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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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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春了。春分那日是个倾盆大雨,推开房内的窗扉,檐上雨帘若垂珠,坠地时是清脆的滴答声,谢泠立在窗畔听了一会儿,偶尔向外一瞧,都是被清刷得即为干净的青石板路。

李长宴很早就起床去荀府了,他身上有一种让谢泠无法理解的责任感,譬如,荀承渊将他安排为幕僚,他全然是可以随便糊弄一年过去,但他偏不干,每日勤勤恳恳地早出晚归,也不知道有什么事情值得他这么认真。

依着李长宴的话讲,这是在其位谋其政。

说来也是,李长宴值一州百姓的口粮,确实很贵。若是不为荀承渊做点什么,荀承渊就亏大发了。

谢泠托腮倚着窗,溅来的水珠微微打湿了她的鬓发,拨弄了一会儿。

鹰哥儿在案上趴着,在雨天它的精神都萎靡了,但很快,它忽然兴奋地叫道:“又年又年。”

谢又年?

谢泠疑惑地转头。与此同时,轻缓的叩门声顿起。

“进来,没上锁。”她说。

谢又年和谢展年进来的时候,谢泠已经坐在椅子上,幽幽地瞧来了。

倒也不意外,入南阳的时候,她就看见了那只雄鹰,那只养在谢又年身边的鹰。

“你来啦。”她轻飘飘的,“你还敢来啊。”

谢又年一下跪到谢泠跟前,俯首认罪:“是我没察觉到谢晟有问题,被他混淆视听。”

天色随着这急骤的风雨,暗了些许。雨滴坠地之响清晰可闻,疾风裹挟着水沫自敞开的窗扉外而来,谢又年能感受到脸上的丝丝凉意。

谢泠没让他起来,只将目光投向窗外,可惜乌云密布之下,难窥见半点天光。

“谢又年,但凡我运气差一些,就要死在这遭里了。”

谢又年沉默片刻,道:“我愿以死谢罪。”

“不用了。你的命没我的金贵,取了也没甚用处。”莹润的指甲上落了缕雨丝,谢泠弹了弹指甲盖,“谢晟死了没?”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谢氏主睚眦必报的心性,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直性子呢....谢展年摇着羽扇,在一旁默不作声地想。

谢又年闭了闭眼,“谢晟这一脉十余人,已经全部依照族规处死了。”

这一脉,毫无活口,甚至无法在族谱上留下名字。过几年,也再没人会记得他们。

谢泠忽然回头,毫无波澜的面容寂然出诡异的阴森。她看着谢又年:“难过啊?好像是听过你与谢晟之子有些交情,何必呢...人聚人散,终须一别,做了错事这就是他们该受的。你不会偷着放了漏网之鱼吧?”

谢又年连忙收起哀色,道:“绝无此事,谢晟背叛谢氏,死不足惜。”

谢泠黑黝黝的眼珠子往下一沉,她笑了:“那你把谢晟一家的尸体埋到冰窖里,等我回去检查一下。”

死要见尸的说法倒是被她贯彻到底了,但把人埋冰块里,再挑个良辰吉日回去检查,明显也不是一个正常人会做的事情。谢展年这种自认手段歹毒的恶商,都觉得自己做不来。

但他还是风度翩翩地一顿感慨——妙啊,妙不可言。

谢又年知道谢泠是个言出必行的性子,但难得一个好友,死了也就罢了,遗体还要被放在谢氏比较里供人观赏,委实叫他良心难安。他恢复到以往的状态,滴水不漏的:“我在途中收敛了醴泉的尸身,已经送回颍川了,不知主子是想直接安葬,还是放在冰窖存着....毕竟是护主而死,我一时无法定夺,”

醴泉啊....那漫山遍野的红又漫上了眼帘,耳边滴答的雨滴声似乎都变作了涓涓的血流。谢泠轻轻地喘了口气,压下终日为此纠缠的躁动之后,似笑非笑道:“什么时候我们谢大总管会因一个区区婢女无法定夺了,与我耍心机啊,这次算你耍对了,把醴泉放到冰窖里吧,至于你那个友人,就别去污了醴泉的眼睛。”

屋外一声惊雷,想到了那美丽的躯壳即将封存于府中,谢泠心中有抑制不住的喜悦,这像是空气,无孔不入地渗入她的肌肤,流动到她的血液里,甚至随着血流,勾起她骨子里的痒意。

她走到窗台边,想去抓那连绵不绝的雨水,抓不到也不在意,只是开心地自言自语:“美丽而不朽,多好看啊。”

她眼中所投出的狂热,迷离而窒息的狂热。

谢又年和谢展年觉得有些可怕。

谢展年用羽扇半捂着脸,偷偷摸摸地蹭到谢又年身边,悄声问:“主子怎么了?”

谢又年说不知,也是同样的迷茫,“先前有些阴沉,但也不至于.....”

后面的话他隐去了,但是在两人不动声色地对视之际,谢展年默默地补上了——但是也不至于疯了。

为了让谢泠恢复理智,谢又年跪着咳了一声,见她没反应,又咳了好几下,直到一旁的谢展年怀疑他要咳出血的时候,谢泠终于回头了。

谢又年见机道:“主子,不知你什么时候回颍川?”

谢泠愉悦地说没想好。谢又年忧心忡忡地劝:“南阳人士重礼教,对女子约束尤多,寻常女子走在路上都要以轻纱掩面,哪怕你不回南阳,也无需在这不堪的地方啊。”

谢展年听着心里不舒服了——南阳礼教森严,但是文化水平高啊!说是不堪未免有些重了吧。

但是他没反驳,毕竟说南阳不好,总比放着谢泠在南阳要好。

“这里确实不怎么样,但十三州中,荆州富庶位列其二,在这里总比去其他穷乡僻壤的地方好。”谢泠心意已决,摆了摆手让他闭嘴。

这种思维坚定的掌权者,通常不会因为底下人的耳边风,给吹得动摇。谢泠油盐不进的态度,让谢展年摇着羽扇,心里凉飕飕的。

谢又年朝他瞥了一眼,似乎是表示无能为力。仁至义尽的姿态做足了,谢又年开始讲正事:“主子,在我知晓你被裴绍绑走后,察觉刘盛还尚未离开豫州行宫,我便向各地来寻谢氏借粮的军阀,透露了刘盛的行踪,如今他恐怕不好过。”

他笑道:“只要不出意外,过些日子,应当就会传出天子被挟持的消息。”

谢展年顿时愕然:“这么狠?”话音刚落,见谢又年似笑非笑地看来,他转而叹道:“不愧是大总管,妙啊,太妙了!”

谢泠捂着脸哈哈大笑,“帝不帝,王不王,天下大乱,当从挟天子以令诸侯开始。”

她终于示意谢又年起来了,谢又年跪久了,腿一麻差点又摔下去,谢泠将圆木凳踢到他面前,笑意渐深,深到了一种不像是在笑的面目。

“你做的太好了啊,真的好极了,才乱个雍州算什么,要大乱,乱得民不聊生,乱得你争我夺,尸骨万千才好呢哈哈哈哈哈!!!”

好兴奋,兴奋这即将血流成河的乱世,把这垂垂老矣的山河打破,将这不中用的朝代撕扯得七零八落。

刘盛算什么东西,他刘汉天下又算个什么东西?懦弱无能,蠢货废物,也配是掌天下权柄的君主?

嘻嘻的笑声还在继续,她甚至听不见谢又年二人告退的声音。

又疯又狠。让退至屋外的两人,浑身都是冷意。

谢展年叹道:“主子真的……不需要治疗一下吗?我觉得其实还可以抢救一下的。”

谢又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少开这些玩笑话。她没疯,是你只看到了她的狂态,却看不透她真正的意思,你在南阳过得太舒服,才叫这脑子钝了是吧?”

这这这……跟着谢泠久了,几年前屁都不敢放一个的谢又年,被换魂了?谢展年摇着羽扇,表示自己在南阳养老,已经改邪归正、金盆洗手,看不懂你们年轻人的意思了。

谢又年“呵”了一声,对他这种虚伪的说法表示不屑,但最后还是解释道:“谢氏嫡系掌商道,选掌权者用的是养蛊的方式,优胜劣汰,最后的蛊王无疑是最优秀强大的。主子想将天下搅乱,不也是用养蛊的手段,选个最合适的人成为君王。”

他眯起眼的模样,谢展年一时之间,像是看到了另一个冷静的谢泠。

这跟在谢泠身侧,最忠诚的狗,伸手朝着虚空一抓,像是抓到了整个天下,他要将这天下撕成最精致的模样,放到最精美的餐盘上,小心翼翼地递到主人跟前。

“最合适的君王,是最合适于天下?还是最合适于谢氏?”谢展年伪装得克己有礼的脸,忽而轻佻的一挑眉梢,在这些故人面前,想保持风度翩翩,还是有些难了。

谢又年没说话,只是扯了扯嘴角。

“你功夫去想这些,不如去想着日后怎么伺候主子吧。天高皇帝远的日子久了,我倒是担心你在荆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心态,还没摆正。”

谢展年摇扇子的手一顿,说你放屁。

他表忠心:“我在南阳精心挑选了一处豪宅,占地两百亩,有山有水有园林,夜光台壁千百盏,逛一年你都逛不完!何况家仆美婢不计其数,包准伺候得主子乐不思蜀、快活似神仙!”

谢展年看了脸色骤沉的谢狗子,大快人心地补充道:“你就在颍川,独自万人之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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