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的空气令人窒息。
其实朱佑阮的支持者依旧不少,至少在这京师里,仍有人奉他为神明。
只是当一队队的军马上了街,各处的要害城门和街道被人控制,整个京师全部戒严,可是依旧,有人在焦灼的等待消息。
对于那些塞入门缝的报纸,有不在少数的人表示出了不屑一顾,是非曲直,还不是报纸想说什么就是什么。
可是……当那火铳声传出,却是浇灭了这些人一切的希望。
是火铳的声音,只有新军,才能如此整齐的发出如此整齐的火铳,新军动手了。
新军是对谁动了手,莫非是有军马勤王?又或者是,这些新军胆大包天,竟是对摄政王动了手吗?
柳乘风当真是丧心病狂,居然……居然……
坐立不安的人依旧只能等待消息,他们心里还存着希望,柳乘风定是要谋反了,要谋反了,他怎么敢。
国朝百二十年,国朝百二十年哪,大明朝不会亡,不会亡的。
这些人心思复杂,心思复杂到了极点。
紧接着,令人窒息的消息传出来。
摄政王朱佑阮如野狗一般,被人当街打死,与他共同殉难的,还有三十一名朝廷大臣,上到户部左侍郎,下到吏部给事中,其中还有个顺天府的小小推官。
可是……内阁大学士杨廷和呢?内阁大学士李东阳呢?
绝望的人不可置信,为什么名单里没有这两个人物,难道不是他们力保摄政王,难道他们跑了?
这些虽然困在家里的人,哪一个都有自己的耳目,所以虽是戒严,仍然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虽然未必能保证消息的准确性,可是像杨廷和、李东阳这样的大人物,不可能出差错。
误国,真是误国啊,杨介夫、李宾之该死!
更加令人绝望的消息是,京师里数十万的武装,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所有人都成了看客,有人蠢蠢欲动,可是居然没有一个人有死国的勇气。
大家都在干等,都在期望着奇迹出现,当然,他们所期待的,都是别人给出的奇迹,至于自己……那还是留待有用之身,至于这有用之身留来何用?却都各有打算。
接下来的消息又传了出来,以英国公张仑为首的一批公侯,已经入宫觐见了太后,到底这些人谈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但是有一点可以确认,这些人定是支持柳乘风的。
理由很简单,因为这一批人里,还有张家兄弟,还有成国公的世子,这些人都是和柳乘风穿一条裤子的。
‘仁人志士’们又愤怒了,该死,这些人统统该死,因为一点蝇头小利,居然连社稷都不顾了。
仁人志士们绝望了,为什么只有这么些人死国,为什么?人心不古哪。
显然,武官们比文人清醒的多,或许会有人心里倾向摄政王,可是一旦答案揭晓,这些人就没有再说什么了,楚王其实也不错,楚王殿下改制,给了武人不少好处,而且这些年,东征西讨,也确实令人敬佩,那么接下来他们要考虑的问题,无非就是如何巴结的问题了。
千万别以为武人就是大老粗,其实理论上来说,武人比文人更懂得变通,武人虽然没有花花肠子,却也没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束缚,他们信奉强者,现在的强者摆明了楚王。
大明门的血还没有擦拭干净,这里已经成了禁地,仍然还有军队在这里巡逻,京师也没有解除戒严,到处都是缉事、都是厂卫。
无论是新军还是厂卫,亦或者是经常出入聚宝楼的商贾,柳乘风的果断无疑是给了他们一针强心剂,他们跟着柳乘风,已经没有了退路,与柳乘风共荣共耻,若是柳乘风稍有迟疑,对他们来说并不是好事。
安陆王毕竟是名正言顺,毕竟是凤子龙孙,将这个人留着,迟早会是个隐患,与其如此,倒还不如来个痛快。
坤宁宫里。
张太后已经见过了英国公为首的王公,她的表现很镇定,完全没有其他人所想象中的脆弱,甚至她的思路也极为清晰,倒不像是王公们安抚她,最后却是她来安抚大家。
紧接着,三个内阁大学士觐见。
除了焦芳,杨廷和和李东阳都是面无血色。二人木然坐着,总是走神。
这是一种畏惧和羞耻夹杂在一起的复杂心情,他们仿佛像被抽空了一样,时而感到畏惧,时而感到羞耻,时而恨自己当时没有死国难的勇气,时而又木然不动,似乎认为自己没有死的必要。
唯一神色如常的,只剩下了焦芳。
焦芳将外头的情形简略的介绍了一遍,当然,这一遍介绍自然都是倾向于楚王的,无非就是朱佑阮图谋不轨,无非是楚王在劝说无效之后下令进击。
杀人……似乎有极为正当的理由,至于张太后信不信,那么就是另一回事了。
张太后脸色平静,侧耳倾听,并没有显出愤怒,有的只是平静,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
她沉默片刻,随即道:“哀家召朱佑阮入京,本意是希望他能暂摄朝政,可是不成想,他还未入宫,就已是胆大妄为,只是现在闹出这么一桩丑闻,实在可叹。毕竟是先帝的兄弟,给予厚葬吧,仍旧以亲王之礼下葬,不可简慢。”
张太后一席话,焦芳的眼珠子却是转了转,随即道:“太后,不可。”
张太后慢悠悠地道:“焦卿这是何意?”
焦芳欠身道:“凡事必须名正才能言顺,若是准以厚葬,岂不是告诉天下人,安陆王无罪?若是无罪,那么岂不是说这平叛有误?若是朝廷不能果决,只怕人心浮动,有人会有非分之想。”
狠,够狠,人都已经死了还不肯放过。
杨廷和又愤怒了,只是这愤怒来的快去的也快,现在,他还有愤怒的资格吗?
张太后踟躇,语气平淡地道:“那么焦卿以为如何?”
焦芳正色道:“立即传召天下,伸张朱佑阮的罪行,既是图谋不轨,窥窃神器,就当与宁王罪同。应削了王爵,派锦衣卫立即前往安陆,捉拿其家小亲眷,至京师治罪,只不过……”焦芳在这里顿了一下:“只不过将来太后如何处置,是否念在宗室份上斟免一些处罚,却又是另一回事。”
张太后似乎也被说动,她叹了口气,道:“好端端的亲戚,闹成这个样子。”随即道:“内阁来拟旨吧,一切就按你说的办,不过押解到京时,不要怠慢了,定罪是定罪,可是哀家将来还要酌情斟免的。”
焦芳忙道:“微臣遵旨。”
焦芳见张太后不说话,又道:“可是国不可一日无君,现在安陆王既然已经死了,是不是该另委他人,代君摄政?”
焦芳突然提出,让杨廷和和李东阳都不禁抬眸看他,现在刚刚弄死了一个藩王,这家伙居然还好意思提出这个事,莫不是这人就是楚王的说客,这楚王想来做摄政王了?
想到这里,杨廷和和李东阳都是鄙视地看了焦芳一眼,做人走狗做到这个地步,还真是大开眼界,外头的血都还没洗刷干净呢,现在就已经急不可耐了。
张太后显得心烦意乱,却还是顺着焦芳地话道:“那么你有什么意见?”
焦芳正色道:“眼下正是多事之秋,若是无人主持大局,大大不妥,微臣以社稷江山计,窃以为应当再择选宗室入京师摄政。”
杨廷和和李东阳听到宗室二字,也是觉得奇怪,原以为焦芳会直接提出让楚王摄政,若当真如此,二人已经做了准备,便是拼了命不要也要反对了,可是焦芳居然说了宗室二字,倒是让人觉得匪夷所思了,这焦芳,到底想搞什么鬼?
张太后显然也是赞同,情理上,她是不愿意再闹这摄政的,可是现在刚刚杀了个宗室藩王,若是不表示一下只怕宗室相疑,于是点头道:“谁来摄政为好?”
焦芳道:“德王有一子,名朱祐榕,礼贤下士,为人庄正,又是近亲宗室,或可入京主持大局。”
眼下成化皇帝这一脉除了皇上外,已经再无人选了,那么近亲来说,就只有成化皇帝的兄弟德王最为尊贵,德王本来受封于德州,后来嫌那里不好,随即又迁往济南,与先帝同一辈分的是王世子朱祐榕,此人有些倒霉,他的爹活的时间太长,现在都已经年过七十,仍然身体康健无比,所以现在年界五旬,仍然还只是个世子的身份,焦芳提出他来,倒算是颇能够让各方面都觉得满意。
杨廷和原本准备好的说辞一下子全部吞回了肚子里,显然对于这个德王世子,他是无话可说的,按礼仪来说也确实没有错,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杨廷和甚至在幻想,那柳乘风和这焦芳是不是也觉得自己做得太过分,所以才提请出这个人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