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扔了下去,硫磺的火焰腾的一下,窜起老高。朱允文一把抱住妻子,闭上眼睛,等着最后时刻的来临。烈焰跳了跳,“噗”的一声,灭了。
“怎么回事”,朱允文大喊道,转头怒视着自己的贴身太监。
老王太监跪倒在地上,泣不成声。喊杀声越来越近,常承祖带几十个老震北军斥候,冲到御书房前。边跑,边大声喊道:“允文,别忙着死,没人想杀你”。
“你们”?朱允文气得脸色雪白。其他几处宫殿都着起火来,无数冲进来的士兵开始救火。身穿斥候和水师陆战队服饰的士兵围成一个圈子,将朱允文等人围在中间,以免他们被乱兵所伤。
惟独御书房没有起火,从淋过菜油的干柴上,建文皇帝闻到了水和阴谋的气味。“朕父子平日待你不薄,你,你这个奴才”,他指着老王太监,高声痛骂。
“万岁,武公非嗜杀之人。老奴得保存先帝血脉啊”!老王太监坐在地上,放声嚎啕。
“走吧,没人想杀你”,常承祖走过来,拍了拍允文的肩膀,高大的身躯将建文皇帝衬托得更加孱弱。
“离朕远些,你这叛贼,朕自己会走路”,朱允文狠狠地瞪了常承祖一眼,被众人协裹着,走向宫门。皇后垂着头,轻手轻脚地跟在他身后,脸上的表情依旧坚强,但坚强中已经多了几分期待。
楼琏、练子宁、丁志方、甘霖、韩永、叶福……十数个建文皇帝的心腹文臣被李景隆麾下的士兵从家中揪出来,送入俘虏的行列。人越聚越多,俘虏的队列里,君臣彼此相望,内心越来越凄凉,越来越凄凉。
所有人都被集中到一所靠近玄武湖的院落里,按品级分别关押。陆续有大臣送到,快天亮时,一个衣冠不整的老书生在几个士兵的胁持下,走进了关押朱允文的房间。此人满身泥浆,看样子,被捕时做出了抵抗,吃了些苦头。
“万岁,臣,臣对不起你啊”,看到朱允文果然还活着,书生仆倒于地,大声哭叫道。白发苍苍的头拼命磕向地面,在地板上留下一团血迹。
“哪位爱卿啊,快快平身”,朱允文心中一酸,赶紧伸手相扶,扶了一半,看到了来人的面孔,楞了楞,后退几步,怒火满眼。
“万岁”,白发苍苍的老书生低声叫道,血色一下子涌上了脸和脖子。是方孝儒,几个和允文相伴的大臣也认出了来人,冲过去,挥拳便打,边打,边骂道:“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你这忘恩负义的狗贼”。方孝儒好像被骂傻了,任凭雨点般的拳头打在身上,不做任何闪避,也不知道护住面孔。
“不要打,他只是个书生,不是内奸。几位大人莫失了身份”,一个低沉的男声从门外传来,制止了众人的群殴。大伙听着这个熟悉的声音,依言抬头,看到一个身材中等,肤色黑黄的人站在门口,脸上带着笑容,精神却极其疲惫。
“齐大人,你,你没死”?炼子宁第一个认出来人,惊讶地问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来人身上,不错,此人正是齐泰。人瘦得不成样子,穿了文人的长袍,隔着衣服却凸出了肋骨。
齐泰拱了拱手,算是给建文皇帝行了礼。扫视着落难的君臣,笑着说道:“齐某没死,当年诸位因政见不合,送齐某出使西域。齐某被扣在异域,原本也没想到能活着回来。谁料到天不亡我华夏,贴木儿这么快就败了,我也就被苏策宇将军派人救了回来,这么快就和大伙见了面”。
几个当年向信口开河,保证贴木儿对大明忠心耿耿的臣子都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众人发觉齐泰同情新政,当时的确存了推他去西域送死的心思。如今必死者活着回来了,将阴谋当众点破,参与者别提有多难堪。
看到众人羞愧的样子,齐泰也不想在往事上过多纠缠。清了清嗓子,大声说明来意,“武公忙着控制城中局面,没时间过来招呼大伙,所以叫我来看看,问问大家今后的打算”!
几个大臣相继沉默,古来政治之争,失败就是死。胜利者对失败者总是要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即使是相对宽容的北宋,王荆公的改革派和司马光的保守派之间的争斗亦是你死我活,当时的几个名人,如苏轼、苏辙等,结果都是身败名裂,著作被焚毁,名字被刻上石碑供天下唾骂。今夜武安国居然派齐泰来问众人的打算,此举的确让大伙毫无准备。特别是曾经参与暗中策划谋杀武安国之人,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胡,胡某希望回乡教书,齐兄,你看这事儿行吗”。犹豫了一会儿,刑部侍郎胡子昭试探着问道。
“应该没问题”,齐泰命人拿出一叠纸,将胡子昭的名字写在上面,注明了他的愿望。“天亮后,我派人送你回家,收拾细软,你一家老小随时可以离开”。
有这等好事儿?所有人都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个刚欲妥协,博士方孝儒上前两步,指着齐泰的鼻子骂道:“你个无耻之徒,圣人之教诲,先帝之恩德,难道你全部都忘了吗?”
被方孝儒指桑骂槐这么一骂,几个想效仿胡子昭回家养老的人稍一犹豫,又退到方孝儒身后。文人重忠义之名,于很多人眼里,在朝廷给的位置上祸国殃民,未必是大错。但更换主子,却是天理难容的罪孽。
齐泰笑了笑,伸手擦去了方孝儒喷在脸上的吐沫星子,推心置腹的规劝道:“仕者为天下,非为君;为万民,非为一姓,诸位,好好想想所学为了何事,再回答齐某也不迟”。
“休想,我等但求一死”,方孝儒越俎代庖,替所有人回答。话音未落,就听屋子外有人说道,“方先生,你一心求死,不能代表别人也喜欢死,听听别人的想法,可好”?
这个声音大伙都熟悉,特别方孝儒,听到这声音之后腾地一下就冲到了门口,挥舞着拳头做势欲博,被两个侍卫一架,又架回到允文身边。
武安国的身影跟在侍卫身后出现在众人面前,黑黑的皮肤,宽阔的肩膀,花白的胡子,花白的寸发,几十年,只有双目依然炯炯,明澈得轻轻一望,就可以看到别人心里。
“我等选择舍生取义”,方孝儒气喘吁吁地怒喝,又吃了些苦头,他不敢再硬拼。双方块头相差太大,硬拼武安国,也的确拼不到好处。
这个方大学士,治政虽然没什么本事,用人也没眼光。却是一代文人的脊梁,风骨着实让人佩服。武安国原来所处那个时空的历史上,眼前这些人都是刀下之鬼。城破后,李景隆把这些人抓来交给武安国,本来存的就是借刀杀人之心。可在武安国心里,虽然不喜欢其中一些整天说大话,脸盆比城墙厚的“自命精英”,却不想重复靖难的悲剧。仔细看看众人复杂的表情,武安国笑了笑,对方孝儒问道:“刚才街道上有一伙年青人,以刘政、方法为首,不顾军队的戒严令,拿着菜刀,抬着圣人雕像找军队拼命,是方先生组织的吧”?
“是又怎么,不是又怎样”,方孝儒拼命站直,不服气的叫道。长洲刘政、桐城方法都是方孝儒的门生,卢原质、郑公智、林嘉猷等人是方孝儒的亲信。发现士兵只捉自己一人,不牵连家属,老方脑子一热,临行前给门人弟子出了这样一个馊点子。原本打着的就是拼却一死,让武安国等人身败名裂的心思。见武安国说出来,老方知道这个伎俩又被人拆穿,干脆死扛到底。
“你这是怂恿弟子送死,成就你的个人的名声”武安国摇摇头,吩咐侍卫进门拉起方孝儒。“我今天送你走,过两天送你这些弟子去找你”,众人听到送走二字,脸色立刻变得煞白。都说武安国是菩萨心肠,谁也没想到,他非但要杀方孝儒,并且要将他的弟子门人一块杀光。
“逆贼,我作鬼也不会放过你。历史之上,终久要留你一世骂名”,方孝儒一边挣扎,一边扭头冲着武安国喊道。
武安国楞了楞,发觉方孝儒又误会了。笑着回了一句,“哪个要你死了,我派船送你出海,你的家人随后就到”!
“送我出海,你这是放逐”,方孝儒大叫着,不肯承认武安国的好意,抵抗的步子慢慢放松,最后,跟着侍卫走上了一辆马车。
活着,毕竟比死了好。几个抱着心死社稷的文人见武安国不杀方孝儒,知道自己性命也无忧虑,想了一会儿,一个个说出了自己的要求。允文待文臣宽厚,臣子也不是一味负心。几拨统计数字陆续送到武安国面前,包括允文身边的近臣,总共有二十余家要和建文皇帝共生死。
武安国接过统计表,粗略看了一眼,笑着对建文皇帝问道:“陛下,你有什么打算”?
“我”?建文皇帝很茫然,他也可以活下去,并且不受折辱,这是他永远想不到的结果。想想自己暗示对武安国的暗杀行动,想想自己对朱二等人的威逼手段,允文突然觉得有些惭愧。没等他说话,一直沉默不语的皇后走出来,冲着武安国轻轻施礼,“姑父,我们是您的晚辈,请您安排我们夫妻的去处。但得同生共死,我们愿意做一对平凡夫妻”。
好个聪明得女孩,武安国笑着点头,目光又转向允文,再次问道,“你呢,陛下”?
“但凭姑父做主”,碍于身份,皇帝从来没有旁系长辈,朱允文这辈子只叫过武安国这一次姑父,别扭致极,叫过后却身心感到一阵轻松。
“你的几个妃子李景隆也给送过来了,你们一起走吧,去这里,小邵和鸣谦送你,他们都是你父亲的旧部,不必担心路上会有什么枝节”,武安国将一小幅地图送到建文手里,低声向他解释,“这个岛很大,是小邵和冯子铭发现的,四季如春,你的用度和吃食有商会供应,如果你愿意,也可以自己当岛主,让他们辅佐你”。
武安国指了指院子里那些誓死追随允文的众臣,对允文语重心长的叮嘱,“我可以救你一次,但救不了你第二次。此去,你记住了,无论别人劝你做什么,你要先想想,可行性,可靠性,还有风险和收益的比例,别听那些不着边的大话,更别信老天会只照顾一个人,却不惜伤害全天下百姓”。
可行性,可靠性,还有风险和收益的比例,朱允文静静地听着,这些话在武安国那些施工报告里有,可他从来没仔细体味过。如果早点儿想到这几个字,自己是不是还会傻到去削番,派人去刺杀武安国,朱允文不知道。但有一件事情他很清楚,过去的事,已经没机会重来。
“谢谢姑父”,皇后拉了拉允文的袖子,对着武安国深深施礼,武安国笑了笑,避开了,转身走出屋子。外边的天色已经发亮,远处零星还有火铳射击声,但那些火铳射击声,终久还是要平息下去。
一辆马车将朱允文夫妇送上了大船,码头上,武安国和曹振对着混合舰队频频挥手。邵云飞立在当先的旗舰上,阳光洒满他古铜色的脸。
“那是独臂将军,纵横四海那个”,朱允文最小的一个妃子,扒在贵宾舱的窗户上,崇拜地问道。
“是啊,可惜我不能用此人”,朱允文大度地笑笑,没有责怪妃子举止失礼。这片江山美丽异常呢,可惜当年在宫中没机会这么近看它。如果拿来入画,倒是一幅好山水。换了个看江山的角度,这位曾经的帝王觉得分外轻松。一幅水墨画的构思迅速出现在他眼底,晃动银铃,找侍者要来纸笔,朱允文笔走龙蛇。什么沙场风云,什么宫廷血雨,都忘到了脑后,所有感情,经历,全部展现在笔下的山水里。
“陛下将来可以做画家的,一样名垂史册”,皇后温柔地拉起纸的一角,防止它被江风吹动,影响了允文的画笔。
“也许”,允文笑了笑,“我宁愿用这支笔,给你画眉”!
话音刚落,船舱外又传来一阵嬉闹。两夫妻抬起头,透过玻璃窗,看到几个士兵,夹着匹黑白相间的花马跑上了码头。马背上还作者一个人,衣服黑一块,白一块,脸上也斑斑驳驳,看不出是黑是白。
“是昆仑奴吗?”皇后奇怪的问。昆仑奴她在娘家见过,是花重金从商团买来的,皮肤漆黑如墨,但不是此人这种纯墨汁色。
“是黄大人啊”,允文笑了笑,转身继续画他的山水,仿佛外界一切,已经与他无关。
黄子澄的样子逗笑了全船的人,几家自觉被放逐,正在哭泣的大臣也笑了,笑容中带着苦涩。
“干什么,干什么,你,你们要干什么”,黄子澄声嘶力竭地喊着,不停地挣扎。几个士兵抓住他,像麻袋一样将他扔上甲板。噗,干净的甲板被黄子澄一坐,立刻出现了一团黑印子。
“黄子澄?你们在哪发现的他”,即将出发的舰队中,有人问道。
“这小子,把脸涂成了黑色,把白马也染成了黑马。趁着混乱想跑,结果天热,一出汗,就成了花脸骑斑马。你说,他这不是明摆着让大家抓么”?押送黄子澄的士兵说道,边说,边找来江水洗手,“看这墨汁,把我的手都弄葬了”!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笑声里,舰队扬帆起锚,向着东方,快速飞驰。
自这天起,朱允文的行踪就成了一个迷,民间议论纷纷。有人说武安国派邵云飞路上杀了他。有人说在大海上的某岛见过他。还有一干文人,买到过几幅著名山水,从笔迹和印章上分析,是朱允文的原作。那些山水画很有价值,画功远远超过了宋代皇帝的工笔花鸟。
反正,建文皇帝从人间消失了,黄子澄、方孝儒等人,也跟着消失了。永乐年间,有些占山为王的草莽英雄,打着建文的旗号起义,结果响应者聊聊,很快就被官府剿灭。慢慢地,人们忘记了这个皇帝,忘记了这个故事。
在永乐年的对日战争中,方鸣谦所在旗舰被日本自杀船撞中,不幸身亡。但水师依然取得了那场战争的胜利。邵云飞没有参与那场战争,有人在南洋看过他,有人在沐家的孟加拉湾看过他,还有人说在更远的西洋看过他。
永乐年间,绕过云飞角来到大明国土的西洋商人,喝了酒后总是喜欢吹嘘说,半途中遇到过海盗,关键时刻,有个手臂上带着铁钩的船长救过他们。“他问我,你们见过一个中国人么,他姓冯。”金发碧眼的西洋人一边吹,一边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说道,说着,拿出一个铁钩,“看,就这个铁钩,这是铁钩骑士给我的护身符”。
酒馆里的西洋人看着这个醉鬼,几乎每个人都拿出了一个铁钩,异口同声的大喝,“这个才是真的,你那个是赝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