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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节 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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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的是一个年纪才十四、五岁的少年郎,身着五龙袍的男孩从自己的黄锦凳子上跳了起来,稚气未脱的脸上已是怒形于色。那男孩子抬在胸前的右手紧握成拳,嘴唇也激动得有些颤抖起来,只听他朗声说道:“那是黄将军的民心么?明明是皇上得民心才是。”

说完后那男孩子再也不看顾秉谦一眼,而是急速地转身向着天启,大声说道:“皇上,东江镇左协官兵都是黄将军的部下,但黄将军却是皇上的臣子,所以臣以为,京师的百姓对黄将军的士兵好,确实是让黄将军受到了尊敬,但归根结底,他们爱戴的还是皇上,还是大明。”

“信王说得好。”朱由检的话如春风拂面,一下子就把天启脸上的些许不快扫荡得干干净净。这时又有一个太监跑进来报告,黄石的军队总算是赶到了大明门前。天启微笑着长身而起,也不搭理跪在那里谢罪的顾首辅,自顾自地走下了御座前的几节台阶。

天启突然仰天叹了口气:“又要去太庙祝捷了,最近吾去太庙献捷的次数好像也太多了一点。”

愉快的笑声从天启兄弟的口中同时传出。

青年人低头整理了一下龙袍,昂首挺胸吸了口长气,迈动着轻快的脚步向大殿门口走去,同时还不忘对身后的弟弟说道:“由检,你不是想再见见黄将军吗?到后面兰台去等着吧,吾会把他带回来的。”

皇帝出来的时候,长生军已经把他们收获的礼物都郑重地收了起来,头上的白羽也都扶正了。根据皇帝的事先安排,禁军早就把首级和旗帜都准备好了,长生军先从禁军那里领到这些战利品,然后当着天子面前,一队接着一队把这些斩获堆在一起,最后竟然堆成了一座小山。

在士兵扔下首级的时候,旁边监督的一名锦衣卫军官大声地报着数。他每一次报出数目以后,站在他后面的几名禁军军官就高声重复一遍,又有远一些的官兵再重复,最后直到皇宫外边的官兵成百上千倍地放大,街道上围拢的百姓们,每一个人都能把这数字听得清清楚楚。

随着最后一个东江军士兵抛下首级,锦衣卫军官喊出了两千七百二十六这个数字。这个军官喘了两口气,就一挺胸又开始把缴获的旗帜数目汇报给天子和万民。

献礼完成后,大明门外的官兵山呼万岁。天启挥了一下衣袖,下令把这批首级堆积到京城的南门外,铸成京观以震慑海内不臣、四方敌寇。

……

从整队、开始入城直至一整套礼仪运行完毕,共有好几个时辰了,就是黄石这样的宿将也感觉有些累了。京师为长生岛官兵腾出了一座城内的军营,将士们领了皇赏后就被带去休息了。辽东边军被允许在京师呆两天,这期间他们可以在城内游玩,禁军还为他们派出上百名向导。

救火营甲队队官王启年,放下包袱后就带着十几个弟兄们走出了营门,禁军的向导肯定是要带的,这些向导既是为了方便东江军逛北京城,也是为了防备他们闹出什么乱子来,这里可是天子脚下,如果真出了什么纰漏,那谁也担待不起。

王启年一行昂首阔步走在大街上,装饰着虎皮、熊皮的头盔,鲜艳的红缨,还有耸立的白羽,无论走到哪里,这群人就像未来的电影明星一样引人注目。昨天进城前黄石就交代过,这两天在京师只要不动手打架、不闹出乱子来就行,还有就是每天都要及时回营睡觉,除此之外随便他们折腾。

走马观花地转游了一会儿,王队官身后的弟兄们就开始嚷嚷口渴了,王启年豪迈地一挥手:“走,喝酒去,这可不是在长生岛了,今天我们要喝个痛快!”

现在长生岛上虽然发军饷了,但黄石为了控制军需情报,全岛仍然采用计划经济,所以各种物资仅靠军票是购买不到的。除了食堂可以白吃的饭菜外,长生岛老营还会发下酒票、肉票、粮票、布票等各种票据,官兵如果想买包括酒水在内的各种零食都需要附上这些票单。

王启年作为队官当然有较丰厚的俸禄了,但发给他的酒票一直让好酒的王队官感觉不足,他平时没事就往长生岛老营的地下黑市跑。其他的很多种票据对没有成亲的王启年来说是多余的,可尽管他把那些票据都换成了酒票,仍有喝不够的感觉。

在一家酒楼门外王启年停住了脚步,他鼻孔大张、用力地嗅了嗅飘出来的酒肉香气,他头也不回地用力向这酒楼的大门指了指,然后就一马当先跨进了门槛,他身后的十几个救火营甲队官兵,还有那个禁军的向导也跟着鱼贯而入。

一进门王启年就满心欢喜地去拉凳子坐,同时大大咧咧地嚷了起来:“店老板,好酒好肉地上啊。”

这声充满辽东腔的大喝引来了店里所有人的注意,王启年还没有坐稳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大叫:“是王兄弟啊,来这边坐。”

王启年抬头望去,说话的人原来是救火营乙队的队官张承业,他在紧靠墙壁的一张大桌子旁。

正和他带来的一拨人围坐着吃酒呢。

既然赶到一起了,王启年就和张承业把两张大桌子拼了起来。王启年才坐下就是连几杯烧酒下肚,跟着就大嚼起热菜来,没有多久他就吃得大汗淋漓,高呼痛快。王启年把头盔摘下搁到一边,甩了甩满头的大汗,一抬眼突然发现那张承业虽然也顺脸流汗,但仍一本正经地把头盔戴在头上。

再定睛仔细一看,王启年发现张承业的头盔打扮得很花哨。张承业很仔细地把虎皮剪成了几条,沿着盔沿做成了精致的盔檐和盔耳,另外,眉际处也有两条又宽又长的对称皮,乍一看就好似两条挺拔得要飞起来似的浓眉。

张承业的白羽也经过了仔细的修饰,翎尾的花眼处似乎还被他描过了,显得分外耀目。别看现在正围着桌子喝酒,但张承业仍然舍不得把头盔取下。

而王启年只不过把自己的那块虎皮往头盔上随便一套,军官的白羽也只是插直了而已。王启年暗暗把张承业的头盔式样记在心中,一边默不作声地把自己的头盔也戴到了头上。

受两位队官的影响,这一群长生岛官兵最后都把头盔戴上了,只要有人踏进这个酒楼,就能看见那片白羽林在眼前晃动……不断有北京人给他们敬酒,更有好几桌人抢着要给他们结帐。张承业喝到高兴处,对着王启年和另外几个老兄弟快活地叫道:“当年我们弟兄在关宁投奔大人帐下,所图不过一日两顿饱饭而已,岂知竟有今日之乐,快哉,快哉!”

……

陪着皇帝走入御花园后,黄石立刻就看见了他上次见过的信王。黄石前世十四岁时正在上初中二年级,如同那时的黄石一样,信王现在也充满了好奇心。天启和黄石走过来,信王急得在板凳上坐立不宁,天启看见他弟弟的样子便露出微笑,眼光里充满了喜悦和疼爱。

可算是等到天子允许黄石坐下了,又好不容易等太监搬来了板凳,信王迫不及待地吐出了一连串问题,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以致他哥哥都没有机会说话了。天启正像其他宽容的哥哥一样退到二线,在旁边慢慢地剥水果吃,不时还让太监把剥好的水果给信王递两个过去。

可是信王现在没有功夫吃水果了,在黄石叙述的时候,那小男孩瞪大了眼睛,全神贯注地听得入神。随着战事的跌宕起伏,男孩还不断拍打着自己的双手,发出一声声惊叹,或是离开凳子雀跃欢呼。

“适可而止,适可而止吧。”天启实在是忍不住了,他瞅空子打断了信王,再由着男孩问下去,恐怕到太阳落山也说不完。信王露出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黄石看得出来:男孩肚子里还憋了一堆话没有说呢。

“好吧。”男孩脸上还带着委屈,艰难地点了点头,很勉强地表示了同意。他搓了搓手感叹道:“黄将军说得挺有意思,就是可惜没亲眼见过宁远之战,袁大人也不在这里。袁大人说守城的时候,把火药裹在棉被里扔下去,遇者皆燃,一烧就绵延数里,能烧死敌兵数千哩!”

正在喝茶的天启噗嗤笑了一下,他常把辽东捷报的奏章给弟弟当故事讲,不过天启只是含笑看了身边的孩子一眼,没有多说话。黄石闻言后又打量了男孩一下,孩子有一双乌黑、清澈的眼睛,黄石看着这充满纯真的眼睛,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真是衣食无忧、长于深宫的孩子啊,不过你不要担心,我马上就可以替你把袁大忽悠去掉了。”

天启站起身走到旁边,从另一张石桌上捧过来一套马鞍:“黄将军,这套马鞍是朕为将军打造的,希望将军在沙场上能用得上。”

黄石连忙单膝跪下,双手接过马鞍:“皇上隆恩深重,微臣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啊。”

天启示意太监帮黄石拿着马鞍,接着他又取出一物,微笑着交到了黄石手里:“这也是朕为黄将军做的,黄将军看看可好。”

黄石谢过以后把东西拿着看了一下,这竟然是一张折叠桌。他前世见过的折叠桌基本都是金属支架,而这张桌子完全是木制的。他双手一扳把桌子打开,桌面下有个铁环,黄石把桌子在地上放平,轻轻晃一下桌面,四平八稳的显然又轻巧质量又好。

“谢皇上。”一时间,虽然黄石还没有想清楚自己一个武将要这个东西有什么用,不过他还是谨慎地又谢了一遍。

等黄石抬起头来以后,他从天启皇帝脸上看到了惊奇之色。天启先是轻声“咦”了一下,跟着又问道:“黄将军以前见过这样的东西么?”

“微臣没有见过。”

“真的没有?”

“确实没有。”

“哈哈,那就好,黄将军真是聪明,第一次见到这桌子就会用。”天启如释重负。

天启煞费苦心才琢磨了一个折叠桌出来,心里感到很是骄傲。没想到黄石一下子就打开了它,天启立刻就担心自己是否没有发明权。听黄石说他从没有见过此物,天启自然愿意相信他的话。去掉心里的那份紧张后,天启用手在桌面上抚摸了几下,然后又把它折叠了起来。

天启把桌子翻了过来,指着上面的一个环,道:“黄将军请看这个环,朕送给将军的那个马鞍后边有一个柄,这个环刚好可以套在上面,将军就可以把这个桌子带在马上了。”

天启把桌子打开放回地上,双手扶着桌沿用力地晃了两晃,看到桌子纹丝不动后,年轻的皇帝满足地叹息了一下:“很好,黄将军以后上战场的时候,等走累了下来休息的时候,可以坐在桌边喝杯茶,哦,对了……”

“你看朕都忘了。”天启又搬出了一个能折叠的板凳,高矮和他的桌子正好配套:“黄将军把这个也一并拿去吧。”

后来天启又提到了送给黄石的剑,听说黄石拿着它上战场后天启又是一阵大笑,还让人去把黄石的尚方宝剑取来。天启仔细观赏了一阵剑身后,啧啧赞叹着把剑递给了一边的信王,那男孩早就伸长了脖子一直往这边看,他忙不迭地把尚方宝剑接过去摩挲起来。

“黄将军如此忠勇,朕心甚慰。”天启清了清喉咙,把无关的人赶开了一段距离,他回头看了看身边的弟弟,后者正低着头仔仔细细地看着剑身上的纹理。天启微微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就又把头转了回来,双手放在了膝盖上,姿态也变得庄重了起来。

天启盯着黄石的眼睛说道:“黄将军,朕把外人都赶开,乃是因为有一些事要问你,黄将军你一定要如实回话。”

——大概是为了我荒唐的弹劾吧?,长生岛的锦衣卫肯定询问过我的部下了,吴公公也肯定已经上秘奏了。

黄石心中早有准备,他不假思索地说道:“微臣不敢欺君。”

“嗯,此番建虏入寇,宁远、觉华大捷,袁大人、黄将军都居功甚伟……”

黄石静静地听着皇帝的说辞,文武不和自古就是国家大害,他知道皇帝一定会调解的,而皇帝调解的对象一定会是自己。

——那天我拂袖而去以后,袁崇焕肯定会上表自参,因为袁崇焕绝不愚蠢,他一定会设法先发制人,抢在我之前给皇帝和内阁造成先入为主的印象。不过……这一点我早就料到了。

“……袁大人上表自参,让朕非常震惊……”刚才天启说话的语速越来越快,等说到了这里的时候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又做了最后一番犹豫,终于缓缓问道:“黄将军,你两年前是不是曾向赵引弓赵大人提亲?”

黄石一脸平静地说道:“回皇上话,是的。”

——没错,袁崇焕,我没有看错你。你一直用“蛮子”的形象为掩护,在这个保护色下,无论你做什么,别人都不好和你认真,哪怕你一次次违犯朝廷法度,只要你高举着公心和憨直这两块招牌,别人就总是会体谅你,总是会觉得你情有可原。这次你又装出来一幅蛮子的假象,试图把挟私报复的帽子扣在我的头上,可惜……我已经看透了你的计划。

天启脸上闪过一丝不引人注意的失望,虽然黄石机敏地扑捉到了它,但脸上仍然没有流露出任何变化,他静静地等待着皇帝的下一句话。

“黄将军……”天启张了张口却没能说下去,他似乎感到接下来的话很难以启齿,天启最后抖手拿出了一封奏折,向着黄石递了过来:“这封奏章朕已经留中了,黄将军自己看吧,朕希望将军能看在朕的面子上,体谅袁大人的一番苦心。”

“遵旨。”

黄石低头接过了天启递过来的圣旨,脸上仍然保持着一丝不苟的表情,实际却感到心脏已经要狂跳出胸膛。

——袁崇焕你会在奏章里大说特说要我认亲的事情,绘声绘色地描绘我当时的不平和愤怒,然后再轻描淡写地解释一下你的议和念头,把它说成是大胜后的一种设想。奏章最后则会提到你才一开口,我这个小人就借题发挥地大吵大闹,还公报私仇,把几个人闲聊时的话上纲上线,非要坐你这个大功臣一个重罪而后快。

黄石用指尖紧紧捏住了奏章,这就是把袁崇焕一举扳倒的机会了。

——我发出弹劾奏章后又一直等了三天,才和赵引弓说这件事,那个时候你已经写好了这份奏章,应该来不及改了,但我为了安全起见,仍然刻意要赵引弓隐瞒,让他照顾自己、也是照顾我的名声。

现在,黄石只要先看一遍奏章,然后指出自己和赵引弓定下了婚约,那就能把袁崇焕的大篇解释一举推翻。

——我可以证明我不是私仇,那么到底谁在企图混淆是非就很明白了,皇帝对此一定会很愤怒,也会因为他原本对我的怀疑而感到抱歉,他会同情我、支持我、倾听我说出来的话。这个时候我只要再加上一把火,皇帝就会对你有极大的成见、为了辽东的政令统一,他也一定会把你调离辽东。袁崇焕啊袁崇焕,今天一切就要结束,你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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