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运手把长生岛的秘密武器捧了上来,这种新式炮弹外表就和普通的弹丸有着明显的差别,虽然整体也是一个球形,但一眼就能看出它是用两个半圆型弹体拼起来的。两个半球弹体间有一道明显的缝隙,缝隙间用蜡仔细的封好,为了加固不让弹体散开,这种炮弹外还捆着几道麻绳。
装填手接过炮弹,熟练地抻开上面麻绳的扣子,一甩手就把绳子扔到了一边,小心翼翼地捧着弹丸在炮口旁站好。
清膛手已经清理好了炮膛里的残渣……
搬运手又跑去取下发炮弹和火药了……
装药的同伴完成了填装和压实的工作……
装填手需要的是熟练地把手中的弹丸轻轻地推入炮膛,其他的人也扫干净火门,上好了心的捻绳和火药。
观测员在这一瞬间同时汇报道:“二百米。”
……
现年已经六十八岁,连重孙子都可以满院子跑,在这个时代绝对算是高寿的努尔哈赤身子骨虽然不如当年了,多年的老伤也经常折腾得他夜不能寐,可脾气还是像少年时代那么的暴躁。
昨天晚上讨论军情的时候,三大贝勒中那个以前,嗯,以前最勇武的莽古尔泰居然像个南蛮子懦夫一样坚决反对进攻只有自己五分之一兵力的黄石,结果被努尔哈赤抽了个半死。但三贝勒即使被毒打一顿,仍然寻死觅活地反对进攻,还抱着他老子的大腿哭得声泪俱下。努尔哈赤无奈之下也只好不和他计较了,只是把这个大懦夫派作全军的后卫。
经过侦查,对面的明军似乎没有时间修筑起高墙坚垒来,他们的防线中央的墙壁都很低矮,而且兵力也不足。两翼的明军似乎不是东江军,不过由于明军凸出的中央防线,很难侦查清除他们侧后两翼的部署,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明军两翼的兵力、兵器密度要比中央高好几倍,地势也要险要的多。
皇太极和代善这两个惫赖的小子虽然同意进攻,但这两个家伙莫名其妙的一直主张要躲开长生军的主阵地,绕过去打侧后的关宁军。其实这两个家伙也说不出那种矮墙有什么厉害的,但代善一口咬定黄石躲在再矮的墙后也不好打,这种暮气也让努尔哈赤伤透了心。
可是无论皇太极和代善怎么挖空心思地琢磨,都想不出一个可行的办法,能让上万大军安全通过封冻区的边缘冰层。再说关宁军把守的地方也太险恶了,不是陡峭的崖壁,就是不知道通向何处的密林,他们前面不是危险的边缘冰层,就是难以通过的乱石滩。而且那个黄石似乎有些托大,他用三千人把守长达三里的平坦区域,怎么看都是太单薄了一点儿。
不就是四、五尺高的矮墙么?开原、铁岭,哪个城池不是几丈高的城墙,有上万明军把守,不是都被英明的天命汗一鼓而下了么?
身后是飘扬在半空中的金黄大旗,两旁都是从军多年的百战精锐,眼前,上万披甲兵、数千蒙古骑兵以泰山压顶般地向明军的薄弱战线挤去,他们身后还跟着近万的无甲兵。黑压压的战阵密实得就像铺在冰面上的厚地毯,表现出无坚不摧的气概。
远方,明军的火炮声已经响成了一片。“看来侦查有误。”多年的征战让努尔哈赤立刻作出了这种判断,明军防线上恐怕三十门大炮都不止,不过这也没有什么,老汗见识过比这更多的火炮,更高大的城墙和更实力雄厚的守军。
得出类似判断的并不只有努尔哈赤一个人而已,昨天被狠抽了一顿的武讷格一边跟着前军默默地向前走着,一面在心里把侦查敌情的探马祖宗十八代骂了一个遍,这帮孙子都说长生军只有八门炮,可是根据他武讷格戎马多年的经验,对面至少也有六十门炮,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这么多炮弹打进纵队。
一枚又一枚的炮弹呼啸着从武讷格身边掠过,刚刚就有一辆盾车在他眼前被轰成了齑粉,连推手身上的棉甲都被砸成了棉絮。他觉得从冰面进攻好处还是很明显的,起码这盾车推得还算蛮快,比在陆地上快了两倍都不止。
这些盾车前部是厚厚的木板,底部有硬木作的长轴和滚轮,挡板上面还铺着厚厚的棉被,这种盾车是后金标准的攻城武器,以往可以在填平壕沟后从大道上一直推到城下。前排一个叫多隆阿的后金士兵一边督促着包衣们推着盾车前进,一边感慨在冰面上用这东西倒是非常省力气,刚才他身边的一辆车被明军的火炮砸烂了,飞溅开的木屑顿时就把推车的五个汉人包衣放倒了三个。
因为是盾车右侧中炮,所以有一根木刺甚至扎入了多隆阿的手臂,虽然已经把那根大木头拔了出去,但右臂已经痛得开始麻木了……不过,幸好,马上就快要到冲击距离了。多隆阿已经参加过好几次攻城战,据说眼前明军的兵力严重不足,这么长的一道防线,只要能突破一点就是胜利——只要在线上突破一点,把人放进去,我就可以休息了。
正黄旗的牛录额真扈尔汉带着儿郎跟在前军的背后,他们这队的任务就是及时跟进,在前军找到突破口后,他们要迅猛地突击入明军的防线,旗里已经反复强调过了,对面的明军是在用三千人防御近三里地的防线,只要能在一处形成决定性的突破,那就胜利了。很简单的战斗任务,不需要花费很长时间。
扈尔汉虽然风闻过对面东江军的战斗力,但他心里一直认为那是其他人太无能——就算这队明军特别勇敢,可他们归根到底也不是三头六臂的怪物不是?我们这么多人,一拥而上就是咬也把他们咬死了。
想到这里扈尔汉又看了看身后远方的正蓝旗,那帮懦夫好像已经被明军打破胆了,还连带着影响到了正黄旗的一些无胆的家伙。走在扈尔汉身后的是一对兄弟,塔布林已经是个白甲了,但他的弟弟额尔吉才加入军队两年,这对兄弟和他们的指挥官扈尔汉一样充满了信心。
“汉狗的炮没有什么厉害的。”塔布林笑着安慰了他年轻的弟弟几句,看起来对面的轰鸣声让这小子有些不安了:“也就是听个响,没什么大不了的。”
“嗯,知道了。”额尔吉用力地点了点头,大步跟着他哥哥一起向前走去,这次出兵他一直想抢点首饰绸缎回去,家里的婆娘总是嘟嘟着惦记着这些玩意,他听说这觉华岛上有不少好东西,还有不少商人什么的,额尔吉决心今天一定要好好把握机会。
……
“二百米。”各炮组的观测员先后报出了这个数字。
几门三磅炮炮组的把总也纷纷下令换弹:“上横扫千军。”
所谓“横扫千军”就是长生岛新式链弹的代名词,以前出于保密需要一直不许叫它“链弹”,所以在今日之前一直用“横扫千军”这个代用名。链弹本来主要应用在海战中,十八磅炮发射的链弹可以把对手的风帆扯成碎片,二十四磅炮以上发射的链弹更能把敌船的桅杆打成粉末,直接废掉目标船的航行和操纵能力。
链弹的主要问题是成本太高,以往链条上的每一个环节都要靠手工打造,用这么多人力造出来的链弹自然舍不得用来打步兵。自从长生岛有了水力锻床后,鲍九孙就可以凭借锻床大量制造铁环,因此大大降低了链弹的生产周期和成本。
上次南关之战炮兵效果并不是很好,长生岛军工部门就设计出了链弹这种不容易打偏的炮弹,后来实心弹的射击水平虽然大大提高,但链弹还是因为它强大的面杀伤能力被保留下来了。黄石甚至想把熟铁链弹改进为钢制链弹,以便让它具有更锋利的链条和更大的杀伤范围,只是现在还没有成熟的钢加工技术,所以长生军目前使用的主要还是熟铁链弹。
炮长正喊着冗长的号子:“摇高炮口……再摇高炮口……”
在三磅炮开始换弹的时候,两门六磅炮已经把炮口摇得高高,炮手已经举着火把等待着进一步的命令。炮组军官看着逼近的后金军,平静地下令观测手把观测点向后调节几十米,他不打算再攻击敌军先锋,而是准备做遮断射击了。
炮兵沉默了片刻,观测员连续不断地报着数:
“二百二十米。”
“二百米。”
“一百八十米。”
炮组把总再不犹豫:“点火。”
链弹急速旋转着冲出炮膛,抗不住这种力量的蜡封瞬间就被撕开,两个半球把两者之间的链条扯得紧绷绷的,在半空中发出撕裂空气的尖啸声,扭动着身体冲上最高点,略略一滞就朝着前方的人群猛扑下去。
第一发链弹重重地撞在并排两匹马的脖子上,不费吹灰之力地就把两匹马的脖子生生绞断,跟着就卷在一个骑兵的身上,在他感到疼痛前就把大腿从他的躯干上扯了下来。这条链弹的一个半圆弹头此时刚好砸到了另外一匹马的头,白花花的脑浆四散溅射出来的时候,两米长的链条已经愤怒地又抡了一大圈,它在人群里打着滚乱扭,把遇到的人马都抽得筋断骨折。
另一发六磅炮的链弹则扫入了后金的步兵群中,它从空中掠入人群中时,第一批被链弹扫到头颈的几个人连哼都来不及哼一下就毙命当场,绷直的两米长链条带着刚打碎的头盔和脑壳的残渣,又从后排士兵的胸前扫过。这几个士兵的脊椎瞬间就被冲断,并整齐地向后坐倒,和链弹一起装在后排同伴身上,顿时又是一片噼啪的骨折声,被打折肋骨或是腿骨的伤员,纷纷倒在地上发出一阵阵的惨呼。
这时三磅炮的炮组也做好了拦截射击的准备,他们的观测员也纷纷报出了一百五十米这个距离,随着一声又一声“点火”的命令,一根根长达一米五的铁链也连续不断地飞上了天。它们金属的身躯在半空中如同毒蛇一样地扭动着,在冬日的照耀下散发出摄人心魄的寒光。
这些如同闪电一样抖动着的光华飞过后金军头顶时,下面的人群都不由自主地抬头仰视着它们,直到有人看着它们如天降神兵般地猛扑到自己身前……
以前黄石曾经从能量守恒的角度考虑过这个问题,他觉得跳弹的大部分能量都浪费掉了,不是全部被敌军人体吸收,而这个链弹就大大不同了,它就是要在人群里打滚,直到所有的能量都被士兵的血肉耗尽才会停下。
坚硬的冰面又一次强化了射击的效果,链弹每一次打入人群,那里就是一片血肉横飞,一根根链条就像搅拌器一样,在后金军的阵列中激起一朵朵灿烂的血花。
六磅炮又一次发出轰鸣,一根粗大的铁链呼啸着从天而降,它落在冰面后一跃而起,像一条被踩到了尾巴的毒蛇一样在冰面尖叫着上下翻腾,发出令人肝胆俱裂的咆哮声,把周围丈许内抽得人仰马翻。
另外一根铁链扯下一条马腿后凑巧没有被血肉缠住,就像是有个隐身的巨人握住了这条黑色的铁链的一段,它像电风扇一样高速旋转,把自己的另一个半圆弹头抡得虎虎作响。这根铁链带着半条马腿甩着大圆圈,紧贴着冰面盘旋飞舞,一边发出沉闷的呼呼风声,一边呼啸着撞向马蹄和鞋袜的密林,密如冰雹声的断腿折骨声又一次响起。
……
每根链弹最终停止后,都会把一批人留在冰面上的血泊中,满蒙士兵和汉军虽然都被铁链抽得皮肉纷飞,但往往却一时不得死。这些人痛苦地在冰面上慢慢冻结起来的血浆中爬动,发出撕扯心肺的哀号声,摆动着自己支离破碎的肢体,诉说着战争的残酷。那些被抽烂脸面、胸口的人虽然死得很痛苦,但这些人往往也不用熬很长时间,而被绞断脊柱、扯下四肢的伤员则要经过长久的煎熬才能死去。
链弹造成的破坏让不少后金官兵停下了脚步,无论牛录怎么喝骂都不能让他们把目光从幸存者身上移开,有几个后金牛录额真凑近看到这大滩的血肉后,嘴里的怒骂声也一下子被冻结住了。扈尔汉的部队也有部分失去了指挥,比如塔布林就停下了脚步,这个白甲老兵的行为先是让扈尔汉感到十分惊奇,跟着就是如狂的愤怒涌来。
深感丢脸的扈尔汉本已经把马鞭高高地举过了头顶,打算好好教训一下不服从命令的塔布林,但就在他把马鞭劈头盖脸地抽下去前,这个牛录的视线也被那白甲兵注目的地方吸引过去了。
那是一个三磅炮链弹扫过的地方,现在已经是一坨稀烂的死尸堆,其中有满人、蒙古人,甚至还有汉人,无论穿着什么样的铠甲,链弹引来的死神对大家都一视同仁。额尔吉不幸也被卷入到了这堆血肉中,此时他仍在奋力挣扎着,想从同伴的残尸中爬出来。链弹已经扫倒了很多人了,最后的余势扫中了额尔吉的腰部,然后就顺势盘上了他的腿,额尔吉的腰椎在被扫中的那一瞬间就被打成了碎末,链子把他拖倒的同时还划破了他的腹部,肠子和粪便已经在体下流了一地。
额尔吉两手扶地缓缓地在冰面上爬行着,丧尽冲击力的铁链就缠在他的腿上,把他和另一个死去的士兵捆在了一起。额尔吉腰部以下就是两根暴露的白色大腿骨,上面还有些许的红色肉丝,他在冰面上垂死挣扎的时候,大腿白骨上的如缕肉丝也在寒风中无助地抖动——那链弹最后的一点能量就像脱裤子一样,把他大腿上的肌肉从腰部一直扯到了膝盖以下。
后金牛录额真高举着马鞭,目光凝固在那个拖着铁链爬行的士兵身上,扈尔汉和附近的一群士兵已经围成了一个圈,全都如同石化了一般地站在那里,除了越来越急促的沉重呼吸,他们已经发不出一个字的声音。塔布林如用秋风中枯叶般,哆嗦着渐渐萎靡成一团蹲在地上,他甚至没有过去把还剩半个身子的弟弟拉出来的勇气。
喉结一刻不停地上下急速滚动,扈尔汉眼睛里只有那充满视野的红色,他脑子里乱哄哄的几乎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现在这个在血与火中走出来的牛录额真已经什么也不知道了,耳朵里只能听到心脏跳动的咚咚声,胸腹一阵阵的悸动也变得越来越剧烈。这个作战几十年的、见惯沙场厮杀的后金军官终于“哇”的一口吐了出来,如同他十几岁时第一次见到死人时那样,扈尔汉跪在地上吐得站都站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