨幕中消失,笑了笑,得意转回了自己租来的房间。关上门,冲着墙角喊了一声,“聂兄,他们走了,你出来吧”。
“走了,哈,这帮笨蛋”,姓聂的官员变戏法一般,从角落的屏风后钻了出来,坐在桌子边,与短胡子相视而笑。
姓何的短胡子拿出银票,数出五百两左右塞进聂姓官员手里,“一共一千一百二十元,去掉银牌成本和酒菜店租,净赚一千零八十个银圆,这一半,聂兄收好”。
“何老弟,真有你的,这样也能捞钱”!姓聂的官员笑着收起银票,佩服二字简直写到了脸上。“下一步怎么做,我听你的”。
“这些日子,咱们一共骗了四十三个官儿,别贪多,见好就收。我买了船票,今天就离开京城,去南洋发财。你呢,从开始就反对大伙儿购买这个银牌,所以你还可以继续当你的好人,没人会怀疑到你。如果哪天你不想在这京城里待了,不妨出洋去经商。或者到大洋州买块地,买上几百个奴隶给你开荒,关起门来享清福儿。这年头,兵荒马乱的,犯不着在这围城里等死”!短胡子笑了笑,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一会儿,烛光灭了,两个骗子消失在黑暗中。
旅馆又恢复了宁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屋檐上,龙的次子螭吻冷冷地看着这一幕幕戏剧,屹立了数十年,这种围城中的闹剧它看多了,已经再勾不起笑意。
乱世出英雄,每逢中原动荡,骗子、毛贼、强盗,形形色色的人粉墨登场。自从千年前,有个流氓当了皇帝,就给所有流氓做出了榜样。千年来,不知是流氓政治造就了政治流氓,还是政治流氓造就了流氓政治。反正动荡时代,总有些好戏上演。一折折,比京城大戏院的舞台上演得还精彩。
暴雨如注,白浪涛天。惊涛骇浪中,几十艘战舰逆风前行。舰体有些旧,风帆涂的是海盗常用的黑色。但甲板上披着蓑衣站立的舰队指挥官,却绝对不是一个海盗,虽然,他有一颗比海盗还爱冒险的心。
任风高浪急,今川贞世的身体却如钉子般,牢牢地扎在甲板上。征服硫球,这是日本振兴计划的第一步,这一步,必须由他亲自来完成。
机会稍纵即逝,把这个任务交给别人,今川贞世不放心。
二十多年前日本和大明那次战争,足利将军输了。但日本从此打开了一扇可以认识世界的窗口。通过自由港,界,这个窗口,日本国开始了唐朝以后第二波大规模向中原学习活动,汉字,汉诗,汉语,成为一个贵族子弟不可不学的知识。随着这些知识的深入掌握,中原地区那些生机勃勃的工业体系在各位豪强眼里愈发诱人。
今川贞世一直这样认为,上次战争,日本输了,与其是说输在军事实力上,不如说输在工业基础上。日本国不乏能工巧匠,不乏创新精神,二十余年的文化交流,也从大明朝学到了足够的技术知识。但日本却没有建立起大明那种工业体系的丰厚资源。
解决的这个问题的唯一办法是抢。在大明朝内乱时,从它的周边去抢。哪天大明衰弱了,就从大明直接抢。这就是今川贞世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在今川贞世野心勃勃的计划里,征服硫球,仅仅是复兴日本的第一步。当在硫球站稳脚跟后,日本还要向更西的地方发展,把握住邻居打瞌睡的任何机会。
熟读中国史书的今川贞世知道,西边这个邻居每隔几百年就会进入一段沉睡期。把握住这个机会的民族,都能从中捞一票。比如说当年的蒙古,契丹,还有更远的五胡乱华。所以,日本帝国的登陆战略,实现日期并不遥远。
“啪”,一个巨浪,打得战舰晃了两晃。船上的人从头到脚被浇了个透心凉。几个部将站立不稳,“扑通”,“扑通”,陆续跌倒。今川贞世回过头,冷哼一声,吓得甲板上的武士赶紧爬起来,标枪般插在原地。
对部属的表现还算满意,今川贞世点点头,转身走下船舱。几个部将如蒙大赦,快速跟在将军身后。
“伊达,我们距离目标还有多远”!
“按冯氏海图,还有二十里”。黑暗中,一个声音大声答复。闪电劈开浓云,打在漆黑的海面上,一瞬间,照亮黑色的幕府战旗。
天,慢慢亮了。几声鸟鸣,唤醒沉睡的岛屿。晶莹的水滴带着阳光,从树梢坠下来,半空中画出一条亮亮的支线,在地面上的积水里打出一个个圆圈。涟漪慢慢扩展,扩展成一片血红色。
几个无头的尸体躺在水洼里,被雨水泡得发白的手中,还紧握着半截战刀。不远处,矮矮的城墙被炸得到处是缺口,城墙边上的绿树,民居,寺庙,冒着清烟,支离破碎。曾经繁华的海港就像被蝗虫啃过了般,再找不到半点生命的痕迹。
街道上,几个“蝗虫”大摇大摆的爬过,肩膀扛着抢来的财产,腰上挂着被害者的头颅,迎着朝阳放声嘶鸣。小巷深处传来几声婴儿啼哭,旋即是一阵脚步声,突然,一声火铳,脚步声和婴儿啼哭声嘎然而止。
日本人来了,硫球群岛刮起一阵腥风血雨。
硫球位于明朝东南,本来分为山南,山北,中山三国(注:当时台湾亦称小硫球,但在明朝眼中属于鸡笼国,与硫球国无统属关系)。武安国当年献如画江山图时,刚好中山国使者在京城。见图后,使者大惊失色,偷偷在坊间买了一幅盗版回国。其国主至此才知道世界之大,奋发图强。后来中山国在大明安泰帝朱标的默许下吞并了山南、山北二国,统一硫球,成为大明海外一个关系密切的藩属。
但这个国家毕竟太小了,况且身边那个不怀好意的邻居已经准备多年。一夜之间,硫球国破,国主武宁不知所终。(注,正史,硫球第一次灭亡于天启四十年。日本海盗灭其国,抢劫一番后撤离)
码头上,堆满了日本武士抢来的大包小包。陆续有武士向这里走来,找到自家船只泊位,将掠夺来的东西放下,又笑嘻嘻地投入到抢劫工作中。大小文职幕僚们捧着纸笔,把武士的收获一笔笔记录在案,疲惫,但是兴高采烈。硫球因为盛产明朝所需要的硫磺,与大明贸易往来频繁,民间非常富庶。而今川将军体贴下属,准许士兵掠夺,所以这趟出征收获颇封。
“找到硫球国王了吗?”旗舰上,今川贞世低声询问。
“报告将军,据王宫中的侍卫交待,他们的国王在我军刚刚登陆的时候就逃走了,不知逃到哪里”?一个姓赤松的部将躬着身子回答。
“情况属实么”?
“属实,属下用了二十多种刑罚,把几个侍卫分开审讯,得到的是同样的口供”!
“混蛋”,今川贞世重重地将手中茶杯摔在地上,立刻有两个武士扑过来,将惹火将军的倒霉蛋按倒于甲板上。
跪在甲板上的赤松满贞不敢挣扎,连连叩首,“属下该死,属下该死,请将军责罚”!
“责罚你有什么用,找不到硫球国王,我们凭什么统治这片土地”,今川贞世痛骂了一句,不再理会跪在甲板上的大名,冲着舱外喊道:“德川”!
船舱口光线猛地暗了暗,一个矮矮的身影风一般飘了进来,阴森森的,就像海里的水鬼般,冒着丝丝凉气。
“将军,您有什么吩咐”,幽灵一样的矮小忍者躬着身子询问。
“启动第二个方案,我明天早上要见到北山国王室的后裔,扶他登上硫球国的王位”。今川贞世顿了顿,声音中带着些遗憾,“出动你们的力量,无论武宁走到哪里,必须杀掉他”!
“是”,姓德川家的忍者躬身施礼,阴魂一样飘了出去,在甲板上转了转,消失在忙着抢劫的强盗群中。
跪在甲板上的赤松满贞没有起身,汗水一滴一滴从鬓角流下来。
“你自己了断吧”,今川贞世看了看他,平静地说道。仿佛是在下一盘棋,随便拿掉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棋子。
“将军”,赤松满贞以头抢地,声音中带着哀求。
“怎么,难道还需要我找人帮你么,这么点小事你都没做好,怎么回日本”?今川贞世冷笑着问,根本不给跪在甲板上的人改过的机会。
两个武士站在一旁,怜悯地看着跪在甲板上的赤松满贞。这个大名必须死,从带着他出海那一天,今川贞世就没打算让他回国。足利义满出家当了和尚,但在诸侯中的余威尚在,今川贞世绝对不会给足利家族留下东山再起的机会。赤松满贞年青时是足利义满的男宠,与义满交情最深,当然没有理由再活在世上。
“满贞明白,赤松家的后人,拜托将军照顾”,见今川将军不肯饶恕自己的性命,赤松满贞在甲板上再次叩首,起身,倒退着走出了船舱。
“我会让他们平平安安做富豪的”,今川贞世淡淡的回答。走到门口的赤松满贞身体一硬,想说些什么,终久什么也没说。
一把肋差刺下,“呛”,长刀举起,带着风,划破空气。安国寺外,梵唱悠扬,红色的花瓣伴着钟声在风中零落。
东海,一艘快舰扯满了帆,迅速驶向东番岛(台湾岛)。白色的船帆已经被硝烟染得黑一块,黄一块,刚刚浇上了水的桅杆冒着缕缕黑烟,伴着风,在船的斜上方形成一团云迹。
甲板上,几个衣衫华丽的人忐忑不安地向后张望。就在快舰后边不远处,两艘黑帆战舰紧追不舍,高高飘扬起的海盗旗,向对方表明他们的身份。
“赵,赵先生,咱,咱们能逃脱么”,一个通事模样凑到船长身旁,焦急地询问。
“怎么,你听说过詹家保险行在还上失过镖么”,船老大笑了笑,镇静地反问。
“没,没有”,通事点点头,讪讪地走到了一边,退了几步,又凑了过来,不放心的提醒,“可,可他们不是普通海盗”。
“知道了,他们不是普通海盗,你家主人也不是普通人,罗嗦”,姓赵的船长白了通事一眼,把望远镜放架到了鼻梁上。追兵来得很快,看样子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
通事叹了口气,沮丧地退回了主人的身边。几个衣衫华丽的人操着陌生的语言嘀咕了几句,彼此对望,眼神中充满无奈。他们中间一个身材稍微高些的人长叹一声,从怀中掏出个金印,大步走到船长身旁。
“我是大明硫球国国王武宁,请您帮助我,不要让我落到他们手里”,开口,高个子说出了流利的汉语,不好听,却是地道的京城口音,比刚才那个通事说得还清楚。
他就是硫球国王武宁,硫球被攻破,他一路逃亡,先是扮成商人逃到了古米岛,指望着这次日本人来袭,和几十年前的倭寇抢劫一样,抢够了自然会退出去。风头过后他就可以重新组织民间力量恢复统治。结果,不到半个月,硫球,古米,太平山相继失陷。入侵者不知从哪里翻出一个孩子,冒充是北山国国王的后人,登上了硫球的王座。眼看着八重山也落到了入侵者之手,不得以,武宁找了家信誉好的中国客船,委托他们带自己到中国去避难。谁知走在半路,中国客船也遭到了海盗打劫,打着海盗旗号的日本武士一路追杀,从八重山一直追到东番岛水域。
“这里是大明水域,追我,他们要考虑后果”,船老大放下望远镜,笑眯眯地拍拍武宁的肩膀,“大小你也是个王爷,别让后面那些倭寇瞧扁了。跟我一块站在船尾,看他们能猖狂到哪里去”!
“砰”,后边的海盗船开了一炮,炮弹带着硝烟,重重地落到了大明客船的身后,溅起一个高高的水柱。
武宁吓得一缩头,赶紧向后躲。看看纹丝不动的船老大,自觉惭愧,硬着头皮又站回了原处。
“他们的炮打得不行,别怕,从第一天我就知道他们没戏”,船老大笑了笑,放下望远镜,根本不理睬海盗们挥舞的旗语。
“嗯”,武宁答应一声,船老大眼中的自信多少让他有了些胆气,并肩站到船老大身旁,学着对方的样子,示威般向后看。
“这就对了么,像个王爷样。和你的部下商量好了么,到哪里去,我送你”,船老大在乎对方和自己身份悬殊,拍着武宁的肩膀问道。
原来你听得懂硫球方言,武宁苦笑了一下,知道自己的身份从上了船,就根本没瞒得了这个船长。也许,满船的水手和聘请这艘船保护的其他客人,早就知道了他们的身份,只是大家出于礼貌或者同情,没有说破而已。
去哪里呢,中华上国现在也四分五裂?武宁想不出答案,苦笑一声,仿佛压下了全部赌注,看着船老大问道:“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您说我该去哪里”?
“还用说么,泉州呗。谁不知道靖海公曹大人和武大人是兄弟。”船老大昂首挺胸,一脸自豪,“这天下将来肯定是我们北方六省的,曹大人和我们北方六省的郭大人、武大人是好兄弟。而武大人最恨小日本,等大明内部平静下来,他肯定会帮你报仇。”
“嗯”,武宁又答应一声,心里多少燃起点希望。王者失其位,借别人之手复国,这并不是一件可以自豪的事情。但逃亡路上,他和诸位臣僚们讨论得很清楚。硫球归降了中国,虽然是臣属,好歹跟在强者身后,还能学些文明。归降了日本,除了茹毛饮血的禽兽作为外,什么也学不到。
后面的海盗船追了一会儿,看看距离东番岛已经很近,不得不停住了脚步。东番岛上驻扎着一支大明水师,海盗们没有胆量为老虎捋须。客船载着武宁,靠近东番岛。很快,几艘战舰出港,保护着武宁等人,迅速穿过海峡,驶入泉州。
硫球被日本吞并,国王流落到大明的消息迅速被报界传了出去,与以往闭门不问窗外事的大明不同,很快,民间响起了沸腾的回应。经历了贴木儿近在咫尺的一次威胁,很多人终于清醒的认识到,大明的周围的环境变了,不再是那个可以关起门来,兄弟之间在窝里随便打架的大明。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个规律已经不再适用于这个时代。一个分裂的中国,只会让虎视眈眈的敌国占便宜,而对于他自身,不见任何好处。
“鸣谦,难道你真的愿意和昔日的弟兄兵戎相见,让倭寇们在海上看笑话”?吴淞港,一个青衣老人对着水师大都督方鸣谦喝问,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雷鸣般,在方鸣谦头上炸响。
为难,迟疑,彷徨,种种神色在方鸣谦脸上交替。叹息着,方鸣谦做如是答:“无忧,先主对鸣谦有知遇之恩,鸣谦实在难忘”。
被忧愁染白的墙壁上,挂着幅巨大的地图,横沙,南沙,长沙,平洋沙,崇明沙,长江口上一连串的沙洲,和沙洲上的堡垒和巨炮,是京城的第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海上防线。在曹振违反皇命,扬帆出海的那一日,方明谦已经知道,这道防线,将成为他和知交故友们的最后相见之所。(注,明代长江口极其宽阔,现在的海门、启东还是长江中心部位)。
周无忧叹了口气,他没料到方鸣谦会这样固执,二人谈了一个时辰,却没达成任何协议。
当年方家父子归降明朝,方鸣谦被朱元璋搁置在京城,一放就是十多年。如果不是太子朱标破格提拔,方鸣谦这辈子就会在变相软禁中渡过。这对于自幼就纵横海上的方鸣谦来说,绝对是无法容忍之事。所以,方鸣谦感谢朱标的恩德,忠心耿耿。太子朱标也知道这一点,在玄武湖兵变时,试图除去曹振,却把方鸣谦带在身边,所有机密,绝不隐瞒。
爱屋及乌,对现在的皇帝朱允文,方鸣谦比曹振等人要忠诚得多。所以朱允文才会在曹振带兵出走后,首先把担任禁军统帅的方鸣谦,调到长江口来,替他的皇朝把守水上第一关。
比起方鸣谦对朝廷的忠心,周无忧更清楚的是方鸣谦的困境。黄子澄这伙人各个自以为精英,谈起治国方略来头头是道。对于武安国和郭璞等人不屑一顾,但除了权谋,基本上别无所长,弄得朝廷直辖地区一日穷胜一日。建文朝国库空虚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否则也不会冒险去削番。眼下各省纷纷独立,朝廷控制地区提供那点税收,根本不够皇室和高官们开销,更甭说养活与北方对峙的数十万大军了。要不是前一段日子建文皇帝下狠心抄了几家贪官,估计讨逆军连军饷都没钱开。
方鸣谦与黄子澄等人素来不和,出镇长江口,钱粮上难免受治于人。没有钱,战舰就只能趴在港口里。方鸣谦手中掌握的水师力量本来就弱,这种情况下对上曹振,只有凭借炮台死守一途。
而死守的最终代价,必然是两败俱伤。曹振的水师可以荡平沿江炮台,但这一仗下来,多少水师将士要死于自己人之手。
可惜我没有姑苏朱二的口才,周无忧想起故人,内心万分感慨。如果姑苏朱二还活着,他一定能向方鸣谦说明眼前利害。“可水师战舰上,都是你昔日的兄弟,鸣谦,难道,你真能下令向小邵他们开炮”?
“当年在列表山,余佐也是因为我而死。杀自家兄弟的事,对鸣谦来说,不是第一遭”!方鸣谦的眼神有些暗淡,答话的语气却异常坚定。
“明谦,当年余佐是海盗,你是官军”?周无忧低声提醒,有些悲剧,他知道不可避免。
“现在我是朝廷的督师,而你们是叛匪”!方鸣谦大声回答,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看样子是准备送客。
“真拼起来,咱们水师能剩下几个人,你难道心里真不清楚”,周无忧有些急了,跳起来大声嚷嚷道,“为了先皇的私恩,让几万人为你殉葬,鸣谦,你真的傻了么”?
“我只记得我是水军老兵,守土是我的职责”!方鸣谦也有些激动,手一伸,将周无忧向门外让去,“周兄,如果没其他事情,咱们就此别过。下次再相遇,当是在战舰上,而不是这里”!
战舰上,周无忧心中泛起一阵苦涩,被曹振从家中请出来说服方鸣谦,没想到费劲了唇舌,竟是这样一个后果。停住脚步,他盯住了故友的眼睛,问话的说话的声音带着很多追忆。“我再问你一句,如果你方鸣谦肯回答我,我马上就走”。
方鸣谦做了个请的守势,却不肯停住送客的脚步。
周无忧仰天长啸,掉头而去,边走,边问道:“鸣谦,日本人战舰又出海了,你还记得当年的誓愿么”?
方鸣谦楞了楞,心底仿佛突然被什么碰了一下,紧接着,整张脸都变成了青黑色。当年,大军远征日本,靖海侯曹振的将主攻将令交在他手上,问的正是这句话。
“鸣谦,你还记得当年的誓愿么”?
“鸣谦不敢忘”!
多少被尘封住的往事,刹那间,一并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