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前夜,冯萋右臂骨折,进了医院。
说起来也是无妄之灾。她成绩好,当晚本想早点休息,却心系一道作文题。爬起来审了半天题没灵感,就去书房找书看。碰巧她爸爸也在,问她是否紧张,简单交谈几句后妈妈进来,不由分说扇了她一耳光,只因她手上拿的书是妈妈学生时代的珍藏。
爸爸解释说这是他挑给孩子的,妈妈更生气,怪他不关心自己,反去关心一个赔钱货。
两人吵得越来越凶,完全忽略了冯萋。爸爸说他不是他们冯家的生子机器,妈妈说那是他们家看得起他,还说她爸病重,他不去看她爸何其不孝……爸爸忍无可忍想走,妈妈拿书桌上的台灯砸他,冯萋赶紧拦着,爸爸去抢台灯,妈妈砸了下去,冯萋伸手一挡,折了右臂。
因这一遭,她错过了中考。
其实妈妈经常打她,平日都是皮外伤,骨折倒是头一回。每次打完妈妈就像变了一个人,对她温柔得不得了,要什么给什么,这回打得最严重,却连看她一眼都不肯。
冯萋想,肯定是因为近日外公病重,妈妈抽不开身。
爸爸平日倒不怎么管她,这回却给她请了阿姨,还天天来医院看她、开导她。
大约是因为,这次是为了爸爸受的伤吧。
冯萋知道爸爸妈妈想要个弟弟,却一直没有如愿。外公家有钱,妈妈又是家里的独生女,压力大很正常。他们虽有些重男轻女,衣食起居上从没有亏待过她,她总能安慰自己,这回却有些做不到。
准备已久的中考,就这么夭折了,实在可惜。
冯萋跟外公住的是同一家医院,爸爸却仍不肯去看外公,直到有个人来她的病房请。
这人是她外公的私生子,大约是来分财产的,妈妈从不许她喊舅舅,冯萋怯怯地喊了一声叔叔。
冯萋爸爸是个大学教授,虽入赘了妈妈家,骨子里仍有文人那股傲气。叔叔上来就嘲讽他,他碍于女儿在场没多说什么,跟着叔叔去了外公的病房。
冯萋没想到爸爸走了没多久,叔叔就又回来了。
他支走阿姨,告诉了她一个秘密。
他说她是父母领养的孩子,作用嘛,不过是为了积福求子。结果子没求成,她外公眼看着要死,她妈妈膝下无子,自然不能多分财产,活该她被打。
他没有证据,可冯萋知道,他没有说谎。
这么多年了,母亲的打骂、父亲的无视,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冯萋说:“叔叔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冯益答:“我看你爸爸如今对你挺上心。你想报复他们吗?”
私生子嘛,必然吃了正房不少苦头,这位叔叔想报复他同父异母的姐姐,冯萋完全能理解。她如今也不想这对夫妻好过,不过关于如何报复,他的建议超出了她的想象——他让她勾引她的养父。
冯萋觉得她得再考虑考虑。考虑着考虑着,她就焦虑了。
冯萋看着是个文文静静的小姑娘,其实容易焦躁,不过她不爱表现出来,焦虑的时候喜欢自虐,最好能见血,越疼越能得到快感,别人给的痛苦反而能忘却。
说到自虐,她算是很有经验。妈妈喜欢用皮带抽她,抽完想尽办法给她治伤、祛疤,可是伤好了又要抽,她第一次自虐,弄开结痂的伤口,就是为了让伤好得慢些。后来被打习惯了,她在过程中也享受,因为知道结束后会有甜枣吃。
她不知这算不算一种心理疾病,但她着实就是这么喜欢了。如今知道这对夫妻不过在拿她出气,她自然不会再享受被打,只是自己虐待自己,却还是戒不了的。
应照很爱自己的妻子。他是家中独生子,虽是工薪阶层,却谈不上穷困,大学读的是自己钟爱的汉语言文学,谈过几次恋爱,都被人甩——人家嫌他是个书呆子。读研时偶然在各校联谊会上遇见个富家小姐,大家都在跳舞,只他安静地坐着读书,千金小姐见过百样俊杰,独觉此人有趣,便请他共舞。他笨手笨脚地跳不来,她坚持要教会他,如此一来二去成了姻缘。
千金小姐姓冯名妙,人如其名是个千娇百媚的妙人。应照爱冯妙娇蛮,冯妙爱应照沉稳,冯老爷子提出入赘,应照违逆父母也应了。婚后生活可谓蜜里调油,很快有了孩子,可惜冯妙太爱跳舞,高跟鞋鞋跟太高,不当心踩了个空,一跤下去摔没了孩子。
不过没关系,两人还年轻,便想着再努力。可惜那次流产太过伤身,冯妙迟迟没怀上,冯老爷子便问了个高人。高人说,你们家准有个金孙,不过需要凤凰来引,建议他们抱养个女孩,积一积福祉。
天不从人愿,这福祉一积就是十五年,愣是啥都没生出来。
私生子虎视眈眈,冯妙一急就喜欢打孩子,打完又后悔,觉着毕竟是养了这么多年,养条狗都不至于此,便加倍补偿。应照比她看得更开,心想这孩子有了也不跟他姓,父母年纪大了,没孩子带反倒清闲,左右他顾好父母、顾好妻子,做个好好先生也就罢了。
偏偏冯老爷子看不上他,愣是把没孩子的过错转嫁给他,明里暗里骂他不成器、晦气,没能给冯家带来好运。婚房的确是冯老爷子买的,不过写的是冯妙的名字,没应照的份。结婚时应照其实买得起房子,可他知道妻子住不惯小房子,也就陪她住了进去,坚持出了佣人费用和日常水电费。
冯妙觉着这男人有担当,动用关系帮他升副教授,事成后却遭他训斥,说他不走这些歪门邪道,而她坏了他的原则。
毕竟家境悬殊,三观不同之处还有许多,龃龉积了这么多年,便三天两头地争吵。冯妙试过跟别的男人亲近来气应照,他早几次还上当,放下脸面去哄她,后来便只是冷处理。冯妙是个需要人疼的女人,当然也想过离婚,只是应照从未出轨,她想了想便也作罢。
应照如今的圈子倒不是没有出轨的机会,只是他自认为还是爱妻子的,觉着她嬉笑怒骂也算一种情趣。当然,若这情趣伤了他的身心,自然也会遭到唾弃。
比如眼下,她居然拿台灯砸他,若不是有女儿替他挡,只怕一只眼睛要瞎。
他对这个女儿是照顾的,却毕竟不是亲生的孩子,只担着责任,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妻子打她骂她,他都看在眼里,一般会劝几句,实在劝不了只能作罢,自去做自己的事情。
她能为他挡这一下,应照自然是感动的,决定日后要待她好些,至少不能再让妻子打她。
他应付完岳父岳母就去看女儿,发现病房的门虚掩着,传来几声低低的呻|吟,心下疑惑,轻轻推门进去,发现女儿左手拿着水果刀,正割着右臂上裸露的肌肤。
应照震惊之余,立马去抢她的刀。冯萋知道抢不过,任他抢了,自己低着头去抠伤口。
应照心想小姑娘错过了中考,想要发泄也很正常,只是方式不对,便又抓住她的手。冯萋恼怒瞪他一眼,他好言相劝,她觉得他虚伪,心道冯益的建议似乎也不是不可以考虑。
玩|弄|这对夫妻,把他们变成跟平时完全不同的样子,应该会很有趣吧!
冯萋说:“爸爸我就是手欠,我喜欢疼,我不疼会难过。”
应照不知道说什么。看她这样子心理问题已经很严重了,为免再刺激她,他又不能直说。正当他纠结之时,小姑娘可怜巴巴地说她渴了,他倒个水的工夫,就见她左手抬起自己的右臂,低头咬上了伤口,脸上是一种既疼痛又满足的诡异神情。
那情形,跟吃唐僧肉的女妖精简直一模一样。
应照收了她身边的所有利器,关照阿姨无时无刻都要看着她,每天亲自检查她的伤口,兢兢业业做一个好爸爸的结果,便是小姑娘越来越仇视他,觉得他剥夺了她的爱好,哪怕这个爱好特别不正常。
应照咨询了心理医生,心理医生说这应该是长年累月受虐的结果,病人长时间得不到关爱,觉得疼痛能加深她在这个世界的存在感,这个时候不应该告诉她她不正常,而应该引导她接受正常的关爱。
冯萋很烦躁,伤口痒得不得了,她想抓,每次都被阿姨拦住。还要天天敷药膏,越敷越痒,就是不能疼个彻底。
她抓着被子恨恨地想,应照不让她好过,自己也别想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