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人必先自辱,而后可以辱之。
黄石咬紧牙关,勉强不让胸膛中的怒气喷发出来,激烈的情绪慢慢的总算是退去了一些。黄石首先反省了一下自己今天的表现,大概是表现得太过奴颜婢膝了吧,以至于让别人看轻了自己。他一面感慨,一面思考着下一步的对策。
“这事对黄石你并无害处,举手之劳就可以帮同僚化解一件为难的事情,你又何乐不为呢?”见黄石没有立刻做出反应,袁崇焕又语重心长地劝说了起来。
如果点头答应了下来的话,对黄石来说这件事情确实不会有立竿见影的伤害,因为他是武官而不是士大夫,所以“闺门不肃”这个罪名是扣不到黄石头上的。当然还会有一个事后处理的问题,对于这种类型的失贞,明朝的规则是劝和不劝离。
根据大明律,妇人非自愿的失贞行为不可以作为离异的理由。比如明中叶后,就有妻子被人贩子拐卖的案例,但案发后人贩子和老鸨按逼良为娼定罪,夫妻仍然判处完聚。
刚才赵引弓既然说出听任黄石退聘,看来应该不会有大问题。黄石想赵引弓只要能保住功名,也不希望节外生枝和自己再起纠纷。
“袁大人说得是。”黄石无意识地随口回了一句。
不过没有立竿见影的害处并不等于没有害处,这种聘妻被掳走的事情如果传出去,那对名声可是有不小的伤害。而且事后黄石退聘,虽说大部分人都能理解,但肯定也有不少人觉得他对聘妻无情无义。
袁崇焕看黄石迟迟不答应,不禁有些不耐烦起来,于是又加重了语气说道:“不会有人胡乱传播的,黄石你尽管安心……”
听袁崇焕的说辞,黄石琢磨他们的如意算盘大概是用这个搪塞御史。要是赵二姑娘已经死了,那自然是千好百好,黄石配合上几个月就可以退聘。如果赵二姑娘被发现还在人世,那赵引弓照旧也有理说,不会为此被剥夺功名。
黄石想起了原本历史上崇祯元年的前车之鉴:陈继盛和建奴在宽甸、长白山进行激战的时候,袁崇焕因为毛文龙不肯违反国家法度、私自把兵权交给他,就从背后把东江军的粮饷给断了,还下令辽东、天津、山东莱登各地禁海,不许任何商人出船,不许卖给东江军一粒米、一颗豆。
虽说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但照顾辽东大局这件事情总要有人去做,不然就是国家的灾难。所以黄石决心再退一步。反正今天曲意逢迎袁崇焕很久了,黄石不想前功尽弃,更不希望有一天被拖后腿。
——我不是立志要做岳王、戚少保那样的大丈夫么?不是早想好了要左右逢源求得一生平安么?魏忠贤、孔有德、耿仲明、山东文官,还有辽西将门,从阉党到东林,哪怕是未来的汉奸和人渣,他们和我不是都能相处愉快么?眼下还是只能以大局为重,不能意气用事。
况且黄石也知道文武不和不仅仅是国家的大害,而且最终倒霉的还是自己这个武将。既然袁崇焕要升任巡抚了,那黄石是说什么也不能把他得罪了:“袁大人,赵大人,可否容末将稍作思量,过两天再给两位大人回复,何如?”
袁崇焕脸上顿时露出不悦之色,指了指赵引弓,又对黄石道:“本官披肝沥胆,与你说了这么多时辰,只道你同意尚不为迟。哪晓得你三心二意,总是一片欺诳,到底目中没有本官。方今人证亦在,岂容得你欺心!汝有十二不当之过,汝可知乎……”
黄石略一愣神,这期间袁崇焕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篇话。黄石觉得这些话略微有点耳熟,似乎在哪里见过。只听见赵引弓羞愧难忍地叫了一声:“袁大人。”
赵引弓站起身来,冲着袁崇焕鞠了一躬:“袁大人,下官不想勉强黄将军了,请老大人明鉴。”
此时黄石心里也有些迷惑,虽说文官一向瞧不起武将和太监,但自己好歹也是斩首数千的大将。这件事情毕竟是对赵引弓关系重大,袁崇焕又何必皇帝不急太监急,紧着来替他做说客呢?
既然搞不明白袁崇焕到底在琢磨什么念头,黄石心里也就愈发不安起来,他听到赵引弓说话后也站起了身,冲着袁崇焕说道:“袁大人明鉴,末将并非不同意,只是请宽限两日,末将军中尚有军法在……”
黄石解释了一番长生岛关于成亲的军法,然后解释说他要先和部下商量一下对策,毕竟将士们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再者为了赵家的名声考虑,黄石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去跟长生岛官兵讲出真相。所以他总要想个妥帖办法,以免万一事情泄露,黄石自违军法导致将士失望。
这个理由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台阶,面对如此无礼的要求,黄石的态度仍然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恭顺。站在一边的赵引弓听完黄石肯考虑这件事后,立刻就表示了一堆感谢,袁崇焕见这两个人似乎都能接受了,就不再强求黄石当场答应下来了。
黄石老老实实地坐回到了椅子上去,这件事情他还没有完全考虑清楚利弊,黄石打算回到觉华再和金求德、洪安通商量一下,看看如何处理为好。如果能把事情做到滴水不漏,那黄石觉得也不一定不能卖袁崇焕一个人情,以后向辽东都司府讨要粮饷也会好说话一些。
虽然袁崇焕的手暂时还够不到辽东,不过多个朋友总是多条路。黄石又反省了一下自己的态度,他觉得自己还是要抛下对袁崇焕的畏惧心理为好。黄石想起自己和孙承宗、和魏忠贤、和山东文官的交往经历,一时间又有了不少信心,他自认为还是比较会做人的,虽然不太了解袁崇焕的心理活动,但相处一段后想必总会有所了解。
这件事情告一段落后,袁崇焕话题一转就到了平辽大业上和觉华之战上了。黄石抖擞精神把两军的部署、自己的战术都和盘托出。黄石当然不能谈自己对关宁军战斗力的看法,也没有任何理由来贬低他们。因为自己的事先判断都是靠历史知识得来的,而且觉华关宁军这次的表现也确实不错,黄石是依靠他们并肩作战才能取胜。
当黄石讲述的时候,袁崇焕不时向赵引弓核实,结合了赵引弓和黄石两者的看法后,袁崇焕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果然还是要凭坚城、用大炮。”
“袁大人明鉴,凭坚城、用大炮好是好,就是恐怕花费太多。”在广宁当小军官的时候黄石也是抱着这个想法,但现在他就不太希望将宝贵的资源浪费到堡垒中去了,而是希望能尽快培养出大批野战军。
袁崇焕的态度非常和蔼,他微笑着对黄石说道:“黄石你说说看。”
这鼓励让黄石精神又是一振,看来这袁蛮子也不是不可理喻的么?于是他就把自己那套以海为路的想法又搬了出来。黄石力主先取娘娘宫、耀州、海州,然后背海修筑堡垒,储备物资作为进攻基地,凭此虎视辽中平原。
“……毛帅和陈将军会不断从宽甸、朝鲜出击,如果建奴主力东移,王师就可犁庭扫穴,直指辽阳。如果建奴按兵不动,毛帅和陈将军就可从东向西,先收取建州卫,然后再下萨尔浒,切断建奴和野人女真还有科尔沁蒙古的联系,最后把他们一股聚歼于辽中。”
临末黄石还握紧了右拳,狠狠挥舞了一下来加强语气,他自信满满的样子同样鼓舞了一边的赵引弓,也为黄石的结束语大叫了声好。
袁崇焕一直微笑着没有打断过黄石的话,一直等他全部说完后才问道:“万事开头难,黄石你打算怎么修起第一座城呢?”
“袁大人高见,末将佩服。以末将之见……”这样的问题以前不知道已经想了多少次了,黄石胸有成竹,毫不迟疑地娓娓道来。辽北的成吉思汗和辽东的毛帮主肯定会经常出来转转,所以后金主力总有离开辽中平原的时候。现在黄石也有信心凭借辽南的兵马对抗后金五成兵力,如果加上关宁军帮忙,黄石认为强攻下耀州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一旦能站稳脚跟,黄石也就不太畏惧了,后金军全师而来他也有把握坚守一段时间。如果后金军真的全师而来,不要说朝鲜的毛帮主了,就是辽北的成吉思汗也绝不会赋闲在家里的。等控制住耀州、海州后,剩下的工作就是一路修堡攻入辽中平原。
黄石直说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碗一饮而尽。袁崇焕等他把茶水扫荡干净后又问道:“那这一切要多久呢?”
“嗯……”黄石沉思了一会儿,进入平原后为了保证补给线需要修筑供应线,辽中还有不少坚城,建奴的军队也很顽强,大明的文官不可避免会起到一定的牵制作用,所以战局不能保证一帆风顺:“五年左右吧,即使建奴主动退回建州,把他们彻底荡平也不会超过十年。”
“五年?太短了,黄石你在哄我开心么?”袁崇焕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黄石觉得兵力靠得离沈阳越近越能有效威慑后金政权,这也是他把突破口选择在耀州的原因。但袁崇焕显然不同意这个看法,他认为海路不可靠,最终还是要从辽西走廊一路修堡垒出去。
黄石不愿意正面反驳他,就采用迂回路线:“陆路确实稳妥,不过一路又要多修筑无数堡垒,恐怕花费时间、银钱不在少数。”
袁崇焕拍案赞道:“正是,黄将军说得好,这一路下来,要从宁远一路修到三岔河,再从三岔河修到辽阳,恐怕没有个十年、花费上几千万两白银是下不来的。”
这几句话真是说到黄石心里去了,也正是他希望劝说袁崇焕的理由。黄石低声说了一声:“袁大人高见,所以末将以为还是设法夺取耀州,然后直入辽中。”
不想袁崇焕断然否决:“海路终不可靠,况且也要耗时数载。”
赵引弓在一边听的是越来越糊涂,不禁插嘴问道:“袁大人可有妙策?”
“辽饷一年靡费三百万两,蓟镇四十余万,就连东江镇也要二十四万两,国库早已经亏空,天下百姓更是苦不堪言。”袁崇焕露出了一番悲天悯人的表情,唏嘘感叹了一番,然后带着神秘的表情问黄石和赵引弓:“你们可知道,魏公公为了为辽事筹备战马,又新想出了什么对策吗?”
由于小冰河期的连续干旱,大明北方的马场产马数量不断下降,到了天启五年,北方各边镇都再无马匹可抽调向辽镇。朝廷陷入缺马的窘境后,就有大臣建议按一条鞭例,把甘陕各省上缴马匹的缺额摊给各省农民,多收些亩赋来买马。
而此时北方各省同样是连年灾荒。魏忠贤是农民出身,深知农民的困苦,不敢采纳这种在灾荒年加赋的天才构思。但马匹的缺额问题还是要解决,魏公公就下令赏赐给大批大臣和太监紫禁城骑马的特权。根据大明会典,皇室但凡赏赐给谁紫禁城骑马的殊荣,这个人就有义务进贡给皇室良马。
魏忠贤动员东厂的部下对大伙儿的财产进行了一番侦查后,一边大量赏赐给有钱的官员和太监这种“殊荣”,一边成天催逼他们贡马。等被赏赐的人完成了贡马的任务后,魏忠贤就会把特权收回,然后……然后再次赐下。
如同当年刘谨勒令京师寡妇改嫁一样,魏忠贤的这个政策也搞得朝中怨声载道,大明建国以来第一次,无数臣子和太监纷纷上书拒绝皇城骑马的荣耀。但拒绝也要赐,魏忠贤甚至曾把皇城骑马权赐给了婴儿和浩命夫人,被赐到的人一边心不甘、情不愿的贡马,一边大骂那个给魏忠贤出这损主意的无名氏。
收上来的马自然是良莠不齐,这批人进贡的“良马”里除了老马、马驹外,据说也有驴和骡子,甚至还有小骆驼。但魏忠贤一分钱没花就替皇上收了一批马支援辽东,也因此得到了天启“厂臣忠勤,办事得力”的赞语。
赵引弓自然跟着感慨了一番。黄石嘴上唯唯诺诺,但听完后心里却升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袁崇焕说完了以后,正色对黄石和赵引弓说道:“本官有个思量,如若可行,则辽事旦夕可平,早晚间海内便可免去加赋。”
赵引弓喜道:“袁大人有何妙策,可否教诲下官一二?”
联想到历史上宁远之战后袁崇焕的所作所为,黄石心中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但他仍不动声色地恭维道:“按察使大人真是诸葛再世,看来定是成竹在胸了。”
袁崇焕捻了两下长须,缓缓说道:“此次宁远围城,建酋努尔哈赤曾修书于我,本官亦回信以大义责之。建酋后又回书一封,以吾观之,建酋被我大义相责,似有悔恨之意。”
“啊~~~”赵引弓发出了一声惊叹。
黄石感觉一颗心已经绷到了嗓子眼,嘴动了动没有说话,他早知道袁崇焕一向自我感觉极其良好。历史上当皇太极进攻朝鲜的时候,天启和内阁急问当时的辽东巡抚袁崇焕有何对策,如何救助朝鲜。好为惊人之语的袁崇焕告诉天子:朝廷不必出兵相救,皇上也无须操心对策,只要他袁崇焕派一使者,携带他的手书一封,即可以命令皇太极退兵——“遣方金纳贻书于奴酋,令其急撒犯鲜之兵。”
颇为自得的袁崇焕继续摇头晃脑,似乎正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中:“本官见机不可失,就再修一书,书中刚柔并济,恩威并用……”
袁崇焕一番话说下来,直把赵引弓听得抓耳挠腮、喜不自胜。眼看气氛已经是渐入佳境,袁崇焕声音一顿,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等他放下茶碗后,袁崇焕眼中精光四射,威严地从赵引弓身上扫过,然后停留在了黄石脸上:“本官以为可以招安,如此辽事可定、加赋可去,善之善者也!黄将军可愿与本官一同上书天子?”
黄石费尽力气才维持住脸上的恭顺表情,低声下气地问道:“袁大人明鉴。末将敢问,以何条款招安建奴?”
“这个……总要先谈谈才能知道吧?”
“如果建奴要岁赐,比如每年十万两黄金,一百万两白银,一百万匹布,怎么办?”黄石不动声色地吐出一个数字——这是黄石前世,皇太极和袁崇焕议和时提出的岁款要求,而袁崇焕对朝廷说这些条件并非不可以考虑,而且还可以再继续谈。
袁崇焕皱起了眉头,捻着长须看了会儿天花板:“唔,这个未免太多了吧?比辽饷也少不了多少啊。”
黄石深深吸了一口气,尽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有一丝一毫的颤抖:“末将再敢问袁大人,如果建奴岁赐是一万两黄金,十万两白银,十万匹布,大人以为如何?”
袁崇焕眉毛一挑,声音里充满了惊讶:“当然可以啊。”
砰——
重重的拍案声犹如雷鸣,赵引弓被它惊得打了一个战栗,耳边紧跟着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怒喝:
“卖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