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腾起一片热烈的喧哗声,但天启暂时顾不上去分辨他们都在说什么。闭上自己的眼睛,稍过片刻觉得心中的激动之情平复了一些,这时皇帝才听清臣子们的恭贺之声,缓缓睁开眼睛,竭力忍耐着,绷着脸扫视了殿中群臣一圈。
看到皇帝威严地举手示意,整个大殿一下子也都安静了下来,众人都恭顺地等着皇帝的下文。自从当上皇帝以来,天启总被要求要保持仪表,把声音语调控制得毫无起伏更是家常便饭,但皇帝此时做起来,竟然变得非常的辛苦。天启说话的时候感到自己脸颊上的肌肉不断跳动,喉结处也变得有些干涩,他问道:“两千两百三十五级,没看错吧。”
魏忠贤显然没有这么多顾忌,他喊出来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大殿里:“回万岁爷,就是两千两百三十五级,千真万确啊!”
喊完之后,魏忠贤就忍不住笑出了声,连肩膀也跟着晃动起来。随后他好像意识到自己发出这么大的笑声未免太失态了,赶紧克制,绷住脸部的肌肉。可天启却对魏忠贤的出格毫不介意。下面的臣子们也都一个个紧紧咬着嘴唇,显然都在竭力按捺喜悦之情,免得出现君前失礼的行为。
“黄将军,很好,很好……”天启说话的同时又想起了前些日子的斗争,自己力排众议,顶着内阁和文臣的压力给了黄石权利;在兰台亲手把尚方宝剑搁在黄石手里;特意登上大明门为黄石送行;当着北京百姓的面给黄石打气。
皇帝感到自己的眼眶要湿润了,他这么拼命给黄石撑腰,总算得到回报了,对北虏单次战役能有两千多具的首级,这可是大明弘治朝以后的最大战果啊。天启虽然扬眉吐气,但还是记住了自己的天子身份,用足够老成和不带感情的声音作出了总结:“黄将军忠勇可嘉,不负朕望。”
这句话出口以后,天启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悦了,开始露出了微笑,很快就变成年轻人痛快淋漓的大笑声。看到皇帝开心地放声大笑,殿中众人也就不再强自压制了。辽西此番大胜,一下子去掉了众人心头的隐忧,大伙儿兴奋地议论起来,原本肃穆的金銮殿上顿时人声汹涌,就如同菜市场一般热闹。
“这捷报是什么时候送到的?”天启从狂喜中恢复过来后,第一个念头就是要重赏送信的使者。
“回万岁爷话……”魏忠贤就像是天启肚子里的蛔虫一般,不等皇帝把话说出口,他就告诉天启他已经赏了送信的人银子了,而且从辽东都司府开始、到司礼监的跑腿小太监,只要是捷报的过手者,就人手一份。
不料天启竟然还不满意,他想也不想地一挥手:“跑了几天,换乘了八匹马,才赏五两银子,太少了,加倍!”
这时天启才注意到魏忠贤还在地上跪着呢,自己开心得过了头,一时竟然都忘了让他起来:“魏卿平身。”
“谢万岁爷。”魏忠贤笑嘻嘻地站了起来,他脸上的欢容让皇帝看得心里也是暖洋洋的。天启在御座周围高兴地来回踱步,兴奋得一时都坐不下来了。
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年轻孩子,天启从继位开始就完全对付不了自己身边的臣子,更无力对抗帝国庞大的官僚机构,这么多年他的一举一动也都没有超出大明的规章范围。这次重用黄石,内阁、兵部和司礼监都不同意。想到这里天启又看了一眼拱手站在一边的魏忠贤,就是这个心腹当时都不赞同武将不受文官的节制——提拔黄石完全是我乾纲独断,而黄将军也真得很给我挣面子,这回老家伙们都无话可说了吧?
已经有小太监跑了上来,他大声朗诵着赵引弓的奏章,虽然建奴一时还没有退兵,不过奏章里面充盈着乐观的情绪。斩首两千两百具,觉华明军的代价不过是十五死三十一伤而已。皇帝和臣子们本来就受到赵引弓情绪的感染,听到损失不大更是心头大定,觉得建奴再也没有可能反败为胜了。
“山东布政司督粮通判赵引弓……”天启把赵通判的名字和官衔反复念了几遍,他身边的魏忠贤则仔细听在了耳中,虽然表面上还在傻呵呵地笑着,但心里已经把这个名字牢牢地记住。天启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个赵通判也很能干,而且应该也挺大度,以国家为重,不和黄将军争权,很不错啊。”
“现在就等他们正式的请功奏章了,嗯,朕还真是望眼欲穿啊。”过了这么半天,天启感到总在臣子面前走来走去不妥,于是就轻松地坐到了自己的宝座上。往靠背上一靠,搭在扶手上的手臂指向了那个捧着奏章的小太监:“再给朕念一遍,慢慢地念。”
……
辽西,宁远
虽然换上了绣着老虎的官袍,可是黄石还是小心地把佩剑系在了腰上。晚上去赴宴的时候,洪安通是一定要带去的。有一个全副武装的近卫跟在身旁,再加上腰间的佩剑,黄石在面对袁崇焕的时候会比较有安全感。
“这辽西是不能呆了。”黄石一边整理好衣服一遍又一次打定主意。眼下先和袁崇焕虚与委蛇一番,然后能多快有多快地回东江去。
前些年,因为他想培育自己的力量,因为他不想被文臣节制,所以不愿意来辽西。但等黄石准备仿效戚少保和岳武穆后,他就重新考虑过了孙承宗的建议。
现在黄石手下有三营精锐,就是有人不听话黄石也能以力屈之。加上他令人眩目的战功,黄石觉得收拾关宁这帮懒汉还是有些机会的。可是这一切的前提就是袁崇焕不能上位,黄石出发前和内阁那样强硬,就是为了自己的安全考虑。
作为一个现代人,黄石虽然很看重国家利益,但他同样坚信“大有为之身,不能自蹈死地”这句话。如果连安全的前提都不存在了,那别说一年三百万两的军饷了,就是一年三千万两的军饷也不能把他黄石吸引到辽西来。
洪安通作为内卫队长,黄石的大部分设想都不会对他隐瞒。现在洪安通见黄石一下子又改主意了,也显得有些无所适从:“此次从长生岛出发时,大人不是说要争取提督辽西么?”
黄石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洪安通的问题。内卫队长略一思索,就联想到了自己长官今天的异常行为,他压低了声音问道:“觉华、宁远两战全胜,按察使升任辽东巡抚已经是板上钉钉了,大人可是想躲开袁大人,不受他节制么?”
如果洪安通连这种事都反应不过来,那黄石就该考虑换个内务部长了。他长叹了口气:“不错,洪安通你可知道杜应魁之事么?”
“属下不知,请大人明示。”
“嗯,那是天启二年……”黄石摇了摇头。洪安通不太关心辽镇的事情,但黄石对宁远发生的一举一动却非常在意。
杜应魁是原来的辽东镇军官,后来因为贪污被罢官,在长安卖酒为生。萨尔浒战役之后辽东大震,杜应魁因为素有勇猛之名,所以被兵部给事韩继恩荐为山海关副总兵。但杜应魁仍然坚持他吃空饷、养家丁的老路,在平均工资每月一两四钱的辽镇,杜应魁的家丁供给竟高达一百两之多。
“……辽东都司府将杜副将擒拿问罪,御史职责所在,定要知道杜副将到底吃了多少空饷。皇上就命令孙阁老、阎抚军穷治此案,而阎抚军就派了宁前道袁大人去核对人数。”
说到这里黄石停顿了一下,脸上满是惨然:“宁前道到了杜副将的营中,清点各伍人数,伍有虚者,袁大人斩其人……”
洪安通听得也是脸色大变,插嘴问道:“阎抚军让袁大人去清点人数,不过是为了穷治杜副将的贪赃罪,与营中校官何干?就算校官有罪,他也是朝廷命官,理应由刑部审理、明正典刑,怎能说杀就杀?”
“我想袁大人或许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回事,阎抚军让他去清点此营人数,袁大人看到人数不对了,或许是心情不好、或许是感觉不爽,就要杀人了。当时营中大哗几成兵变,但袁大人口称:‘奉阎抚军令。’遂把校官推出营门斩首了。”黄石说完后又惨笑了一声,被袁崇焕随手杀的武官真是死得冤枉,但杀了也就是杀了。孙承宗听说后虽然勃然大怒,还责备袁崇焕胡乱杀人,但袁崇焕道了声歉,也就不再追究了。
洪安通满脸通红,憋了半天才支吾道:“这不合朝廷法度。”
黄石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袁大人是万历四十七年进士出身,天子门生,就算滥杀、冤杀几个武将,又有谁会去认真计较呢?当时袁大人只是个小小的宁前道,但是冤杀国家五品武官这样的事情,孙阁老也不过是训斥两声罢了,连罚俸这种走走样子的惩罚都没有。现在袁大人即将巡抚辽东,我不过一介武夫,又怎么敢在辽西多做停留呢?”
和洪安通通完气后,黄石就去赴宴了,他打算等朝廷正式的奖赏下来,立刻就脚底抹油回长生岛。
走到宁远官署的中庭外,黄石就听见里面花厅中传来了怒吼喝骂声。他和洪安通前后走入花厅时,映入眼帘的就是正厮打成一团的三员武将。黄石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片刻后才认出其中两人正是姚参将和金参将。原来觉华六将今日也被邀来赴宴。袁崇焕没有单独接见他们,所以上一次没和黄石、赵引弓一道前来。
另外一人黄石并不认识,但那员战将甚是勇悍,一人独斗姚参将和金参将二人仍然不落下风。一大圈围观的将领们虽然七嘴八舌地喊着劝他们别打了,但却没有一个下场去拉……哦,黄石看错了,有一个人眼看就要下场去拉了。
那人正是胡一宁胡参将,在那武官飞起一脚把姚参将踢了个跟头时,只听胡参将大喊道:“别打了”,就飞身扑过去拉住了那陌生战将的一条胳膊。跟着胡参将又在高叫着“各退一步吧!”的同时,紧紧地攀住了那人的腰。那武官似乎也有些累了,呼呼喘着气向后连甩了两下,但也没能摆脱胡参将。
势若疯虎的金参将把胳膊抡得犹如风车一般,那只剩下一条胳膊好使的陌生武将奋力抵抗,才勉强接住了他的攻势。此时被踢了一脚的姚参将也从地上爬起来了,他一把抹去嘴角的血,低声嘶吼了一声就又要扑上去。
感到被人从背后抱住后,姚参将骂了一声,虎跃着企图挣开,但背后的人紧抓着他不放。姚参将又痛骂了几句,但随即看到前面的金参将和胡参将都停住了打斗,姚参将一楞,这才听清身后的人一直在喊:“姚大哥,姚大哥,我是黄石,先停手,有话好好说。”
姚与贤听见来人是黄石,不禁吓了一个哆嗦,连忙点头称是。等黄石放开他后,姚参将忙着转身过来和黄石见礼,胡一宁他们哥几个也都涌了过来。在花厅里的其他辽西将领听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黄石,也都围上来套近乎,只有那个和姚与贤动武的人一脸愤然,远远地躲在一边。
黄石瞧见那人官袍上也是绣着虎,心下不禁有些狐疑,当然更不敢失了礼数,主动打招呼:“敢问这位将军是?”
那武将满脸都是气愤,这边黄石持礼甚恭,但他只是匆匆一拱手,没好气地嚷嚷了几声。他说话声音又快又含混,黄石竟然没能听懂。他打量着对面的将领:身材不高但却十分敦实,银盆大脸上有一双小眼,还有一道深深的疤痕,这疤痕从鼻梁上一直开到他左眼窝,差点就把他眼珠子挖了出来。
姚与贤似乎看出黄石没有听清那武官说的话,就在黄石耳边小声道:“这位是宁远总兵满桂。”
满桂的大名黄石在前世早有耳闻。此人早年在宣大镇多有战功,后来就到辽镇来讨生活。满桂手下有近千经过战阵的家丁,和其它关宁军的水平大不相同,历史上宁远一战满桂的家丁就被部署在最关键的地点上,也被叙为首功。
现在满桂也是同知都督,级别上和黄石平起平坐,黄石客客气气地又和他见了一次礼,似乎消了点气的满桂又是草草一拱手,跟着就又大声嚷嚷了起来,总算让黄石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原来前几天的追击战,金冠他们回去晚是有原因的。宁远城下有些后金兵被火炮打死,历史上这些首级都是等后金大军撤退后,宁远军才坠下人去割取的。但这次觉华众将回家的路上正好经过,就顺手把首级都割走了。
满桂气愤愤地说道:“我清点过地上的死尸了,你们一共割走了二百六十具。那天黄将军差不多砍杀了四十人,剩下的二百二十具应当还来,这是我们宁远堡的战果。”
“什么叫你们的战果,脑袋上写你的名字了?”金参将的嗓门特别大。那天宁远堡的城门都堵死了,导致他被后金军追得绕圈跑,金参将一想这事就恶向胆边生,怒道:“你们不敢从城上缒下来割,那当然就是我们的首级,战场上谁割的就是谁的,我大明三百年来,从没有还首级一说!”
此战姚参将一伙儿都分到了几百颗首级,傻子也知道这批人升定了。他们都是辽西的人,不比满桂这种外来户,所以宁远堡的武将们也都不太帮着满桂说话,他们顶多指望着姚参将他们手指松松,给自己漏出来些好处。
孤家寡人的满桂站在对面,而姚与贤、金冠一伙儿则聚在黄石的背后,一个个指手划脚地喷着口水。黄石侧头看了看自己身边唾沫横飞的一伙儿,猛然感觉自己好像成了电影里的黑帮老大,正领着一群狗仗人势的小弟欺负良善。
黄石越众而出,向对面走了过去,对着警惕的满桂第三次拱了拱手:“满军门,此事等请功宴以后再说吧,余一定会给满军门一个交代的。”
“黄军门客气了。”满桂听黄石语气诚恳,终于也郑重地回了一礼:“久仰黄军门威名,前次亦曾在城楼上一睹黄军门英姿。”
满桂停了一下,语气又变高了一点:“黄军门亦是带久了兵的人,儿郎们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拼命,就是为了这点军功,所以这二百二十具首级我一定要为他们讨回去。”
身后又响起如雷的喊叫声:
“谁说是你的首级,刻名字了么?”
“谁割的?你还是我们?”
“别……”,黄石回头摆了摆手,正唾沫横飞的姚与贤、金冠等人只好把嘴闭上了。
满桂脸上又带上了疑色。自己的儿郎们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有了首级能换些赏赐,一想到这些满桂就又忍不住叫了起来:“二百二十具首级,黄军门一定要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